Part5 高歌 1963-1967年 第三十九章

圣杰特鲁德青年会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莉莉的记忆里,那里原先是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东德政府允许民众跳传统舞蹈,因此尽管夜总会设在教堂的地下室,政府也不会多加干涉。另一方面,政府也乐于见到奥多·沃斯勒这样的年轻牧师和年轻人谈论恋爱和性,因为奥多似乎秉持着和政府相似的清教徒似的道德观念。

但在两年后的现在,圣杰特鲁德青年会似乎不像以前那般单纯了。晚会不再以传统舞蹈开场,乐队一开场就响起摇滚乐,年轻人跟随音乐跳着世界流行舞步。跳了一会儿,莉莉和卡罗琳会边弹吉他边唱一些关于自由的歌曲。晚会总是以奥多牧师引导的讨论结束。这些讨论通常会发展到政府禁止的领域:民主、宗教、东德政府的种种缺点,以及西方生活的莫大影响力。

这类话题在莉莉家里已经司空见惯。但对有些孩子来说,听到政府被指责、共产主义受到挑战却是种新奇的经历,会让他们感到自己不被束缚。

这类讨论不光在圣杰特鲁德青年会进行。每周有三到四个晚上,莉莉和卡罗琳会带吉他到不同的教堂和柏林附近的隐秘住宅进行表演。她们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危险,但都觉得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卡罗琳知道,只要柏林墙还在,自己和瓦利就不能重新聚首。美国报纸报道了瓦利和卡罗琳的事情以后,斯塔西把莉莉逐出校园,以示对弗兰克家的惩罚。莉莉现在只能在交通部食堂做女招待。莉莉和卡罗琳都下定决心不被政府所击垮,两人在地下反对共产党政府的年轻人中非常有号召力。她们制作的歌曲录音在歌迷当中不断相传。莉莉觉得只要坚持下去,希望就不会破灭。

圣杰特鲁德青年会对莉莉有着另层吸引力:在那里能见到索尔斯滕·格雷纳。索尔斯滕二十二岁,一张保罗·麦卡特尼似的娃娃脸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他和莉莉一样热爱音乐。最近刚和一个名叫赫尔加的女孩分手。在莉莉看来,赫尔加不够聪明,根本配不上索尔斯滕。

1967年的一天晚上,索尔斯滕把披头士最新发行的唱片带到圣杰特鲁德青年会。唱片的一面是首名叫《潘尼小巷》的欢快歌曲,年轻人们在它的伴奏下跳着热舞。另一面是《永远的草莓地》,莉莉和参加晚会的其他人在这首歌里地跳着梦幻般的慢舞,他们的手臂像水下植物一样随音乐慢慢摆动。他们一遍遍地播放着这两首歌,随音乐起舞。

有人问索尔斯滕这张唱片是哪来的,他神秘地拍拍鼻子,什么话都没说。不过莉莉知道唱片的来历。索尔斯滕的叔叔霍斯特每周都要开着载有东德的出口货物——布匹和廉价衣服的货车去西柏林。回来时总会带上连环漫画、流行音乐唱片、化妆品和时装,并把其中的一部分送给边防兵。

莉莉的父母觉得音乐很无聊。对他们来说只有政治是严肃的。他们不知道,对莉莉这代人来说,即便是爱情歌曲也可能带有政治含义。唱歌和玩吉他不仅与长发和奇装异服联系在一起,还和种族之间的宽容以及性自由息息相关。披头士乐队和鲍勃·迪伦在每首歌里都对老一代人发出宣告:“我们不用你们的方法行事。”对东德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个刺耳的政治宣言,东德政府知道这些唱片的政治色彩,禁止它们在东德流通。

警察赶来的时候,年轻人们正沉醉在《永远的草莓地》的节奏中。

莉莉正在和索尔斯滕跳舞。她懂英语,被约翰·列侬“闭上眼睛,生活就会容易些,别去理解你所看见的一切”这句歌词迷住了。她觉得这句歌词生动地描绘出了东德大多数人的生活现状。

莉莉是首先看到警察从门口冲进来的人之一。她马上就明白了,秘密警察终于盯上了圣杰特鲁德青年会。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年轻人总喜欢谈论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没人知道有多少东德公民在为斯塔西通风报信,莉莉的妈妈估计这种人比盖世太保的线人还要多。“战争中做的事情我们怕是再也不能做了。”卡拉说。但当莉莉问起妈妈和外祖母她们在战争中都做了些什么,她们却还是像以前那样沉默不语。无论如何,秘密警察知道圣杰特鲁德教堂地下室的活动是迟早的事。

莉莉立刻停下了舞步,四下寻找卡罗琳的踪影,可并没看见她。她也没看见奥多。他们一定离开了地下室,在别的什么地方。在地下室入口对面的角落里,有一部通向教堂旁边牧师公寓的楼梯,他们也许有什么事上楼去了。

莉莉对索尔斯滕说:“我去找奥多。”

在大多数人意识到秘密警察来搜捕之前,莉莉机敏地脱身,溜上了楼梯。索尔斯滕跟着她也上了楼梯。在列侬要唱到“让我带你去吧”时,他们走到了楼梯顶端,音乐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莉莉和索尔斯滕在牧师住宅的走廊里匆忙行走时,秘密警察开始用沙哑的嗓音发出指令。对单身男人来说,这幢房子很大——奥多可真幸运!莉莉不常来,但她知道奥多在一楼沿街的一侧有个书房,她觉得奥多很有可能正在那里。书房的门开了条缝,莉莉推开门走进去。

在这间用橡木壁板装饰、放满了基督教著作的书房里,奥多和卡罗琳正热情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热烈地舌吻着。卡罗琳的手指插在奥多长而浓密的头发里。奥多正在揉捏着卡罗琳的乳房。她贴紧着他,身体像弓一样张开着。

莉莉惊呆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尽管卡罗琳没有和瓦利真正结婚,但她一直把卡罗琳当嫂子看。她从来没想过卡罗琳会爱上另一个男人——更别说是牧师了!一时间她疯狂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其他的可能性:他们正在排练,或是在做健美体操。

索尔斯滕叫了起来:“天啊!”

奥多和卡罗琳一下子分开了,显得有点滑稽,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惊奇和罪恶感。很快,他们同时说话了。奥多说的是:“我们正要告诉你们。”卡罗琳说:“哦,莉莉,真是太对不起了……”

震惊过后,莉莉意识到了书房里的种种细节:奥多的格子花纹外套、卡罗琳在连衣裙下凸出的乳头、墙上铜边镜框里奥多的教职证书、壁炉前那块抽丝的老式花纹地毯。

接着她想起了迫使他们上楼的突发情况。“警察来了,”她说,“他们在地下室呢!”

奥多骂了声该死,他跑出书房,莉莉听见他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卡罗琳盯着莉莉。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卡罗琳打破了沉默:“我必须和他一起去。”她跟着奥多下了楼。

莉莉和索尔斯滕留在书房里。镶木壁板、火炉、书、地毯——确实是个亲吻的好地方,莉莉悲伤地想。她很想知道奥多和卡罗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经常这样。这时她想到了瓦利。可怜的瓦利。

听到楼下的吵嚷声,莉莉浑身一激灵。她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回地下室。她的大衣还在地下室,不过天还不算太冷,不穿大衣也行。也许她还能顺利地逃出去。

房子的前门在地下室入口的另一面。她不知道警察是否已经把房子整个围住了,她觉得可能没有。

她穿过走廊,打开前门。前门没有警察。

她问索尔斯滕:“我们要离开吗?”

“是的,得赶紧。”

出门以后,他们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我送你回家。”索尔斯滕说。

他们匆匆拐过街角,在远离了教堂之后才放慢了步伐。索尔斯滕说:“你一定很震惊吧。”

“我以为她爱着瓦利,”莉莉悲叹着,“她怎么能这样对瓦利?”莉莉开始哭了起来。

索尔斯滕把手搭在莉莉肩上,陪她慢慢朝前走。“瓦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快四年了。”

“卡罗琳的移民可能性增加了吗?”

莉莉摇了摇头:“没有增加,反而更加渺茫了。”

“她需要有人和她一起抚养爱丽丝。”

“她还有我,还有我们一家!”

“也许她觉得爱丽丝需要个父亲。”

“但……那可是个牧师啊!”

“大多数人都不会考虑娶个未婚妈妈。正因为是个牧师,奥多才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放钥匙的大衣在教堂的地下室,回家以后莉莉只好按了门铃。门开了,卡拉看到莉莉满是泪痕的脸:“到底发生了什么?”

莉莉和索尔斯滕进了门,莉莉说:“警方突袭了教堂,我去找卡罗琳,发现她正在亲吻着奥多。”莉莉一下子又掉下泪来。

卡拉关上门。“卡罗琳吻奥多?你是说真的吗?”

“是的,疯了似的吻他。”莉莉说。

“到厨房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吧,你们俩都去厨房。”卡拉对他们说。

说完整件事以后,莉莉的父亲离开了厨房,显然是想竭尽全力不让卡罗琳在牢里过夜。卡拉担心索尔斯滕的父母听说了警方突袭的事情,会担心他,让他赶紧回去。莉莉把索尔斯滕送到门口,临走前,索尔斯滕短暂而愉快地亲吻了她的嘴唇。

厨房里只剩下莉莉、卡拉和外祖母茉黛三个女人,三岁的爱丽丝正在楼上睡觉。

卡拉对莉莉说:“别对卡罗琳这么苛求。”

“为什么?”莉莉问,“她可是背叛了瓦利了啊!”

“都已经四年了——”

“外婆也等了沃尔特外公四年,”莉莉说,“她可是连孩子都不曾有过啊!”

“那倒是真的,”茉黛说,“尽管那时我也曾经喜欢过格斯·杜瓦。”

“伍迪的父亲吗?”卡拉吃惊地说,“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沃尔特也对别的女孩动了心,”到这个年纪,茉黛也没什么尴尬了,说话也不用太多顾虑,“是一个名叫莫妮卡·范·德·赫尔巴德的姑娘,但他们没有发生什么。”

外祖母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莉莉。“外祖母,你是可以无所谓,”她说,“这都已经过去了。”

卡拉说:“莉莉,我很难过,但我觉得我们没有生气的理由。瓦利也许再也回不了家了,卡罗琳也许再也不会离开东德。我们真的希望她用一生去等待一个她永远见不了的人吗?”

“我原以为她准备一直等下去呢,我以为她下定了这个决心。”这时莉莉才意识到她实际并没听卡罗琳这么说过。

“我觉得她已经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四年算很长吗?”

“这点时间已经够让一个年轻姑娘问自己是不是要一生生活在回忆中了。”

莉莉失望地意识到妈妈和外祖母都在同情卡罗琳,都站在卡罗琳的立场上为她着想。

三个人的讨论一直到午夜沃纳带卡罗琳和奥多回来的时候才结束。

沃纳说:“两个试图和警察抗争的男孩被抓走了,其他人都没事,还算不错。但青年会是保不住了。”

所有人都坐在了餐桌前。奥多坐在卡罗琳身边。莉莉惊恐地发现,奥多竟然在所有人面前牵着卡罗琳的手。奥多说:“莉莉,我本打算马上告诉你的,但碰巧提前被你发现了,真是很抱歉。”

“告诉我什么?”尽管答案完全可以猜到,莉莉还是气势汹汹地问。

“我们互相爱慕,”奥多说,“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接受,对此我们也非常抱歉。但我们考虑了很久,并为此做过了祷告。”

“卡罗琳做祷告吗?”莉莉难以置信地问,“我可没见她为任何事做过祷告。”

“人是会变的。”

软弱的女人为了迎合男人会作出改变,莉莉想。但话还没出口,卡拉就发话了。“奥多,我们对这件事都很难接受。瓦利爱着卡罗琳和他从没见过的女儿。我们从他的信里知道他对他们的爱。从桃色岁月的歌里也一样听得出:他们的许多歌都是关于分离和失落的。”

卡罗琳说:“如果你们想,我今晚就可以离开这里。”

卡拉摇摇头说:“我们难受,但你应该比我们更难受。我不能让一个正常的年轻女子把她的生命都献给一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即便他是我们深爱的儿子。我和沃纳为此谈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莉莉惊呆了。爸爸妈妈竟然预见到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可什么都没对她说过。他们怎么能如此无情?

或者说他们只是比她更敏感吗?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不愿去相信。

奥多说:“我们想结婚。”

莉莉站起身大喊:“绝对不行!”

奥多说:“我希望大家给予我们祝福:茉黛外祖母、沃纳、卡拉,还有伴着卡罗琳度过这几年艰难岁月的最好朋友莉莉。莉莉,我们尤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滚!”莉莉说着离开了厨房。

在一群摄影记者的跟随下,戴夫·威廉姆斯推着祖母的轮椅绕了议会广场一圈。桃色岁月的公关人员向报纸透露了消息,戴夫和艾瑟尔知道有记者会来,他们配合记者摆出各种姿势拍了十来分钟照。拍完以后,戴夫道了声谢,然后推着轮椅走进了威斯敏斯特宫的停车场。他在上议院的入口处向外界挥手致意,又让记者们拍了一会儿,然后推着轮椅走进上议院。

引座员说:“早上好,女男爵。”

艾瑟尔祖母——也就是莱克维兹女男爵——得了肺癌。她用强效药止痛,但神志还十分清醒。她还能走一点路,不过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有充足的理由从政治舞台上退下来,但这天上议院讨论的是她非常关注的1967年性犯罪法案,她必须过来。

对这项法案的异常关注部分是因为艾瑟尔的同性恋朋友罗伯特。让戴夫吃惊的是,被他认为是个老顽固的父亲也热衷于修改这份法案。劳埃德亲眼目睹过纳粹对同性恋的摧残,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的场面。但他一直不愿意把当时的细节告诉戴夫。

艾瑟尔无法在辩论中发言——身体情况使她无法参与辩论——但她一定要参加投票。一旦艾瑟尔·莱克维兹下定了决心,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她。

戴夫推着轮椅经过上议院入口处作为衣帽间的门厅。每个衣钩上都有一个粉红色的、可以让议员们挂上剑的圆环。上议院甚至连与时俱进的样子都不愿意装一装。

在英国,同性之间发生性关系是有罪的。每年都有几百人因为同性恋而被指控受审,更糟糕的是,还要登报受到侮辱。今天讨论的法案将把地下的同性恋行为合法化。

这是个颇具争议的话题,大众都对这项法案很不了解,但风向却有利于法案的变革。英国教会决定不对法律的更改提出抗议。他们仍然声称同性恋行为是种罪过,但也同意这不能构成犯罪。这项对现行法律进行修正的法案很可能得以通过,但法案的支持者却担心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这也是艾瑟尔决心参加投票的原因。

艾瑟尔问戴夫:“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让我参加这次辩论?在我的印象中,你对政治可并不积极啊!”

“我们的鼓手刘就是个‘基佬’,”戴夫用上了美国人的说法,“有次我和他去一家名叫‘金色号角’的酒吧喝酒,结果遇到了警察的突袭。警察把我看成是个同性恋,他们那时对我的所作所为真是恶心极了。从那以后我就决定站在刘那样的同性恋者一边。”

“太了不起了,”艾瑟尔到了垂暮年岁总有些急躁,“很高兴你的骑士精神没有被摇滚乐所泯灭。”

桃色岁月比以前更成功了。他们发表了一张名为《一夜欢愉》的概念专辑,试图诠释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一些元素:古典、民谣、蓝调、摇摆、福音、汽车城音乐——他们想表明这些都是桃色岁月的元素。这张唱片在全世界卖到了了上百万张。

一个警察帮戴夫把轮椅抬上了一段楼梯。戴夫谢过了他,心想不知道这位警察是不是也突袭过同性恋酒吧。上楼以后,他们进入上议院大厅,戴夫一直把轮椅推到辩论室门口。

艾瑟尔经上议院议长同意坐在轮椅上进行投票,但戴夫无法亲自把外祖母推进辩论室,因此他们只能等艾瑟尔的议员朋友注意到她,把她推进去。

辩论已经开始了,辩论室装修得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宫殿一样奢华,议员们坐在辩论室两边的皮椅上。

一个贵族议员正在发表着自己的论点,戴夫侧耳倾听。“这个法案等于是给同性恋者颁发执照,对那些令人作呕的家伙、对那些男妓予以鼓励,”这位贵族傲慢地说,“会给成长道路上的青少年带来不良的诱惑。”戴夫觉得这些话非常奇怪。难道这家伙觉得所有人都有同性恋倾向,只是有些人抵挡不了诱惑吗?“我不但不同情不幸的同性恋者——也不同情那些被他们拖下水的人。”

拖下水?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戴夫非常不解。

一个男议员从工党席位站起身,接过了艾瑟尔的轮椅扶手。戴夫离开辩论室门口,上楼去旁听席了。

到达旁听席以后,另一个贵族站起来发言了。“上周日,有些议员也许在一份发行量很大的周末报纸上看到了发生在欧陆国家的一场同性恋婚礼。”戴夫在《世界新闻》上看到了这篇报道。“我觉得报纸是想祝贺,或者说拔高这件丑陋的事情。”婚礼怎么会丑陋呢?“我只希望,如果这项法案真的得到通过的话,我们必须警惕这类事情的发生。我认为这种事绝对不能在英国发生,但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戴夫不知道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幸好不是所有的贵族议员都这样想。一个满头银发、面容可畏的女议员站起身。戴夫在妈妈家里见过这位女议员,她叫朵拉·盖茨凯尔。朵拉说:“作为一个社会,我们私下里容忍了许多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性倒错者。社会和法律都对他们的存在视而不见。”戴夫惊呆了。朵拉怎么会知道性倒错者?“这些人有的生来就是,有的在发育过程中成长为,有的被引导成一个同性恋者。对于他们,我们应该给予和性倒错者同等的容忍。”朵拉,你真的很棒,戴夫心想。

但戴夫最喜欢的还是一个眼中闪烁着光芒的老年女议员的演讲。她也曾经到彼得大街威廉姆斯家做过客:这位女议员名叫芭芭拉·伍顿。在一位男议员鼓吹了一通鸡奸的罪恶之后,芭芭拉作了一番嘲讽的发言。“我问自己:那些反对这项法案的议员在害怕些什么?”她说,“他们不是在害怕那些令人恶心的行为会被自己看到,因为同性恋行为只有在私下里才是合法的。他们也不是在害怕青年人的堕落,因为同性恋行为在你情我愿的成人间才算合法。因此,在我看来,法案的反对者们只是因为想象中的同性恋行为会因为自己在现实中所见证的实例破灭而在坚持己见。”这句话显然是在暗示那些意图把同性恋者视为罪犯的议员本身也有同性恋的想法。戴夫放声大笑——不过马上被引座员喝止了。

投票于六点半进行。戴夫觉得反对的议员似乎比支持的要多。投票过程极为冗长。不同于往投票箱里投票和按按钮投票,议员们必须起身离开座位,走过写着“同意”或“不同意”的两条走廊。艾瑟尔的轮椅被一个议员推进了写着“同意”的那条走廊。

最终法案以一百一十一票对四十八票的绝对优势得以通过。戴夫想大声欢呼,但在上议院欢呼和在教堂鼓掌一样不合时宜,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戴夫在辩论室门口接到了艾瑟尔祖母,从艾瑟尔的一个朋友手里接过轮椅把手。她满脸胜利的喜悦,但同时也已经筋疲力尽了。戴夫不禁好奇她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

把祖母从装饰华丽的走廊推向上议院出口的时候,戴夫想象着祖母度过的是怎样的一生。和祖母的人生相比,他从差生到流行歌手的转变根本算不了什么。外祖母出生在阿伯罗温贫民窟的的一间两室农舍内,现在却身居上议院镀金的辩论室。她为自己所支持的事业而斗争,取得了大大小小许多胜利——妇女的选举权、工人的福利、免费医疗保险、女孩的受教育权,现在又在为少数被判有罪的同性恋者的自由展开斗争。戴夫写了好几首在世界范围内广受欢迎的歌曲,但和祖母一生所取得的成就比起来,他的这点小小成功根本不算什么。

一个拄着两根拐杖的老人在过道里挡在他们面前。他的优雅风度让戴夫想起,大约五年前祖母在上议院被册封为女男爵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位老人。老人亲切地对戴夫的祖母说:“艾瑟尔,你那个允许法案通过了,恭喜你。”

“谢谢你,菲茨。”艾瑟尔说。

戴夫想起老人是谁了。老人是在阿伯罗温拥有泰-格温别墅的菲茨赫伯特伯爵,现在那里是一所继续教育学院。

“亲爱的,听说你病,我很难过。”菲茨赫伯特伯爵似乎很喜欢祖母。

“我不想瞒着你,”艾瑟尔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真的很难过。”戴夫吃惊地看到泪水从老伯爵满是皱纹的脸上滚滚而下。菲茨赫伯特伯爵拿出胸口口袋里的手帕擦去流下的泪水。戴夫现在完全回想起来了,上次看到两人见面时,曾经被两人难以掩饰的热烈情感所打动。

“菲茨,很高兴能认识你。”艾瑟尔用菲茨似乎压根想不到的语气说。

“真的吗?”菲茨问。让戴夫惊讶的是他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像爱你那样爱过任何人。”

“我也是,”祖母的话让戴夫更是惊讶了,“亲爱的伯尼死了以后,我可以这么说了。他是我的灵魂伴侣,而你不一样。”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我只有一个遗憾。”艾瑟尔说。

“我知道,”菲茨说,“你是说那孩子。”

“是的,如果我有遗愿,那就是你能和他握一握手。”

戴夫很想知道“那孩子”指的是谁。应该不会是他。

伯爵说:“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求你了,菲茨。”

他点点头:“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有气量说做错了什么。”

“谢谢你,”艾瑟尔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能愉快地去见上帝了。”

“如果有来生就好了。”菲茨说。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来生,”艾瑟尔说,“再见了,菲茨。”

老人吃力地朝轮椅弯下腰,吻了吻艾瑟尔的嘴唇。站直以后他说:“别了,艾瑟尔。”

戴夫推着轮椅,从伯爵身边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祖母,“那应该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吧。”

“是的,”艾瑟尔说,“他是你的祖父。”

女孩是瓦利唯一的麻烦。

年轻、漂亮而又性感的女孩们以美国人特有的方式成群结队闯进瓦利的家门,希望能和他做爱。对身在东柏林的女朋友的忠贞不仅没赶走她们,反而增加了瓦利对这些女孩的吸引力。

“都去买套房吧,”戴夫对所有乐队成员说,“等到泡沫破灭,没人再需要桃色岁月的时候,你们至少还有套房子住。”

瓦利渐渐意识到戴夫的精明了。自从戴夫建立了“岁月唱片公司”和“桃色出版公司”以后,乐队赚了越来越多的钱。瓦利还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百万富翁,但等拿到《一夜欢愉》的版税以后,他就是了。拿到那笔钱以后,他就可以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了。

1967年上半年,瓦利在旧金山阿什伯里区海特街的街角买了一幢弓形前沿的维多利亚式住宅。一年以来,这个街区都因为是否要在附近建条高速公路而大打口水战。高速公路最后没有建成,附近的房价于是大跌特跌。低廉的房租吸引了学生和其他一些年轻人。久而久之,这个街区的懒散气氛又吸引了不少乐手和演员。“感恩而死”和“杰弗逊飞机”两个乐队的成员就住在这里。在这条街上,遇见摇滚明星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瓦利几乎可以像个普通人那样在这里的街上行走。

瓦利在旧金山唯一认识的杜瓦一家希望他能改变房子的内部装修,把房子弄得现代一些。但瓦利觉得方格天花板和木头壁板都不错,因此就保留了原样,只是把墙面都刷成了白色。

瓦利装修了两间豪华的卧室和一间带洗碗机的普厨房。他买了电视和一台最时髦的录音机。另外,他还买了些普通的小家具。他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铺上地毯和垫子,在卧室里放上了床垫和衣架。瓦利没买椅子,只在录音室里放了六个专门为吉他手定制的小板凳。

卡梅隆·杜瓦和杜杜·杜瓦都是位于旧金山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生。卡梅隆是个穿着像中年人的怪人,可能比巴里·戈德怀特还要保守。杜杜却很时尚,她把自己的许多朋友介绍给瓦利,其中一些人就住在瓦利的这个街区。

没有巡回演出,也不去伦敦录音的时候,瓦利就住在旧金山。在那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玩吉他。台上行云流水的演出需要高超的技艺,瓦利每天都至少要在家里练上好几个小时。练完吉他以后他会把时间花在写歌上:试音;把零碎的旋律组合在一起;判断歌曲的哪些部分歌词和旋律已经融合得非常完美,哪些部分还只是旋律刚过得去。

他每周给卡罗琳写信。有时很难想出该写些什么。在信上写些电影、音乐会、各类餐馆这类她完全不可能享受的事情似乎也太残忍了一些。

在沃纳的帮助下,他每月寄钱给卡罗琳供养她和爱丽丝。这笔数额不大的钱可以让她们在东德买许多东西。

卡罗琳每月写一次回信。她学会了吉他,和莉莉组了一支乐队。她们演唱抗议歌曲,并录制成唱片传播。但相较于瓦利,卡罗琳的生活看上去还是空洞了许多,信上大多数话题都是有关爱丽丝的。

和住在这个街区的大多数人一样,瓦利压根儿不锁门。朋友和陌生人可以在他家自由出入。他把心爱的吉他放在顶楼一个上锁的房间里——家里的其他东西都不值一偷。每周,附近的一家商店会给他家的冰箱和橱柜放满食物和日用品。客人们想吃、想用什么尽可以自己拿。吃完的话,瓦利就下馆子吃。

到了晚上,他会去看电影和各类演出,听其他乐队的演唱,或是在自己家或其他音乐人的家里和他们一起喝啤酒抽大麻。外面有许多可看的节目:即兴演奏会、街头影院,以及被人们称为“自发式演出”的艺术表演。1967年夏天,这一带作为世界嬉皮运动的中心而名闻遐迩。中学和大学放假以后,全美的青年人搭便车到旧金山,向阿什伯里以及海特街进发。警察决定对使用广泛的大麻和迷幻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在比尤维斯塔公园几乎全公开的露天性行为也视而不见。这里所有的女孩都会吃避孕药。

女孩是瓦利唯一的麻烦。

塔米和丽莎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对。她俩从得克萨斯的达拉斯乘灰狗巴士前往旧金山。塔米是个金发美人,丽莎是拉丁人的后裔。两人都是十八岁。她们原本只想得到瓦利的亲笔签名,到了海特街以后,却吃惊地发现瓦利家的门开着,瓦利正坐在地板的一张大垫子上弹吉他。

她们说长途旅行之后需要好好洗一把澡。瓦利让她们尽管用他的浴室。瓦利在思考和声的时候突然想小便,发现她们没锁门,在一起洗澡。当时塔米正在用白色的双手给丽莎的一对橄榄色小乳房打肥皂。这真是个巧合吗?

瓦利退出来,到另外一个浴室去小便。但这一幕让他魂不守舍。

邮递员送信来了。其中一封是桃色岁月的经理人马克·巴特勒从伦敦寄来的,另一封上留着卡罗琳的笔迹,贴了张东德邮票。他把信放在一旁,准备过会儿再看。

这是阿什伯里海特街平平常常的一天。一个音乐人朋友闲逛到瓦利家,和瓦利一起写歌,但没有任何收获。戴夫·威廉姆斯和杜杜·杜瓦顺路来看他:戴夫住在杜杜的父母家,正在旧金山寻找可以下手的房产。一个叫热苏斯的毒品贩子给他送来一磅大麻,瓦利把其中的大半部分放在了放吉他扩音器的柜子里。他并不介意把大麻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可如果不留余粮的话,不到天黑肯定都被抽完了。

晚上,瓦利带着塔米、丽莎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一家小餐馆。尽管离开苏联集团已经四年了,他还是对美国食物的丰富感到吃惊:大块的牛排、多汁的汉堡、一堆堆的炸薯条、小山一样的爽口色拉、风味道浓郁的奶昔,这些食物都可以不花什么钱吃到。咖啡甚至可以免费续杯!东德的问题倒不是贵——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些食物。肉店永远没有最好的肉,餐馆里脾气暴躁的服务员们只能端上毫无吸引力的食物。瓦利在东德从来没见过奶昔。

晚饭时,瓦利听丽莎说丽莎的父亲是达拉斯墨西哥人社区的一位医生,丽莎想学医,追随父亲的脚步。塔米家开了一个利润丰厚的加油站,但那会被她哥哥所继承,她想去艺术学校学时装设计,未来想开一家服装店。她们是极为普通的两个姑娘。但这是1967年。对塔米和丽莎来说,嗑药以及和他人发生性关系再正常不过了。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吃过饭,所有人都去了公园。他们和一群人坐在椅子上唱赞美诗。瓦利也加入一起唱,黑暗中,没有人认出他是谁。塔米在长途旅行后累了,把头靠在瓦利的膝盖上。瓦利抚摸着塔米金色的长发,塔米很快就睡着了。

午夜过后,人们纷纷离去。瓦利漫步回家,发现塔米和丽莎跟他到了家。“你们有过夜的地方吗?”瓦利问。

塔米用得克萨斯口音说:“我们可以在公园睡。”

瓦利说:“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在我家地板上睡。”

丽莎问:“你想和我们哪个人睡吗?”

塔米说:“或者三个人一起睡?”

瓦利笑了。“不用了,我在柏林有个叫卡罗琳的女朋友。”

“是真的吗?”丽莎问,“我看过那篇报道,可是……”

“是真的。”

“你有个女儿吗?”

“她三岁了,名叫爱丽丝。”

“可现在没人还相信什么忠贞啊!守住贞洁之类的都是些屁话,尤其是在旧金山。你需要爱,不是吗?”

“姑娘们,晚安。”

他上楼回到卧室,脱去衣服。楼下传来姑娘们四处走动的声音。一点半刚过,他就上了床,这对音乐人来说还算有点早。

瓦利最喜欢在一天的这个时候看或重看卡罗琳的信。想到卡罗琳,瓦利的心就会平静下来,他常在想象着卡罗琳在自己的臂弯中时进入梦乡。他坐在床垫上,靠着贴在墙上的枕头,把被子拉到下巴。接着他打开了信封。

他读道:

瓦利——

很奇怪,卡罗琳通常会用“亲爱的瓦利”或“我亲爱的”。

我知道这封信会给你带来痛苦和不安,为此我感到非常抱歉。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心都碎了。

怎么回事?他读信的速度快了起来。

你离开了四年。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我们没有希望再见了。我很软弱,无法面对孤独一生的境遇。

她要结束两人间的关系——要和他断了。这是瓦利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爱着我的好人。

她有了男友!这就更糟了。她背叛了瓦利。他开始生气了。丽莎说得没错:没人相信守住贞洁之类的鬼话。

奥多是柏林米特区圣杰特鲁德教堂的牧师。

瓦利大骂:“该死的牧师!”

他会喜欢和照顾我的孩子。

“她把她叫作‘我的孩子’——可爱丽丝也是我的孩子!”

我们就要结婚了。你父母很伤感,但他们像对其他所有人一样,仍然对我很好。尽管非常难,但你妹妹莉莉也试着开始理解我了。

莉莉肯定很难接受,瓦利想,她会坚持最久。

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你给了我幸福。你还给了我珍贵的爱丽丝。因为这些,我会永远地爱你。

瓦利感觉脸上淌着热泪。

我希望你能渐渐从内心里原谅我和奥多,将来有一天,也许是在我们又老又衰的某一天,我和你能以朋友的身份再相会。

“该死的,也许会吧。”瓦利说。

爱你的

卡罗琳

门开了,塔米和丽莎走了进来。

瓦利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但他似乎看见两人都光着身子。

丽莎问:“你怎么了?”

塔米问:“哭什么?”

瓦利说:“卡罗琳和我分手了,她要嫁给一个牧师。”

塔米说:“我为你感到难过。”丽莎说:“真是太可怜了。”

瓦利为泪水感到羞耻,但就是止不住。他扔下信,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塔米和丽莎在他身子两侧躺下。瓦利睁开眼。面对着他的塔米正用手指轻柔地擦拭着他的泪水。丽莎在他背后用温暖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背。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想这样。”

塔米说:“你不该一个人悲伤。我们只是依偎着你。闭上眼睛吧。”

瓦利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悲伤很快就转化成了麻木,不再想卡罗琳以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塔米正在吻着他的嘴,丽莎正在舔着他的阳物。

瓦利依次和她们做了爱。塔米温柔而甜美,丽莎热情又充满活力。他为她们在悲伤中抚慰他而高兴。

但尽管如此,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能达到高潮。

《永恒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