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死亡到来的瞬间

死亡到来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或许,曾经的我有些任性狂妄,可我想不通,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该死?又究竟是坏到了怎样的程度,该这样死去?

滴——滴——,琳赛在外面叫我了。琳赛会在每天早上的6点55分在我家门外摁喇叭,这是她叫我的方式,不久之前,我妈妈还为此抱怨过她。

“来了!”我大声地回应着她,尽管她能看到我推开大门,一边穿衣服,一边把试卷往包里塞。

我刚要走的时候,我8岁的小妹妹,伊奇,拽住了我。

“怎么了?”我急忙转身说。我这个小妹妹总是能感知到我什么时候比较忙,或者是要迟到了,或者是在和我男朋友煲电话粥,并且专门挑这个时候来打搅我。

“你忘了戴手套了,”她说,不过,却说成了“你忘了带手臊了”。她不愿意去语言中心矫正口齿不清的毛病,尽管同年级的小朋友都嘲笑她,但她说她喜欢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从她手中接过羊绒手套,她准是把花生酱弄到上面了。她总是爱在花生酱桶里搅和。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伊奇?”我戳着她的额头说,“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她只是傻笑,我不得不在关门之前把她塞到屋里去。如果由着她的性子来,她会像只小狗一样整天黏着我的。

当我从房门里走出来的时候,琳赛正斜倚在她的坦克车窗外。“坦克”是我们对她的汽车的别称,那是一辆庞大的银色路虎豪华轿车。(每次我们开车出去的时候,总会有人说:“这哪是小汽车啊,这简直就是一辆卡车!”这时琳赛就会说:“即便是和一辆十八轮卡车相撞,我的车也不会有一点刮伤。”)她和艾丽是我们当中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车的两个人。艾丽的车是一辆小型的黑色捷达,我们称之为“小不点”。我有时候会借妈妈的本田雅阁开一下,可怜的艾拉迪只能凑合开一下她父亲那辆快要报废的黄褐色福特车。

没有风,但是天气非常寒冷。天空呈现出迷人的淡蓝色。初升的太阳看起来暗淡无光,好像是懒得洗脸就急忙涌出了地平线。看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不过这谁说得准呢。

我钻进了汽车。琳赛已经开始抽烟了,她夹着香烟向我指了指为我准备好的唐恩都乐咖啡。

“咸面包呢?”我说。

“在后面。”

“芝麻的?”

“当然。”她在驶出车道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很漂亮的裙子。”

“你的也不错。”

琳赛微微点头,认同了我对她的赞美。实际上,我们俩穿的是同样的裙子。琳赛,艾丽,艾拉迪和我在一年中仅有两天是故意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一次是在搞怪周的睡衣节上,因为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们都在“维多利亚的秘密”买到了很可爱的套装,还有就是情人节那天。我们在商场逛了三个小时,讨论是买粉色的还是红色的套装——琳赛不喜欢粉色;艾丽对粉色又很痴迷——最终,我们在诺德斯特龙百货的特卖花车里买了黑色迷你裙和镶有红色毛边的吊带衫。

正如我所说,那是我们仅有的故意穿得一样的时候。但事实是,我在托马斯·杰弗逊念高中的时候,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那是一所公立学校,没有校服,但是你会看到十之八九的学生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柒牌牛仔裤,灰色新百伦运动鞋,白色T恤衫和彩色的乐斯菲斯拉绒夹克衫。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是这样穿的。除了我们的牛仔裤会紧一些,头发长一些。这就是康涅狄格州:和周围的人保持一致才是最关键的。

这并不是说我们高中就没有怪人——也有——但即使是怪人怪起来都如出一辙。环保主义者骑自行车上学,穿着粗麻布的衣服,而且从来不洗头,就好像顶着一头乱发就能帮助控制温室气体排放似的。戏剧皇后们总是随身带着大瓶的柠檬茶,即使是在夏天也照样戴着围巾,而且在课堂上从不发言,她们要“保护自己的声带”。数学精英联赛小组的成员们都有比其他同学十倍还要多的书,而且居然还都锁在储物柜里,他们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很紧张的表情,好像时刻都在提防着以免被别人的嘘声吓到。

实际上,我并不在意这些。有时候琳赛和我会计划着毕业之后就离家出走,然后去纽约,就住在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认识的一位文身艺术家的阁楼里。但我暗地里是喜欢住在里奇维尤的。那样比较保险,你懂我的意思吧。

为了防止不小心戳到自己的眼睛,我侧身向前开始涂睫毛膏。琳赛开车并不稳当,她总是习惯于猛打方向盘,急刹车,然后再加大油门。

“帕特里克最好送我束玫瑰花。”琳赛说着的时候已经飞驰过一个站牌,她在下一个红灯急刹车的时候差点让我扭断脖子。帕特里克是琳赛的男朋友,他们分分合合了很多次。从本学年开始到现在,他们已经闹了13次分手了。

“罗布填申请表的时候,我还得坐在旁边陪着他,”我转着眼珠说,“像个强制劳动力似的。”

我和罗布·柯克兰从去年十月份开始约会,但我在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他了,那个时候的他总是很孤傲,也不怎么和我说话。罗布是我的初恋,至少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我在三年级的时候确实是和肯特·马克菲勒接过吻,但那显然只是小孩子过家家,并不能当真,我们只是互相交换了蒲公英枝做的戒指,然后假扮是夫妻。

“去年我收到了22束玫瑰,”琳赛把手伸出窗外弹了弹烟灰,然后又侧身喝了口咖啡,“今年我的目标是25束。”

每年快到情人节的时候,学生会都会在体育馆外面摆起一个摊位,你可以花上两美元为你的朋友送上祝福——一支带有祝福卡片的玫瑰花,学生会会派上“丘比特”们在情人节当天将礼物送达。这些“丘比特”们通常都是些大一新生或者是那些想结识高年级师兄的大二女生。

“我能收到15朵就满足了。”我说。能收到多少束玫瑰是很重要的事情。通过手捧玫瑰花的多少,你就可以判断出谁在学校比较受欢迎。如果收到的玫瑰花连十束都不到就会显得很难堪;如果还不够五束,那就更丢人了。基本上那就意味着你要么长得很丑,要么就是默默无闻,或者二者兼有。有时候,有些人会捡别人扔掉的玫瑰拿来充数,但是很容易就会被人识破了。

“那么,”琳赛斜了我一眼说,“你激动吗?那个大日子,开放之夜。”她笑了起来,“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我耸了耸肩,眼睛看向窗外,看着我呼出的空气在窗玻璃上慢慢凝成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罗布的父母这个周末不在家,好几周之前他就问我到时候能不能在他家里过夜。我明白他实际上是在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亲热。我们之前也在外面有过几次亲密接触,但是通常不是在他父亲的宝马车后座,就是在地下室,或者在我的书房,而我的父母就住在楼上,总是感觉很别扭。

因此当他问我要不要去过夜的时候,我没考虑就答应了。

琳赛拍着方向盘尖叫道:“没什么大不了?你开什么玩笑?!看来,我的小宝贝长大啦。”

“拜托。”我感到自己耳根发烫,皮肤肯定又开始出现红斑了。当我感到尴尬的时候就会这样。整个康涅狄格州的皮肤病专家,乳霜,药粉,我都试过了,但完全不起作用。当我小的时候,小朋友们通常会对着我唱:“什么东西红一块儿白一块儿而且看起来很古怪?那是萨姆·金斯顿!”

我轻轻摇了摇头,擦掉了车窗玻璃上的雾气。窗外的世界像打了油漆似的一片光亮。“那么,你和帕特里克打算到什么时候呢?就像三个月以前那样?”

“是啊,不过从那次以后我们都一直在弥补浪费掉的时间。”琳赛在座位上手舞足蹈。

“胡扯。”

“别担心,小宝贝。你会很顺利的。”

“别叫我小宝贝,我告诉过你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为晚上打算和罗布一起过夜的决定感到很开心,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以后琳赛和艾拉迪再也不会取笑我了。庆幸的是,艾丽还是处女呢,因此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时候,我觉得在我们四个之中,我总是跟在后面的那一个。

“随你怎么说吧。”

琳赛让我感到很紧张,因此我一路上都在数路过的邮箱。我在想到明天的时候,会不会一切都有所改观,而我在别人眼中是不是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希望如此。

我们把车停在艾拉迪家门前,琳赛还没来得及摁喇叭,大门就缓缓地开了,艾拉迪脚踩八厘米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走在结了冰的人行道上,看起来她是没办法很快就出来了。

“外面很冷吧?”艾拉迪钻进车里的时候,琳赛问她。她像往常一样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皮夹克,尽管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也只有零下四度左右。

“如果不能穿出来炫耀一下,看起来再可爱又有什么用呢?”艾拉迪晃着她的胸部说,我们当场就崩溃了。当艾拉迪在场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感到紧张,我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

艾拉迪伸手过来,我递给她一杯咖啡。我们对咖啡有着同样的品味:大颗的榛子,多加奶,不加糖。

“小心你的座位旁,别把面包圈压碎了。”琳赛冲着后视镜朝我们皱眉。

“你是想朝这儿来一口吧?”艾拉迪拍着屁股说,我们都大笑了起来。

“还是给松饼留着吧。”

史蒂芬·多纳是艾拉迪的新任男友。她管他叫松饼是因为他的姓,而且他的确很可口(艾拉迪是这样说的:他看起来太胖了,而且总是有一股大麻的味道)。他们已经交往了一个半月了。

艾拉迪是我们之中最有经验的人。她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有了性经历,已经和两个人上过床。她告诉我,自己在头几次做爱的时候,曾经感到疼痛,这让我的神经非常紧张。听上去可能挺疯狂,但是,我从来没真正把做爱这事儿当成一种令人疼痛的身体活动,就像踢足球或者骑马那样。我害怕自己到时候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好比以前我们在体育馆打篮球的时候,我总是忘记应该防守哪名队员,还有什么时候该传球,什么时候该运球过人。

“噢,松饼。”艾拉迪把一只手放在胃部,“我饿了。”

“这儿有咸面包。”我说。

“芝麻口味儿的?”艾拉迪问。

“当然。”琳赛和我异口同声地说。琳赛朝我眨眨眼睛。

到达学校之前,我们摇下车窗,以很高的音量播放玛丽·J·布莱姬的《返璞归真》这首歌。我闭上双眼,回想校友聚会日的情景还有我与罗布的初吻。舞池中,他把我拉过去,我的嘴唇突然间和他的贴在一起,他的舌头也滑到我的舌头底下,我感觉彩色的灯光打在身上,如同手的抚摸一样发出热量,音乐听上去在身后的什么地方回响,我的心跟着怦怦乱跳。车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弄得我喉咙疼起来,我的脚底板感受着歌曲重低音部分的震动,就像那晚——那时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音乐传遍全身,直达头顶,让我眩晕,整辆车仿佛被音响震成了碎片。

《忽然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