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那个真正爱我的人

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我以前从不曾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就像我一直都忽略了肯特的存在,而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一直守护在我身边。

我还没睡醒的时候,手里就抓着闹钟,所以,我被闹钟惊醒的同时,也顺手把它摔在了墙上。闹钟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然后粉身碎骨。

“哇噢,”十五分钟之后,我钻进车里的时候,琳赛说道,“你是不是在红灯区干活儿却没告诉我?”

“开车吧。”我几乎没有看她。愤怒像沸水一样在我体内翻腾。她是个骗子:整个世界都是个骗局,闪闪发光的陷阱。曾几何时,我竟然为这个骗局买了单,我是那个死掉的人。我是那个困在陷阱中的可怜虫。

关键在于:不应该是我。琳赛才是那个开起车来像真人版侠盗飞车的疯子。琳赛总是想着如何打击和羞辱别人,给每个人挑刺儿。琳赛撒谎说没和朱丽叶·赛克斯做过朋友,然后又折磨她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跟风罢了。

“你会冻僵的,知道吗?”琳赛扔掉香烟,摇上车窗。

“谢谢你,老妈。”我翻开后视镜,检查嘴上的唇膏。坐下的时候,我的裙子折了起来,所以几乎盖不住屁股,我还穿着从艾丽那里借来的五英寸的高跟鞋,我们曾经开玩笑说卖这鞋的商店里除了女招待就是脱衣舞娘。我穿着毛边吊带背心,而且在项链上加了一块莱茵石,也是从我们曾经开过玩笑的某个商店里买来的——那年万圣节,我们打扮成风骚女护士的样子,我买了这块石头,上面刻着几个大大的字母——“荡妇”。

我不在乎。我现在愿意被人注视。我感觉自己能做任何事:一拳打在某人脸上、抢银行、喝醉酒或者做些蠢事。这就是死了的唯一好处: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琳赛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干脆没有理睬我的挖苦,“我很惊讶,你父母居然让你穿成这样出来。”

“他们阻止我来着。”我说。这是另一件让我情绪糟透了的事情,出门前,我和我妈大吵了十分钟,伊奇跑回自己房间躲起来,我爸威胁说要让我一辈子禁足(哈!),尖叫的感觉真好,就像你揭起一块伤疤,鲜血又流出来一样。

你如果不上楼多穿一些衣服,就不准出门。我妈这样说,你会得肺炎。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学校里的人对你有错误的看法。

我怒火迸发:“你现在担心起来了?”我妈向后退去,因为我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准备扇她耳光。“你现在想充好人了?”

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四天前你在哪里?我坐的车半夜在公路边上打转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想着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在那儿?我现在恨我的父母:他们平静地坐在家里,外面一片漆黑,我的生命进入了最后几秒的倒计时,他们竟全然不觉。

当然,我也知道这其实不是他们的错,至少不全是。我也有责任,我每天都会做各种各样的错事。不过,这只会让我更为愤怒。

保证子女的安全应该是父母的责任。

“上帝啊,你怎么了?”琳赛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秒钟。“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了吗?”

“呃,就这几天的事。”

天色半明半暗,天空呈现病态的蓝色——甚至连蓝色也算不上——太阳像一团潮湿的圆球挂在地平线上。我读到过的一篇文章说,饥饿的人会想象出各种食物,他们会躺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地幻想着热土豆泥、香浓欲滴的黄油和带着血丝的牛排摆在他们的盘子里。现在我明白了——我渴望见到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太阳和不同的天空。以前我从未这样想,但现在,世界上有那么多种光线和不同模样的天空——这些自然现象对我来说简直成了不可能的奇迹——春季的天空明媚而苍白,阳光照到身上,仿佛整个世界都泛起了红晕;七月正午的骄阳华丽而耀眼;还有暴风雨来临时的紫色天空、疯狂而多彩的日落——如同服食迷幻剂之后看到的幻景。

我以前应该好好享受的,还应该把它们铭刻在记忆里。我应该在某个有着美丽日落的日子死去,应该死在放暑假或者寒假的时候,或者在任何别的日子,而不是今天。我的前额贴在车窗上,幻想着把拳头伸向玻璃,伸进天空,给它来上一拳,亲眼看着它像一面镜子一样裂成碎片。

我想着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我将以此来拯救人生中的成千上万个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它们像两面相对的镜子中的倒影一样雷同,循环往复直至永恒。我盘算着:我不去学校了,我要抢一辆车,每天都开往不同的方向。东,西,南,北。我幻想自己开着车,最后因为速度太快而像飞机一样冲向天空,越飞越远,最后抵达一个地方,那里的时间消逝如同风吹走地上的沙子。

还记得我说过的关于“希望”的话吧?

琳赛看看艾拉迪,又看看我,“你们想干吗?参加‘看谁穿的少’比赛吗?”

“如果你身材好,就得展示出来。”艾拉迪看着我的裙子,拿过她的咖啡。“你忘了穿紧身裤了吧,萨姆?”

琳赛嗤嗤地笑起来。“你更嫉妒了吧?”我看着窗外说,头都没动一下。

“她怎么了?”艾拉迪靠在椅子上。

“今早有人忘了给她吃快乐药片了。”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琳赛回头冲着艾拉迪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别管她。好像我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我想起那些老照片,她和朱丽叶·赛克斯紧靠在一起,接着,朱丽叶的脑袋崩成两半,摔在某个地下室的墙上的景象出现在我面前,怒火又回来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看琳赛,免得当面对她说出“虚伪的骗子,我已经把你看清楚了”。

我已经把你看清楚了……我的心轻跳了一下,想起肯特的话。

“我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你振作起来。”艾拉迪在包里翻找,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

“我对上帝发誓,艾拉迪,如果你现在准备给我安全套……”我把手指抵在太阳穴上。

艾拉迪僵住了,她皱着眉头,两根手指间捏着一个安全套。“可是,这是给你的礼物。”她求助般地看看琳赛。

琳赛耸耸肩。“你看着办。”她说。她没看我,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态度一定惹怒了她,老实说,我很高兴能这样。“如果你想去性病集中营散步的话。”

“你似乎很了解那里。”我想都没想就说。

琳赛猛地转身看着我。“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你是不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我把头靠在玻璃上。

艾拉迪仍然坐在那里,安全套在手指间晃动。“好了,萨姆。没有安全就没有爱,对吧?”

现在,第一次做爱这件事对我来说变得十分荒唐,我似乎在观看一部不同的电影,角色和剧情都完全不同了。我试图回忆自己对罗布的爱——以及他值得我去爱的地方——但是,我想起的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罗布躺在肯特家的沙发上,拽着我的胳膊,指责我对他不忠;在他家地下室,罗布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轻声对我说他想在我身旁睡着;小学六年级时,罗布不理我;罗布伸出手,说:五分钟后回来;罗布第一次拉起我的手,我们走过大厅,自豪和充满力量的感觉传遍我全身。这一切看上去似乎是别人的记忆。

这是真正让我受打击的东西:任何事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转过身,从艾拉迪手中拿过安全套。

“没有安全就没有爱。”我说,冲她挤出一个微笑。

艾拉迪欢呼一声:“好姑娘。”

我转回身,这时,琳赛在一个红灯前猛踩刹车,我向前一倒,不得不伸出手来才不至于撞在仪表盘上,汽车停下来时,我的头又被甩回椅背上。杯架里的咖啡跳了出来,打湿了我的大腿。

“哎哟。”琳赛咯咯笑道,“真对不起。”

“你真是个祸害。”艾拉迪笑起来,系上安全带。

今天早晨我受的气全部涌了上来:“你他妈什么毛病?”

琳赛的笑容僵住了:“抱歉没听清?”

“我说,你他妈的什么毛病?”我从小柜里拽出几张纸巾,开始擦腿。咖啡没有那么热了——琳赛把杯盖拿掉想把它晾凉——但还是在我腿上留下了红色的印迹,我喊道,“有那么难吗?红灯停,绿灯行。我知道黄灯对你来说不太好控制,但是多练习几次之后就会适应的。”

琳赛和艾拉迪吃惊地瞪着我,可我继续往下说,我停不下来,都是琳赛的错,琳赛和她白痴一样的开车技术。“猴子经过训练都可以开得比你好,怎么样?你怎么说?你想表现得毫不在乎?你是不是不在乎任何事?不在乎任何人?这里该加个挡板了,那个镜子该擦了,哎呦,感谢上帝,我们还有安全气囊,还有保险杠,尽管开,别停下,没人会知道的。你猜怎么着,琳赛?你不用去证明什么,我们已经知道你不在乎任何人,除了你自己。我们一直知道。”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是一秒钟的沉默。琳赛甚至没在看我,她直直地盯着前方,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变得煞白。交通灯变绿了,她使劲地踩了一下油门。引擎怒吼起来,好像远方传来的雷声。

过了一段时间琳赛才开始说话,她的声音低低的,足以让人窒息。“你他妈怎么……?”

“伙计们。”艾拉迪紧张地打断她,“别吵架,好吗?算了吧。”

怒火依然在我体内燃烧,我很久没觉得自己这么好斗了。我猛地转身看着艾拉迪。

“你为什么从不站出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问。她向后退了一点,来回看着琳赛和我,“你知道这是事实,她是个贱人,说出来。”

“别把她牵扯进来。”琳赛嘶叫道。

艾拉迪张开嘴,摇摇头。

“我知道,”我说,既感到胜利的喜悦,又感到恶心,“你害怕她,我知道。”

“我告诉你别把她牵扯进来。”琳赛终于提高了嗓门。

“我应该这样做吗?”我失去了冷静和理智,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在我周围旋转。你才是那个不把她当人的人,是你。艾拉迪真可怜。看看艾拉迪围着斯蒂夫转的样子吧——他甚至都不喜欢她。看,艾拉迪又喝醉了,但愿她别吐在我车上,我可不想让皮子闻上去一股酒精味。

艾拉迪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面前的后视镜仍然是翻开的,我看见艾拉迪望向窗外,抖动着嘴唇,似乎在忍耐着不哭出来。好朋友守则的第一条——有些话千万不能说。

琳赛突然一脚跺在刹车上,我们停在120号公路中间,离学校大约半英里,我们后面的汽车排成了一条长龙,其中一辆车不得不拐到了另一条车道上,以免撞上我们。感谢上帝没有出现什么事故。艾拉迪哭了出来。

“天哪。”我的心狂跳不已,刚才那辆车从我们旁边开过去,疯狂地按着喇叭,上面的乘客摇下车窗喊着什么,可我听不见,只能看到一顶棒球帽和一双愤怒的眼睛一闪而过。“你在干什么?”

我们后面那些车里的人也开始按喇叭,但琳赛只管停着车一动不动。

“琳赛,”艾拉迪不安地说,“萨姆是对的,这可不好玩。”

琳赛突然扑向我,我以为她要揍我,但她只是打开我这边的门。

“出去。”她平静地说,声音里满是愤怒。

“什么?”冷风钻进车厢,我的肚子上好像被打了一拳,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锐气,我的愤怒和无畏都不见了,只感到疲惫。

“琳兹,”艾拉迪想笑,但她的声音很尖细,好像异常激动,“你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外面天寒地冻的。”

“出去。”琳赛重复道。我们周围停满了车,人们按着喇叭,摇下车窗冲我们大喊大叫。尽管轰鸣的引擎声和嘈杂的喇叭声盖过了他们的叫嚷,但已然足够令人羞愧。我想象着自己被赶出去,一个人在排水沟里走着,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情景,那么多人都看着我们,我在座位上蜷缩起来。我看看艾拉迪,希望她能再帮帮我,但她朝别处看去。

琳赛俯身过来,“我,说,出,去。”她对我耳语道,她的嘴离我的耳朵是那么的近,如果不知道内容,人们还会以为她在告诉我什么秘密。

我抓起包,走进寒冷的世界。刺骨的寒风击打着我的腿,几乎让我瘫痪。我刚下车,琳赛就发动了引擎,车门都没关就绝尘而去。

我走在路旁堆满树叶和垃圾的水沟里,手指和脚趾几乎瞬间冻僵了,只得在结霜的枯叶表面不停跺脚以保持血液流通。刚才的交通堵塞过了好一会儿才得以疏通,喇叭声仍然此起彼伏,听上去如同朝远方开去的火车汽笛。

一辆蓝色的丰田停在我身旁,一个女人探出头来——灰白的头发,大约六十来岁——她摇着头。

“疯姑娘。”她说,朝我皱着眉。

我只是站在那里,当汽车开始移动时,我意识到这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所以,我竖起中指,希望她能看到。

朝学校走的路上,我不停重复着——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直到这些词句失去了本身的意义。

下面是我这个早晨学到的东西:如果你闯入一条禁止线,却什么都没发生,那么这条线就是没用的。就像那条古老的谜语,森林里倒了一棵树,如果没人听到的话,那么它倒下时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呢?

你不停地画线,每次都越过刚画的线,然后再画一条,再越过,这就是人们最终走到世界尽头的原因。如果你惊讶于脱离地球的轨道,逃到一个没人能够找到你的空间是如此容易,那就堕落吧——迷失你自己。

也许,你认为自己不会感到惊讶,也许你的一部分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对于这些人,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我逃掉了前四节课——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走廊里毫无目标地漫游。我几乎希望有人能拦住我——某个老师或者温特斯女士或者助教或者任何人——问我在干什么,就算指责我无故逃课,把我送到校长办公室也好。跟琳赛吵架并不能满足我,我还有弄出更大动静的冲动。

可是,大多数老师见了我只是点点头或笑笑,或者朝我微微挥手。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的计划,不知道我是否没有课或者上的课是否取消了,我很失落,打破规矩太容易了。

去上戴姆勒先生的课时,我故意不看他,但能感觉到他在看我。我滑进座位,他直接跟了过来。

“现在就穿去海滨度假的衣服是不是有点早,你不觉得吗?”他咧嘴笑道。

平时,只要他看我的时间长一点,我就会紧张,可今天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目光里的温暖包围了我,让我想起站在奶奶家的热灯下面,那时我不过才五岁。人的眼神能有如此效用,真是令人惊异。罗布就从来没有让我产生过这种感觉。

“如果你身材好,就得展示出来。”我说,装出温柔平静的声音。我看到他目光闪烁起来,我让他吃惊了。

“我猜也是。”他嘟囔道,声音很小,我敢保证只有自己听到了这句话。接着,他的脸红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他朝我的桌子点点头,桌面上除了一支钢笔、一本我和琳赛经常在课间传字条用的方形笔记本以外,别无他物,“今天没收到玫瑰?还是你的礼物太沉了搬不动?”

我之前一节课都没上,所以没来得及收礼物,我不在乎。过去,到了丘比特日,我宁死也不会不拿着玫瑰在托马斯·杰弗逊游荡。过去,我认为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

当然,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摇摇头,耸耸肩膀,“我有点厌倦了。”我似乎又从那些长得漂亮年龄大些的人身上找回一点自信,似乎我只是说出了他们想说的。

他朝我微笑,我又一次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动。然后,他回到桌旁拍掌示意,让大家坐好。那条脏乎乎的麻编项链从他领口露出来,我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指握住项链,将他拉过来,亲吻他的场面。他的嘴唇挺厚——但恰到好处——完美地表现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嘴形,似乎只要他张开嘴,你的嘴就能完全和他的嘴唇嵌合。我回想起他的高中纪念册里的照片,他站在毕业舞会上的舞伴旁边,她很瘦,留着褐色的长发,微笑着。很像我。

“好了,大家。”他说,学生们开始入座,傻笑着摆弄着自己收到的玫瑰。“我知道今天是丘比特日,空气中充满爱,可是,你们猜我要说什么?导数。”

几个人呻吟起来。肯特冲进教室,差点迟到,他的包开了,纸张在身后散落一地,他好像《奇幻森林历险记》里的人物,必须给身后的人留下诸如素描和笔记之类的印记,才能被他们找到。他那双黑白方格运动鞋在肥大的卡其布裤子下面若隐若现。

“抱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对戴姆勒先生说,“《烦恼》杂志出了点紧急事务,打印机坏了,托盘还卡纸了。得马上修,否则就报废了。”快要走到座位旁边时,他的数学课本——当时正在包里露出的一堆纸上乱晃——掉到地板上,大家都笑了。我感到怒火涌动,他为什么总是这么邋遢?给包拉上拉链有那么难吗?

他发现我在看他,我猜他把我的表情当做是关心他了,因为他朝我咧嘴笑起来,还不出声地说道:“灾难。”好像还挺自豪似的。

我把注意力转回戴姆勒先生身上,他站在教室前面,两臂交叉,故作严肃。这是我喜欢他的另一点:从来不会生气。

“我很高兴打印机修好了。”他说,扬扬眉毛。他袖子卷起,露出晒成棕褐色的胳膊。也许这就是他皮肤的原色:像成熟的蜂蜜。“正像我说的,我知道丘比特日有很多惊喜等着你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忽视常规的——”

“丘比特!”有人尖叫,全班哄堂大笑,当然,她们在那儿——恶魔、猫和皮肤苍白、有一双大眼睛的天使丘比特。

戴姆勒先生举起双手,靠在讲台上。“我认输。”他说。然后,他转头朝我微笑了一下——就一秒,但足以让我容光焕发,就像圣诞节的灯火。

天使丘比特给了我三枝玫瑰——分别来自罗布、塔拉·弗鲁特和艾拉迪——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手中的花束,把每张卡片都翻过来寻找我的名字,她的动作相当仔细认真,似乎非常想把这份差事做好。她一边默读着收信人的名字,一边惊叹着,好像不相信这个学校里居然有这么多人,需要送出那么多玫瑰,有那么多友谊需要表达。我不耐烦地站起来,从她手里抓过那支奶油色和粉色相间的玫瑰。她向后一跳,惊呆了。

“这是我的,”我说,“我认得它。”

她睁大眼睛朝我点点头,我怀疑以前从没有高年级学生和她说过话,她张开了嘴巴。

我靠过去,这样别人就不会听到我在说什么,“别说话。”我说,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受不了听见她说“真漂亮”,受不了这些玫瑰——还有其他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垃圾。“我准备把它扔进垃圾堆。”

我是认真的。戴姆勒先生把丘比特们送走之后——教室里的人还在傻笑和炫耀他们收到的赠言,有人还在预测今天结束后能收到多少玫瑰——我抄起自己的玫瑰,跑到教室前面,把它们扔进戴姆勒先生桌旁的大垃圾桶。

顷刻之间,说笑停止了,有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克里希·沃克尔还画了个十字,仿佛我刚刚亵渎了《圣经》。你看,玫瑰的力量就是如此之大。贝卡·罗斯欠起身子,似乎想跟着玫瑰一起钻进垃圾桶,把它们从废纸、铅笔屑、不及格的考卷还有空汽水瓶中拯救出来。我甚至都没朝肯特的方向看上一眼。我不想看到他的脸。

贝卡突然说:“你不能这样把玫瑰扔掉,萨姆,这是人家送给你的。”

“是的,”克里希大声说,“还没打开过呢。”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要,可以拿走。”我指指垃圾桶,贝卡郁闷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她也许正在权衡,是自己的对外形象重要,还是奋不顾身抢救玫瑰重要。

戴姆勒先生笑了,朝我眨眨眼,“你确定这样做吗,萨姆?”他抬抬手,“你正伤害了某些人的心。”

“噢,是吗?”到了明天,所有这一切都会消失,到了后天,明天的一切也会消失,一直循环下去,前一天的痕迹会被抹得干干净净。“有没有伤到你的心?”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有人咳嗽起来。我可以感觉到,戴姆勒先生并不知道我是否想故意激怒他。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摸摸头发,“什么?”

“你的心。”我探身坐到他的桌子角上,裙子翻起来,几乎露出了内裤。我的心急速跳动,宛如蜂鸟扇动翅膀。我觉得自己快要浮在半空中。“我是不是伤到了你的心?”

“好了。”他低下头,胡乱拨弄着自己的袖子。“坐下,萨姆。开始上课了。”

“我以为你喜欢看呢。”我向后倾倾身子,胳膊举过头顶。空气仿佛带上了电流,发出吱吱的声音,一种紧张的气氛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仿佛空气中的每一颗微粒都充满了电,颤动着。后面坐的一个学生笑起来,还有人嘟囔道:“上帝啊。”也许这是我的想象,但是我辨认出这是肯特的声音。

戴姆勒先生看着我,黑着脸,“坐下。”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旋转着离开桌子,来到他的椅子那里,坐在上面,慢慢地交叉双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教室里,小声的窃笑和惊叹此起彼伏。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学来的这种完全彻底的控制力,就在几个月之前,如果有男生和我说话,我的脸色还会变得像杰利奥果冻粉一样,包括罗布。但是,现在我感觉很自然很轻松,似乎我自打生下来就可以如此的镇定。

“到你自己的椅子上去。”戴姆勒先生咆哮起来,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几乎都发紫了。我把他惹火了——我也许是托马斯·杰弗逊中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人。我知道,无论我们在玩什么游戏,我都领先了一分。这个念头让我的胃部一沉——不是糟糕的那种感觉,更像你坐过山车时,马上就要攀到最高点时的感觉,你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抵达公园的最高点,俯视下面的一切。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似乎已经到达人生的顶点。这时你的胃里会有一种突然下沉的感觉,接着,你的全身仿佛被一阵强风吹得四处飘散,你会大声尖叫,然后是彻底的释放。班里的笑声更响了,似乎变成了咆哮,站在教室外面的人很可能误以为里面在鼓掌。

接下来的时间里,整节课我都安静地坐着,尽管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还不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我收到了三张纸条,一张是贝卡写的:你真了不起;第二张是汉娜·戈登的:他真~性感。还有一张,落在我的膝盖上,团成球状,好像一块垃圾,上面写着:婊子。我突然感到一阵尴尬,像是反胃或头晕,但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切不再真实,我本人也不再真实。

折叠成小飞机形状的第四张纸条在下课前直接朝我飞了过来,在戴姆勒先生写完板书转过身来之前降落到我的桌子上,这架飞机是那么的完美,我都不想将它打开,但我还是拆开了机翼,里面用工整的粗体字写道:

你干这个真在行。

虽然没有签名,但我知道这是肯特的笔迹,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有某种锋利的东西从体内穿过,我无法理解和形容它,肋骨下方宛如刀锋划过,让人呼吸困难——我不该死的,死的不应该是我。

我小心地把字条展开,然后撕成两半,然后再撕成两半。

我们整节课都在忙碌,下课铃响前两分钟,戴姆勒先生停了下来。

“不要忘了:周一测验,考试内容是极限和渐近线。”他斜靠在讲桌上,显得很疲劳。教室里传来一阵长吁短叹和摆弄外衣的声音,还有椅子和油毡地面的摩擦声。“萨曼莎·金斯顿,请下课后来找我。”

他看都没看我,但他的语气让我紧张,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真的遇上了麻烦,不是因为这有什么要紧,而是如果戴姆勒先生让我坐在那里听他讲一番长篇大论的大道理的话,我会尴尬死的。我会再死一次。

“祝你好运,”贝卡出去的时候不出声地对我说,我们甚至不是朋友——琳赛叫她“火鸡贱人”,因为她每天都吃火鸡三明治——不过,她的话让我感觉稍微轻松了一点。

戴姆勒先生等学生们都出了教室之后——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肯特在走廊里晃来晃去——才慢慢走到门边,把门关上。门锁的声音——那么的干脆和迅速——让我的心停跳了一下,感觉好像回到了琳赛在法洛·里奇路开着车前灯吓唬别人的那辆车上。“他们总是先让步。”她说。但是,我非常明白这不是她如此做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她喜欢在自己不知道对方是否拐弯让步,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翻出路面的惊悚时刻那样做,借以寻求某种刺激。

我睁开眼睛,戴姆勒先生双手叉腰盯着我。

“你他妈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凌厉的语气吓到了我,我从没被一位老师骂过脏话。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故意尖着嗓子说道,好像个小女孩一样。

“就是当着大家的面干的那些蠢事。你怎么想的?”

我站起来,这样就不会看起来像是一个坐在他面前的小孩子,我的腿在抖,于是,我一只手扶着桌子站稳,做了一个深呼吸,试着镇定下来。没关系:所有事都会被抹掉,消失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我觉得又有了些力量,“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他看着门的方向,下巴上的一条肌肉扭动着。这小小的扭动让我完全恢复了信心。我想伸出手来碰碰他,将手指梳进他的头发。

“你会惹上很多麻烦,知道吗,”他说,没有看我,“你会给我惹上很多麻烦。”

第一遍铃响了:这节课算是正式结束了。铃声震动着我的血管,震动着周围的空气,我小心地离开座位,直直地走到教室前面,在我们之间仅有几英尺距离的地方停住,他没有后退,而是最终望向了我。他的眼神很深邃,充满了某种东西,几乎可以完全震慑住我,不过,我没有被吓住。

我从容地靠在贝卡的桌子上,向后倒去,胳膊肘撑在桌上,这样,我的身体就完全呈现在他面前,腿、胸,所有部分。我的头似乎从身上飘了起来,我的身体似乎也飘离了血液,整个的我似乎融化在能量和震荡之中。

“我不在乎麻烦。”我用自己最性感的嗓音说道。

戴姆勒先生盯着我的眼睛,没有看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知道他是在努力这样做,“你在干什么?”

我的裙子翻得老高,我知道内裤一定露了出来,那是一条粉红花边丁字裤,这是我第一次穿这种内裤。丁字裤总让我觉得有条橡皮带子勒在我屁股上,但去年我和琳赛在“维多利亚的秘密”买了同样的丁字裤,然后发誓一定要穿。

我突然想起某个电影上的某句台词:“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停下来。”我喘息着把这句话说出来,并不是刻意的,我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一切,整个世界都停在了我等待他的回答的那一刻。

但是,他开口的时候,听上去很疲惫,很不耐烦——绝对不是我所期望的语气。“你想要什么,萨曼莎?”

他的语调吓了我一跳,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他正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刚才是在求他帮我改考试分数。第二遍铃响了,我觉得他随时都会对我宣布“下课了”,然后提醒我下周一的测验,我现在已经有点束手无策了,铃声在空气中的震荡还在,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半空中悬浮着很多锋利的东西,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我想要你。”我故意装出迟疑的语气。这正是我想要的——戴姆勒先生。我的脑子继续在一片空白的恐慌状态下旋转着,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我想歇斯底里地狂笑。我几乎半裸地横在自己的数学老师面前,居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噢,对了,埃文。“我想要你,埃文。”我更加大胆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他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想朝两边看或者把裙子放下来,或者交叉起双臂,但是,我强迫自己静止不动。

“你在想什么呢?”我终于问,他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我,胳膊环住我的肩膀,把我向后推去,这样,我就完全躺在了贝卡的桌子上,接着,他朝我弯下身子,吻着我,舔着我的脖子和耳朵,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泡菜”想撒尿时发出的动静。贴在他身上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瘦小,他的胳膊很强壮,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到处摸索着,他的一只手滑进我的衬衫,一只接着一只地捏弄我的乳房,非常用力,我差点哭出来。他的舌头又大又肥。我想着,我在和戴姆勒先生接吻,我在和戴姆勒先生接吻,琳赛永远不会相信的,但这感觉却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他的硬胡楂扎着我的皮肤,我畏惧地想起这一定是我妈亲吻我爸时的感觉。

我睁开眼睛,看到教室天花板上的瓷砖——这个学期我盯着这些瓷砖看了不知有多少遍——我的思想开始围着它们打转,数着它们的个数,好像自己是一只飞离原来身体的苍蝇。我想,为什么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这些瓷砖还在上面?它们为什么不掉下来?突然,一切都不再好玩了:那些锋利的东西一下子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与此同时,我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坠落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整夜的宿醉中突然醒来。

我把手搁在他胸脯上,想把他推到一边,但他太重了,太过强壮,我的指尖可以感觉到他的肌肉——他上高中的时候打过长曲棍球,这是琳赛和我发现的——肌肉外面是一层均匀的脂肪。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的双腿分开搭在他屁股两侧,他热乎乎的胖肚子重重地压在我肚子上,我挣扎着把嘴从他嘴上挪开。“我们——我们不能在这儿做。”

这句话脱口而出,甚至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这样做,在哪儿也不能。

我想说的是,停下来。

他的呼吸很粗重,还在盯着我的嘴。他的发际线上有一颗细小的汗珠,我看着它一路流下他的前额,流到他的鼻尖。终于,他放开了我,用手揉揉下巴,点点头。

他放开我的一瞬间,我立刻跳了下来,放下了裙子,不想让他发现我的手在颤抖。

“你说得对,”他慢慢地说,迅速摇了一下头,好像怕自己睡着似的,“你说得对。”

他后退几步,转过身去,背朝着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站在那里,谁都不说话。我的脑子完全不转了,他离我只有几英尺,但看上去却很遥远,似乎是暴风雪中显现出来的某人的轮廓。

“萨曼莎?”他终于转回身来看着我,揉着两只眼睛,叹着气,好像我刚才让他累得够呛。“听着,刚才的事……我想,不用我告诉你,你也知道应该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他朝我微笑起来,但不是平时那种轻松的微笑。这个笑脸里没有任何幽默感。“这很重要,萨曼莎。你明白吗?”他又叹了一口气,“人人都会犯错误……”他的声音变小了,看着我。

“错误。”我重复道,这个词在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认为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或者是我犯了一个错误。错误、错误、错误。这真是个陌生的词:不知怎么,它似乎会蜇人。

戴姆勒先生的嘴、眼睛、鼻子——他的整张脸看上去似乎都扭曲成我不熟悉的样子,好像毕加索的画,“我想知道是否可以信得过你。”

“当然能。”我听见自己说,他看着我,如释重负,似乎如果可能的话,他会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好孩子。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不确定他是否会走过来给我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如果就这样走掉——拿起我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话,那才真是疯了。但是,他冲我微微眨眨眼,说:“你午饭要迟到了。”这时,我明白他正式对我宣布下课了,所以,我抓起包来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的大厅,我就靠在墙上,为自己的背后有东西支撑而感到高兴。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翻滚,我不知道自己该欢呼雀跃、仰天大笑还是拼命尖叫,幸运的是,大厅里没有人,大家都去吃午饭了。

我拿出手机,给琳赛发短信,突然想起我们正在吵架。她没有发短信来问我是否去肯特的派对,她一定是气坏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时惹恼艾拉迪。想起之前在车里说过的话,我感觉糟透了。

我想给艾丽发短信——至少她没生我的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思索应该怎样描述这件事。“我吻了戴姆勒先生”——这样写很奇怪,但如果我说“埃文”的话,她又不知道我指的是谁,“埃文·戴姆勒”——这样写感觉也不太对,而且,我们不止接了吻,他还压在我的身上。

最后,我把手机扔回包里,什么信息也没写。我决定等跟琳赛与艾拉迪和好之后再私下告诉她们。这样更为简单,可以添油加醋地修饰一番,比事实好听得多,我还可以看到她们的表情。想起琳赛会变得多么嫉妒,我就觉得刚才的事真是值得。我在下巴上抹了点遮瑕膏,盖住戴姆勒先生的脸在上面留下的红斑,然后去吃午饭了。

《忽然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