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5章

  [正文:第七十一章]

  见我看他,笑容几乎是立即就浮现在了他的脸上,“我确实没什么资格笑你,因为我还没和重要的朋友分别过,不过在家乡,我听过一个故事,有兴趣听听吗?”

  我点头,在难过的时候,我喜欢听或是看故事,把自己溶入到别人的故事中,感觉上就会少难过一些,多快乐一点。

  “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和很多民间的故事一样,因为流传得太久了,久到人们忘记了故事究竟是何时发生的。”陈风白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了街边的一间小酒馆里。

  “一个少年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认识了他的表妹,两个孩子一天天的长大,少年逐渐变得英俊挺拔,表妹也渐渐的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从小在一起,表妹爱上了自己的表哥。他们本来可以有很幸福的未来,结婚、生子,然后一起白头到老。”陈风白说。

  “我发现你不太会讲故事,”我趁他喝水时说,“故事刚刚开头,你就提前把结局透露给别人知道了。”

  “是吗?”陈风白笑笑,继续说:“少年身负血海深仇,从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开始,父亲就一直一直的对他说,要变得强大,要报仇雪恨,所以少年长大后,也一直牢牢记着父亲的话,一心只想着报仇。当仇恨积累到很多很多的时候,他对身边一起长大的表妹的情谊,就视而不见了。

  少年一家其实一直住在一个部族里,这个部族的首领,既是少年的舅舅,也是少年一家的看守者,因为舅舅一直是忠诚于少年的仇家的,所以虽然他们成了至亲,但是对少年一家的看守,却从来没有松懈过,因为郁郁不得志,少年的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惟一的遗愿,还是要少年去报仇,但是少年要想去报仇,就必须逃离舅舅的家。

  怎么才能逃走呢?少年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那个部族在一座深山里,离开的道路只有一条,平时看守的人很多,这时,他想到了自己的表妹。

  只有表妹的婚礼,才能让看守通道的人松懈,于是,少年开始亲近起自己的表妹,并很快的向舅舅提出了婚事。

  表妹很爱他,虽然舅舅不想同意他们的婚事,但是经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逼,终于还是同意了。”陈风白停了停,看我,“似乎我的故事同你想听的不大一样,你还想继续听吗?”

  “故事讲到一半停下来还不如不讲,”我评判,“讲完吧,不管是怎样的。”

  “婚礼如期的举行了,很热闹,”陈风白于是继续,“部族的人都穿上最美的衣裳,一起载歌载舞,庆祝族长的女儿出嫁。”

  “少年也在笑,他对每个人笑,因为他知道,他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一生也许只有一次的机会,一旦错过了,就永远不会有下次,不仅不会有下一次,甚至自己的性命也会因此失去。”

  “洞房花烛夜,他计划把表妹灌醉然后偷偷离开,因为部族的人会狂欢整夜,这是惟一的时机。”

  “举起酒杯,他一杯一杯的敬自己的表妹,想各种各样的理由,没想到几杯过后,表妹却忽然哭了。”

  “‘我知道你不是爱我才娶我的,所以你今天也想要离开。’表妹对少年说的第一句话,吓得少年魂不附体,他想解释说自己是爱她的,但是,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表哥,你为什么连骗我一下也不肯呢?’见他半晌没有开口,表妹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走到自己的大箱子里,拖出了一个早整理好的包裹,递给少年,‘要走就趁现在吧,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

  “少年很惊愕,于是他问表妹,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想要借婚礼的时机逃走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对我这么疏远,为什么忽然又肯娶我呢?我知道你一心要离开这里,去报你所谓的大仇,其实我也只是猜的,但是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真的’。表妹仍旧哭得很伤心,半天才问他,‘你如果这样走了,姑姑和我都可能会死,你不爱我,可你也忍心看着姑姑死吗?’”

  “她的话触到了少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母亲还在,自己的离开,会让她遭遇什么样的危险呢?他不敢想也不能去想,于是他硬起心肠说:‘你们是舅舅的至亲,未必会受我的牵连。’”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陈风白想了想,“后来表妹没有再说话,只是打开房门,看到门外没有人,就把少年推了出去,放他走了。”

  “那他们有没有受到牵连呢?”我再问。

  “少年走后,关山阻隔,他没有回过家,为了报仇,他踏遍千山万水追寻仇人的下落,又百般找寻仇人的弱点,只在某个午夜梦回,才会想起从前,想起家乡的老母和表妹。”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摇头,感觉缺了些什么。

  “如果这样结束了,大约还算是个好结局,”陈风白摇头,“一些年后,少年终于遇到了一个族人,从他的口中,他知道了自己走后的事情。”

  “少年走后,少年的母亲就自尽了,他希望从此了断儿子的牵挂,让儿子可以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舅舅很生气,就把这火气发泄到了女儿身上,把女儿关了起来,又很快逼女儿改嫁。”

  “少年的表妹不肯改嫁,在第二次成亲的前夜逃了出去,她想去找自己的表哥,但是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没跑出几里路就被追回来了,于是她疯了,在大婚的喜堂上疯了,砸坏了所有的东西,赶跑了全部的宾客。不过因为她是族长的女儿,婆家不能送她回去,只能把她关在一个房间中,再不放她出来。”

  我不免唏嘘,又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只可惜所托非人,“那少年报了仇了吗?”

  “你真是能问。”陈风白笑笑,“故事只到这里,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于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轮到他问。

  “仇恨蒙蔽了人的眼睛,其实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如果不这样执着,本来就可以幸福的,我觉得那少年太痴了,这世上有一个人肯这样爱他,放下仇恨,让自己幸福不好吗?”我说,心里却第一次隐约觉得,我发现了什么,只是,发现了什么呢?我并不肯定。

  “说你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人,你大约是不服气的,”陈风白摇头,“你没试过仇恨,所以你不知道,报仇对一个在仇恨中长大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试过的,恨一个人。”我说,“真的,只是结果不理想,我发现有些事情,不是你读了很多书就一定会做的,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够做到的。”

  “你也恨一个人吗?什么人,让我们堂堂的公主殿下也无可奈何?”陈风白似乎很感兴趣。

  “说出来也没有用,又何必说呢?”我摇头,我恨王振,我想扳倒他化解土木之变,只是,结果怎样呢?这只老狐狸历经三朝,从一个落魄的混混到如今权倾天下,朝廷内外,一大半的官员出自他的门下,父皇虽然对他忌惮,却又对他言听计从,如今朝廷大事小情,又有哪件不经他的手,我的人搜集他很多不利的证据,但是还没等到呈现在父皇面前,他就已经先在父皇哪里挑拨我的种种是非了,他作为司礼太监,干预朝政可以干预到只手遮天的地步,父皇明明知道也可以放任,就只因为他是太监吗?对了,因为他是太监,断子绝孙的人,要了江山社稷也没用,古往今来,太监再怎么权倾朝野,也没有当过皇帝的;但是我不同,我稍稍有一点针对王振的动作,都被父皇看在眼里,他不是什么都看不到,而是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他可以放任王振,却不能放任我。到了如今,如果我还不明白,书本上的知识不能帮我扳倒王振,那我就真正是个傻子了。

  “也对,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说出来就能解决的。”陈风白也知道我不会说,所以自觉的下了结论。

  [正文:第七十二章]

  文芝远嫁过后,宫里的大事就是准备过年了,武状元的考试中间也耽搁了不少时日,如今,又重新安排了时间。

  还是我说的考试方法,简芷虽然指了婚,不过父皇的意思是,驸马是没的做了,不过如果能力出众,再过一关的话,前程也能更好些,至少不用顶着我侍读的名头,每天跟在所有大臣的最后,混日子过。

  最后比试的那天我没有去,理由是我生病了,吹了冷风,发热头晕,传了太医又煎了药,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听外面疏荷小声对书香说,“这回我猜呀,邝大人一定能赢。”

  “我还说,王大人武功更好些呢。”书香不同意,因为我病了,他们也都不能去瞧这场热闹,但是又惦记着想知道消息,三个人抽了签,结果书馨抽中的花签,去看比试结果了,这两个也不安稳,天寒地冻也一会跑到宫门口张望一阵,等着书馨叫人送信回来。

  奇怪的是,我却很安然,对于谁胜谁负竟然毫不关注,也许是经历了文芝的事情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婚姻,同她的,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陈风白校场夺魁,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承认,我虽然看淡了,却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和感觉的。他的武功确实在逸如、睿思之上,不过抽签的赛制对他这样的高手是不利的,想不到他还是有本事脱颖而出。

  逸如考到了第二名,而文彬却考中了第三名,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睿思同逸如竟然抽到了同组,这大约就是天意了。

  武科的考试虽然没有文科的八股取试受到的关注度高,不过该有的赏赐还是有的,几天后,吏部报出了职位的空缺,陈风白、徐文彬受了都司佥书之职,从三品,王简芷、王睿思授守备之职,正四品,逸如却出乎众人意料的进了督察院,受了左佥都御史,虽然也是正四品,不过督察院出了名的位低而权重,圣旨一下,朝廷上下,几乎人人都相信,皇上最属意的驸马人选,非逸如莫数了。

  为此,疏荷着实高兴了几天,她同书香、书馨打了赌,赌注是什么我没问过,反正他们打赌的事情也是偷听到了。不过当我一天之中,第三次听着疏荷不自觉的哼起小调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这样高兴?”

  “邝大人温文迩雅,人又生得俊秀,难得的是同殿下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的脾气性情都知道,奴婢这些年冷眼看着,殿下使起小性来,邝大人不仅能包容还善于开导,这样的人,如今打着灯笼也难找了。平民百姓家尚且有俗话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何况是殿下生在帝王家,一万个人都想做驸马,可又有几个是真心的爱殿下的人而不是这显赫的皇权,一这样想,奴婢就忍不住替公主高兴。”疏荷说,眉眼间,喜悦流动。

  我笑了笑,让她做自己的事情去,这几天,这样想的人太多了,就连母亲也私下同我说,驸马的人选必定是逸如无疑了,因为父皇先前就属意他,如今他虽然没有考到头名,但是他父亲官居兵部尚书,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左佥都御史,以家世论,陈风白已经是不能同他相提并论了,更不用说,逸如一直是我的侍读,从小陪伴在我左右,怎么看来,都是驸马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考试考过了,官也封完了,驸马的事情,却像被父皇遗忘了一般,朝堂上,不提,后宫里,不提。这样反常的沉默,才真正让人觉得不安起来。

  这几日,我开始闭门不出,也再三叮嘱母亲,不要在父皇那里提驸马的事情,母亲虽然觉得奇怪,不过也没有多问,点头允了。

  没想到,闭门几日后,最先跑来的,却是见浚。

  “姐姐!”一头扎进我怀里,见浚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我吓了一跳,拉他的时候,却被他像胶皮糖一样死死的缠住,不能用力,只能安抚,“哭成这样是为了什么,告诉姐姐,谁欺负你了,姐姐给你出气去。”

  “呜……呜……”回答我的,还是呜呜的哭声,我只能等待,一盏茶过后,见浚的声音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大声了。

  “见浚!”我提高声量,用了点巧力,趁他换气时,一把把他揪了起来,“哭什么?你是什么身份,这么大了,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姐姐和师傅们这些年就是这样教你的?”

  “姐姐,贞儿不见了,他们说她滑到井里了。”见浚被我一吓,哭声暂缓,但是哽咽难言。

  “贞儿?”我皱眉,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脸上却是一副想不起贞儿是谁的样子。

  “皇奶奶的宫女,姐姐你见过的,我记得你还同她说过话。”见浚不满起来,扭身跺脚。

  “是吗?”我淡淡的说,“皇奶奶那里的宫女那么多,姐姐说过话的也不少,贞儿是谁,还真是想不起了。”

  “怎么会想不起呢?”见浚更生气了,眼睛睁圆了,哭声也收了,“她眼睛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嗯……她刚到皇奶奶那里的时候,皇奶奶还说,她长得和姐姐很像呢,姐姐怎么会记不得?”

  “像我吗?”我心中一凛,“她怎么了,你刚才说的姐姐没听明白。”

  “她不见了!”见浚眼圈重又红了,“昨天我去就没见着她,皇奶奶也说一早就不见她,后来有人说在一口井里捞到了她的鞋子,我要去看,可是他们都不说是哪口井,姐姐,你去帮我问问,帮我问问。”

  “见浚,你听话,姐姐帮你问问看,但是也不一定问得到,你不要哭了,为了个宫女,回头,人家要笑你的。”我点头,决定应付一下,回头就说问不到好了。

  “贞儿不是宫女,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我答应过要娶她做我的妻子的,我要去看看她……”见浚的话让我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才几岁,居然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刚刚还有些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现在却只有庆幸,我做的是对的。

  “这话更不许胡说,见浚,你的话说给姐姐听不要紧,要是让父皇、母后听见,一定会重重的责罚你。”我吓唬他,其实也不算吓唬,要是真传出去,见浚恐怕受罚是免不掉的。

  “为什么?我没说错什么?”见浚依在我怀里,又哭了一阵,才有些疲倦,又断断续续的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万贞儿的事情,然后睡着了。

  [正文:第七十三章]

  安顿好见浚,我想万贞儿的事情也就该告一段落了,一个宫女而已,虽然也是生命,不过在这大明九重深宫内,一个生命的消逝,又能引起多大的风波呢?

  然而,太后病了,离开了万贞儿的服侍,晚上太后就说身体不痛快,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了。接着,宫里有人风言风语的说午夜看见万贞儿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在井边转悠,好像在找什么。没有三天的光景,宫里倒有大半的人自称午夜里见过万贞儿,还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她的鞋,说的人惊魂未定,听的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见浚一连几日,躲在我的寝宫里不肯回己的住处,不止一夜抱着枕头跑到我的床边瑟瑟发抖。

  “你不是说要娶她,这会又怕什么?”我取笑他,见浚也不再生气,只是抱着我的一条胳膊,把头藏在下面,委屈的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因为万贞儿的事情被越传越恐怖,皇后命人悄悄填平了那口井,秘密做了法事,又处置了几个自称见过鬼的宫女和太监,然而,私下里,还是不断的有人说自己在夜里见过万贞儿。

  本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众人画虎、以讹传讹的事情多了,然而,一夜,影子却告诉我,万贞儿的事情有蹊跷。

  什么蹊跷呢?原来那夜他们确实是派了人去,但是并没准备在宫里动手,只想把人带出宫去,然而,离奇就离奇在,万贞儿的屋子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还没等到他们出手,就猛然冲出来,等他们追上,只听到扑通一声,远远看见井口水花四溅,井边有一只绣鞋,井里半晌也漂起一只绣鞋。

  影子说,他听到回报后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万贞儿为什么忽然自杀了,留神观察了几天,才觉得事情确实很蹊跷,万贞儿可能死了,也可能根本没死,但是无论她生死如何,闹鬼风波都有可能是有人一手操纵的,只是,谁能从这场风波中受益呢?

  我们一时分析不出结果,影子走时,我吩咐他最近不要再在夜晚进宫,以免惹出无谓的麻烦。

  几天后,父皇忽然诏我觐见,事实上,最近我们父女之间疏远了很多,文芝的事情发生后,这种疏离就在一点点的扩大,我忽然想,也许父皇心中对我的疑虑存在的日子已经不短了,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天家无父子。

  出乎意料的是,皇后和母亲也都在,进入偏殿的那一瞬,我就猜到了父皇要说的事情,只是母亲脸色很有些苍白,看到我的时候,欲言又止。

  “宁儿,父皇今天叫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同你商量。”父皇照旧让人给我端了椅子,捧了我喜欢的点心,只是今天那双笑呵呵的看着我的眼睛里,却有莫名的东西让人心寒。

  “什么事情?”我只做不知,抓了点心塞在嘴里,表情愉悦的咀嚼起来。

  “这孩子,眼见要出阁了,却还是这样顽皮。”皇后笑着,看不出真心还是什么。

  “父皇给你选好了驸马,又怕委屈了你,所以要特意问问你的意思。”母亲开口,神态不太自然。

  “父皇看中的必然是最好的,”我心里已经猜到事情未必如大家所想,只是到了如今,又能如何,“儿臣又怎么会觉得委屈。”

  母亲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一旁父皇和皇后已经同声笑了出来,父皇说,“朕的宁儿最聪明不过,父皇这次可是很花了心思,这个驸马,是人中龙凤呀。”

  “如此,儿臣谢父皇了。”我起身,跪在地上。

  “公主这样高兴,可见是女大不中留了,连是谁也不问,就谢恩了。”皇后掩着口笑了笑,“皇上,您就告诉咱们的公主殿下吧,驸马究竟是谁。”

  “宁儿没问,朕都差点把这最重要的事情忘了,朕觉得,武科的新状元陈风白不仅武艺出众,而且几天下来,朕发觉他文才也好,人又生得俊秀,又是清白人家,世代书香门第,堪为良配,校场的比武宁儿也看过了,怎么样,父皇的眼光不错吧。”父皇哈哈笑着,言语间又满意又得意。

  “儿臣谢父皇!”我再拜,借低头来掩饰那一刹那的晕旋,竟然是陈风白,父皇果然是疑我了。

  第二天,圣旨一下,举朝哗然是正常的反映,母亲一早就到了我的寝宫,埋怨我说:“父皇本来是想问你的意思,他其实在逸如和那陈风白之间犹豫着,你这孩子,平时也是聪明的,怎么昨天就傻了?可恨皇后,一口一声的说那陈风白如何如何的好,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

  “娘,所谓姻缘天定,无谓强求,你也不必埋怨皇后。”我笑得无力,母亲来得太早,我还没有起床,这会趴在母亲怀中,安稳和舒服。

  “娘怎么能不怨?”母亲压低了声音,“娘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个,这半辈子熬油一样的熬着,为了还不就是你们两个能好,逸如这孩子娘看着长大,你父皇原本也是要把逸如给你的,要是你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娘也就放下这颗为你悬了十几年的心了,可恨皇后,不知道怎么就说动了你父皇。陈风白看着也好,可是家里没有做官的,在这朝廷里没有依靠,终究势单力孤,将来能不能成大气候都很难说。”母亲叹了口气,轻轻的抚摩着我的头发,“宁儿,娘说句实话,不是娘偏心,想你为你弟弟牺牲什么,只是你们姐弟将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如今你外公家又是不中用了,你今儿又嫁给这样的人,将来你弟弟……哎!你父皇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姐弟俩,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仍旧趴着不动,今日之事,摆明是父皇有心疑我,逸如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家族累朝为官,在朝廷中势力非同小可。若是嫁入这样的人家,同嫁入一个书香世家相比较,高下立见。这样看来,父皇当日不肯让我去和亲,怕也是存着同样的打算,事情已经到了如今,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旨意里,我下嫁的日期已经敲定,就在年后,同文芝的相比,这场婚礼更加让人觉得忙碌而烦琐,凌罗绸缎如流水般的送进来,金银珠宝堆积如小山一般,裁衣的工匠走了一批再来一批,珍玩古董,看得人眼花缭乱。父皇似乎是对我的婚事多少存着愧疚,就用另一种方式补偿着我,帝王之家,最不缺少的,也就是金银珠宝了。

  [正文:第七十四章]

  “永宁,你和逸如走吧,只要离开京城,天下之大,什么地方不能去,你和他逃走,未必不能成功。”当除夕终于临近时,围绕在我身边忙碌的宫人终于各自散了,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齐全,下剩的,就是到了吉日,送我上轿了。这些日子,我每天坐在宫中,也就是在等这一天到来,只是,在这一天之前,睿思却先来了。

  屏退左右,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他可以帮助我们,让我们逃走,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为什么是你来呢?”我执起茶壶,慢慢的倒茶出来,“要我同逸如一起逃走,这话,为什么是你来说呢?”

  “……”睿思一愣,沉默的坐在了我身旁,拿起我递给他的茶水,一饮而尽,良久方说,“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校场上,你就不会输给他,也许,也不会输给陈风白是吗?”我苦笑,他们都不明白,这同校场决胜已经没有必然的联系了,如果胜的人是他,也是绝无可能的,因为……我情愿,我永远不知道那因为什么,然而,我却知道了。

  一切源自母亲对皇后的怨恨,让我临时起意,夜晚去了趟皇后的寝宫,早些年我就发现她寝宫之中的机关,不过从来没想过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这一夜,正好父皇诏了她去乾清宫,算是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机会。

  寝宫机关暗格里,有一个明黄色的锦缎盒子,盒子里有一封手谕,爷爷的手谕,也许,也可以称为遗诏。

  由此,我洞悉了一个秘密,一个隐藏了十五年多的秘密。

  举国皆知,十五年前,我出生的那夜,护国寺的住持便曾经预言,当夜子时降生在这皇城中的婴孩,如果是男孩,那将是大明王朝的一代英主,文治武功一时无二;如果是女孩,那就是一位将给大明王朝带来祥瑞的公主。

  这些年里,我也一直以为,我会是一位给大明王朝带来祥瑞的公主,所以我一直努力的学习,努力的想要改变身边人的命运甚至大明的国运,然而,事实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爷爷的遗诏里,就隐藏着那另一半的真相,一个可怕的真相。

  诏书写在我出生的当夜,只是爷爷并没有把真相全部告诉我的父皇,而是在自己驾崩之前,密封了转交给了他的儿媳,我如今的母后。我于是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皇后总是处处盯紧我,总是要在父皇面前说我的坏话,虽然诏书封皮上写着要皇后在我满十五周岁后再拆阅,并视情况转呈给我父皇,但我猜,她必定是早已经看过。

  那是护国寺住持的另一段预言……

  “是,早知道这样,我不会放弃,我以为他能陪你的,不论在什么时候,永宁,只要你想离开,我就“你离开。”睿思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只要你想走,即使拼了这条命,我也一定要让你离开这里。”

  眼泪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在我觉得已经被我所爱的亲人背弃的时候,在我觉得自己正被命运无情的扯落到无底的深渊时,他的手,抓住了我。

  “为什么哭呢?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能离开?”睿思的手横过桌子,轻抚到我的脸上,抹去了我的眼泪。“还是你不想离开?”

  “睿思,不是我不相信你能带我离开,也不是我不想离开,而是……”我反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你今天的话,我会记住一辈子的,不仅是记住,还有感激,你对我的好,这一生,我都会牢牢的记得。”

  “傻丫头,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呢?”睿思看着我,无限惆怅,“我只想你能幸福,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虽然不甘心,也愿意祝福你和逸如,但是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逸如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人瘦得脱了像,我看不过去,骂他是懦夫,问他为什么没想过带你离开,可是他说你不会离开,他说如果你愿意,他什么都不会顾了。我不信,所以我来了,今天如果是逸如来呢?你会不会同他一起离开,抛弃所有的荣华富贵,只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不会。”我摇头,“我不会走,也不能走。”

  “是吗,”睿思扯了扯嘴角,终于没笑出来,“过去我常常自怨自艾,想着如果你不是公主,而我也不是我,那么,结果会不会不同,到了今天才想通,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我,那么我们怎么会相遇?我还笑你傻,其实我才最傻。”

  “不会呀,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好,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王睿思,说不定我们还是会遇到彼此,也许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的回眸,也许在一个炎热夏天的午后擦肩而过,那时候的天一定是湛蓝的,你就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色衣衫,一定要穿白色的衣衫,这样,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的,一定能。”我喃喃的说着,眼中的泪聚集、流淌、干涸,重又聚集,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眼前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期许遥远的来生呢?来生,我不是我,而他也不是他,没有纠缠的家国天下,有的只是肆意飞扬的青春,会有那样一天吧,会有吧……

  睿思走了,一只小小的锦袋被他珍而重之的放在我的手心,“别再还给我,”他说,“你许了我来生,这是我的定礼,也是……也是今生对你的祝愿。”

  锦袋里面的东西,我不用打开也抚摩得出来,那是一块玉牌,刻着八个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正文:第七十五章]

  腊月眼见着快要过完了,皇城内外,大家都在期待过年,还有什么比过年更让人觉得高兴的事情呢?可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聚在一处,喝酒、吃饭,话家常。

  过小年这一天,我同以往一样,吩咐人准备几样精致的小菜,备上一坛子好酒,准备等会就派人去请文兰几个来。文兰同简芷的婚事在明年二月里,这会该准备的也该准备齐全了,最近梦里总会梦到那会在书房初识的情形,各人的形容神态还记得清清楚楚,仿若是发生在昨天,但是梦醒却总不胜唏嘘,文芝远嫁,我同文兰眼见着各自嫁人,大家都长大了,只是,却再不能如从前一样,朝夕相对,甚至今后,还要凭添出许多的隔膜,又有什么意思呢?

  瓦剌进贡的使臣却在今天入了朝,看看日子,与往年比,今年贡使来得晚了许多,而人数却比每年大大的增加,书馨去打听了一下,回来匝舌不已,据说这次来了瓦剌使团上报的人数居然达到了3000人。

  我不免皱眉,因为按照每年的惯例,瓦剌贡使携带着良马等货物来朝贡,我们总是要根据朝贡物品的多少,相应地给予回赐。而且一般情况下,回赐物品的价值要稍稍超过朝贡物品的价值,同时,还要给对方贡使一定赏赐。我知道王振这些年与瓦剌私下勾结甚密,以铁器交换马匹,从中牟利。为了笼络瓦剌,这些年里,他更教唆父皇要显示中原大国风范,不断加大赏赐力度,这回瓦剌贡使人数激增到3000人,国库怕是要搬出一半作为赏赐了。

  我一边吩咐书馨再去听听消息,顺便等到朝堂一散,就请睿思他们过来,再叫书香出宫去接文兰。

  大半个时辰后,文兰来了,朝堂却意外的没有散。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迎了文兰进东暖阁,一边问他们,“你们进来前,可听说了什么?”

  “正是出了大事呢。”文兰一笑,“刚刚我们来的时候,遇见礼部的大人们往驿馆去,说是皇上叫去清点瓦剌贡使的人数,现正立等着回奏呢。”

  “清点人数?”我一愣,瓦剌贡使谎报人数,冒领赏赐的事情发生了好些年了,怎么早不查、晚不查,偏要在今年查呢?

  “清点人数好呀,清点了人数,咱们大明朝也能少使些冤枉钱,只是这朝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散了,”文兰脱了外面的红狐狸毛的斗篷,坐在暖炕上,“我可饿了,等不了他们,疏荷,有什么精细的点心,先来点解解饿。”

  “只有二小姐嘴急。”疏荷闻言也笑开了,这些日子,这丫头整日里愁眉苦脸的,我虽不说,也知道她为我的事窝心上火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她,倒是文兰来了,还能让这屋子里的气氛热闹些。

  “你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文芝有什么信吗?”书香见我瞥了他一眼,就伶俐的退了出去,自到前面去找书馨了,我于是坐在暖炕的另一头,问起文兰。

  “没有,姐姐去了这些日子,并没有信回来,爹娘都说,她这一去,是代表咱大明朝去的,瓦剌也不会亏待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文兰沉默了片刻说,“我的事也预备齐了,只是查点绣活,时间到底赶了点,我就分出些叫丫头们干了,手上忙的时候,我心里也想着,先是怨,怨我们姐妹的命怎么这样,后来想来想去,还是姐姐说的对,这都是命,既然是命,不好也是一日,好也是一日,又何苦为难自己呢?何况,我嫁的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即便不是自己……,算了,今天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比起姐姐和公主你来,好了很多了,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都是命吗?我笑了笑,一路走来,总觉得自己在改变自己也在改变别人的命运,其实,又有谁知道,也许今天的一切,不过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呢?

  “为了你这句话,很值得干上一杯,”我满满的倒了一杯茶给自己,疏荷正好进来,也倒满了茶给文兰,“来,以茶代酒,我敬你。”

  文兰塞了块点心在嘴里,一边却说:“干杯就免了,你这里今天预备了不少好吃的,我都闻到了,你别想用茶水灌饱我,让我替你省了那些菜下来。”

  “扑哧……”疏荷先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拿起块马蹄苏塞向文兰的嘴巴,笑骂她,“也只有你这满脑子吃心眼的丫头,三句话不离本行,什么话在你嘴里,都能歪出理来。”

  一盒子糕点我同文兰你垫一块,我吃一块,到了日暮已经见了底,前面的朝却仍旧不曾散。

  先是有消息说,瓦剌贡使人数清点完毕,实际是2500人左右,虚报了500人,接着就是司礼太监王振一反常态,奏请父皇吩咐礼部按实际人数发给赏赐。

  接着就议瓦剌贡马的价格,王振说他派人去了解了情况,今年的贡马品种不是往年的那些,马匹的年龄又偏大,身子瘦小的多,价格也不应该比照往年,而且为了给瓦剌一些教训,让他们不要再以次冲好,这次应该将贡马的价格削价五分之四,也就是仅付给瓦刺索求诸物的五分之一。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苦思历史上,瓦剌正统十四年挑起战端的理由,他们要公主也给他们公主了,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他们还要兴兵犯境,今天的情形却给了我启示。瓦剌一贯想从中原获取大量的金银锦缎茶叶,每年靠高价卖马,已经获利很多,原本也不用铤而走险,但是如果他们一直以来的财路忽然被断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果然,到了定更,瓦剌使臣怒气匆匆的出了朝堂,催着到礼部领了赏赐,就借口要赶回去过年,连一夜也没留宿,就离开了。

  最终,今年的酒菜都落入了我和文兰的腹中,我留她晚上住在我寝宫,她答应得也很快,“好久没和你屏烛夜谈了,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就不回去了。”

  轻易的一句话,就险些让彼此的眼泪流下来,我们忙各自叉开话题,半个晚上,只拣过去有趣逗乐的往事来说,说到彼此都困倦得嘴上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只做机械运动的时候,才到床上,倒头睡去。

《宫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