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聚散两依依

  其实严格说来,明月山庄也只是我住过的很多地方中的其中一个,虽然这些年中,这里是我住过的条件最好的地方,但这里终究也只是一个住处,不是家。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了家,其实家对于我来说,本来该是最陌生的不是吗?我离开家究竟有多久了,我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的家该是个什么样子,我也完全不知道,还有爹跟娘,如果不是偶然午夜梦回,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原本也是有家的,家里有爹、有娘,有我快乐的童年。惟一奇怪的是,很多年我都没有想过的事情,为什么会忽然如此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为什么我的心里忽然这样的渴望有一个家,一个透着温暖的灯光的家……

  坐在铜镜前,我第一次觉得,要是现在有一个家该有多好,要是能呆在爹和娘的身边该有多好,那么此刻,我就不用对着这面从来就不懂我心思的铜镜,命令自己不许哭了。是了,我早已经没有了痛哭的权利了,尽管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但我选择了一条注定没有眼泪的道路。

  忽然觉得这屋中无比熟悉的一切,竟变得如此的陌生,而且带着那么强烈的压迫感,压得我的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压的我的心脏几乎不会跳动了,我几乎是逃出了自己的屋子,心里只想着要是能离开这里该有多好。

  想着离开,但当我真的要离开时,心里却是那样的难受,比起在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更加的让我难受。这一天刚刚离开屋子,就有少主身边的护法来传令,告诉我由于最近中原名门正道的高手正在商议准备对我们设在各地的分舵有所行动,一点点的蚕食最终达到消灭我们的目的,所以庄主决定派遣我和其他几个人到各地去,一方面将各地的分舵中的兄弟分散开来,让正道中人无处下手,一方面悄悄接近那些名门正派,准备趁那些正道中人往返奔波,士气低落时,各个击败他们。

  很完美的计划,明月山庄在江湖中所以神秘,就是因为它其实是一处很特别的地方,历代庄主在这里经营了几百年,设置在周围的机关无数,懂得开启和使用的,只有每代的庄主,甚至有山庄的老人说,这座山庄是可以移动的,不过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没人知道了,也许楚飞扬知道吧,只是他不会回答我。所以即使在非常时期,高手尽出也不会危机这里的安全,也许我们离开后,机关就会启动,到时候即使我们想进来,也不可能了。而各地的分舵,为了方便接洽生意,的确不是十分隐秘,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分舵化整为零这样的小事,只要通过信使传递消息就可以了,不然就凭我们几个人出去,跑断了腿也不能在规定的日子来到之前通知所有的弟兄,毕竟我们的分舵多达几百个,信息传递是自有一套的。我惟一不懂的就是,明月山庄安然存在于江湖这么久,而且历代的实力一直很强,却从来没有主动对付过中原的任何门派,不成为众矢之的是我们的原则,过去六大派的围剿也发生过,不过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打杀几场、双方有些伤亡也就过去了。因为他们中很多掌握实权的人物,都有好些事情要借助我们的手去完成,共存对大家来说,都有好处,无论哪一方打破了这种制衡,就都不是死几个人能解决的了,这一点楚飞扬也非常清楚,难道他过腻了这种生活,也想要成为武林至尊?

  很想知道楚飞扬的真正用意在那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来到了他的院子门口,他的护法告诉我说,他正在休息,不许任何人打搅,休息吗?院子里此时回荡的萧声和笑声都在嘲弄我的逾越吧。楚飞扬不是说过,一个人能在明月山庄存在,是因为有专属于自己的位置,他需要的只是这种刻守本分、站在自己的位置按照指令行事的手下。他不是还说,萧子君,你越来越不像个合格的杀手了,我开始怀疑父亲的眼光了,如果你也觉得自己不能胜任,最好还是早点去刑堂反省,如果你下次的任务失手,你该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

  说这话时,他脸上冷漠的表情,此时仿佛又在我眼前晃动了。

  是呀,以一个杀手而言,最近我的确是很不正常,约束了十几年的感情,在不知不觉地重新占领我的灵魂和精神,也许这就是明月山庄这么多年以来,有名的女杀手寥寥无几的原因吧,女人的心终究是这样的脆弱又哀伤,经不起感情的折磨。

  是呀,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在面对一份感情的时候,会做出这么多反常的举动。脚步移动,不知不觉的,怎么竟然走到了这里,抬头一看,两个金漆的大字落入眼帘,“刑堂”,明月山庄里,人人敬畏的地方,山庄里犯了过错的人,都要接受这里的处罚,进去的人,出来时轻则要卧床一两个月,重的,就是一条性命。可能死在这里的人太多了吧,总是给人一种森然的感觉,所以,即使是平时,山庄里的人没事也不愿意经过这里,跟别说进去呆一会了。

  我进去过一次,就在那次随楚飞扬办事回来之后,其实也不是我要来的,是司马浩死拉着我来的。现在司掌刑堂的管事,是老庄主的众多手下中惟一留下的,这也是山庄的规矩,因为和新的一代没有瓜葛,执法时也不会手软。管事的地位很高,山庄中,能命令他的,大概只有庄主了,所以我们到来,那个脸僵得如同带了人皮面具的管事根本没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听说我们要查阅一些刑堂的资料,就吩咐一个下人拿着钥匙带路了。我不知道司马浩是怎么想的,究竟要在这里看什么资料。

  资料室的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有多久没人进来过了,正想叫带路的下人多少打扫一下时,那下人竟自顾自地走开了,真是有其主就必有其仆,不管我们在山庄地位如何,进到这里,照旧给我们脸色看。真不知道要是将来当作犯人被交到这里时,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司马浩挥舞着衣袖,遮挡着尘土率先进去了,既然来了,我当然也要多少见识一下,进到屋内,打量着四壁架子上的卷宗,想不到,这几百年来,山庄里出过错误的人还真多,每一个卷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吧,只是,他们都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呢?

  看着埋头翻找的司马浩,这家伙难得正经一次,不知道想从这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找寻什么,出于道义,我好心的过去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没想到这家伙却说,只是想在这里随便看看,别人的痛苦有什么好看的,我无聊的准备离开。司马浩却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难得认真的说:“既然都进来了,就看看卷宗里都记载了什么吧。”说着,就从卷宗堆中抽出了一本递给我,然后自己也抽了一本,径自坐在地上看了起来。

  递到我手里的,是大约20多年前的卷宗了,落了很厚的土,我用手掸掉了上面的灰土,轻轻翻开了,这里记载的,是一个叫梅雨的人。梅雨,看名字,应该是个女人吧,我下意识地看了司马浩一眼,他依旧保持刚刚的姿势,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没有理会我。一定是多心了,这个神经比别人粗几号的家伙,一定也就是碰巧抽到这本的吧。

  卷宗的第一页记载着梅雨的生平,果然是个女人,按照记录的生卒年月,掐指一算,她死的时候也就只有二十二岁,还这么年轻,究竟是犯了如何不可饶恕的错误呢?我马上向后翻去,原来,梅雨是山庄的一个杀手,由于容貌美丽、善用毒药,所以经常会执行一些需要女人的美色瓦解对方防备,然后出其不意取人性命的任务。梅雨也是个聪明的女人,每次的任务都完成得很漂亮,不过,命运总是会安排一些意外的存在。

  那次等待她的意外,是杀手生命中一段不该发生的事情吧,只是为什么资料的记载在这里变得非常的含混,只说她一次外出执行任务,结果超越了规定的期限仍然未归,明月山庄在各地找寻了她两年之久,才发现她竟然和一个男人悄悄生活在江南的一个小镇里。资料到这里噶然而止,好象有几页被什么人撕去了,只有最后的刑罚处置上,记载了“坐忘”两个字,“坐忘”,这算哪门子的刑罚?从卷宗中抬首,我也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查看,如果“坐忘”是种刑罚的名字,这屋子里应该有些相关的资料吧,找了很久,才在一处靠窗的架子下发现了记载刑罚种类的文件,“坐忘”竟然被列为酷刑十种之一。迫不及待的翻到了那页,心忽然如同沉到了冰窟中一样,原来所谓的“坐忘”,竟然是这样一种残酷的东西。

  “坐忘”是明月山庄一种独门配方的药物,针对的是对人动了感情的杀手,看了前面几页的内容,原来有了感情的杀手对山庄而言,是已经失去了使用的价值,会被当作“废物”处理掉,只有经过庄主特别的关照,才会被施以“坐忘”之刑,从而苟全性命。不过吃过“坐忘”的人,从此会忘记从前的一切,甚至忘记自己的存在,忘记人性,丧失感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从此只听从一种笛声的操控。这样看来,受这种惩罚的人其实也和死一样了,这就是资料上,梅雨只有二十二岁的原因吧。难怪是酷刑的一种,只是这样的刑罚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是关照还是一种更刻骨的惩罚呢?

  那天后来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眼前总是浮现着关于梅雨和“坐忘”的一切,背叛山庄,结果只有死一种,梅雨还是敢这样选择,她一定很爱那个男人吧,只是为什么关于他们的记载竟然一点都没有呢?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捉走吗?还是根本已经死了?梅雨后来又怎么样了,她吃了“坐忘”,现在还活着吗?

  后来一直服侍我的婢女小禾无意中说,刑堂后面的那一排房子里堆放的,都是曾经住在山庄的人们用过的东西,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了解的东西的确比我多太多了。当时就想着有空要去看看,二十多年前,距离现在并不是很久,也许可以找到些和梅雨有关的东西也说不定,想不到一直没有时间,等真的来到了这里,却是马上要离开的时候。

  不过既然走到这里了,没道理不进去看看。原本以为堆放东西的地方一定和刑堂的卷宗室一样尘土飞扬,没想到这里还好,也许是房子的密闭性好些,这里的屋子一共有五间,最靠门的一间里胡乱放着的,应该就是最近几年卸任的坛主们留下的东西吧,经过二十多年的血雨腥风,到了卸任时,已经没剩几个人了,跟老主人去了个什么地方颐养天年,走的时候基本没带什么东西,留下的物品合用的就继续使用,其他的就搬到这里等到没有空间的时候统一销毁,反正就是找找看,就随便看看吧。

  几乎都是男人的东西,翻了半天,五间大屋几乎走了个遍,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看来是白浪费时间了,也是,卷宗里都记载得如此模糊,肯定是个不平常的人物,如果存心要消灭她的痕迹,又怎么会在这里留下什么物品呢?

  只顾四下张望,出来的时候撞在了门口堆放着杂物的书桌上,衣服又碰巧被钩住了,都怪这袍子的制作太追求飘逸了,可怜的上等红纱料子,穿在身上也没几天,又报废了,虽然我一贯不喜欢红色的衣服,不过这套的款式还是很好的,好在一会我就要离开了,不然又要穿回过去那种红袍也真够受的。我有点懊恼的看了看这讨厌的桌子,刚才我随手一挥,加了一点力道,现在看起来已经有点承受不住上面东西重量的感觉,刮坏我的衣服,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惩戒,谁让我的心情不好呢。

  向前迈步,一、二、三,哗啦一声,木桌碎裂,上面些零星的东西散落在地上,我也正好走到门口,回身关门,木桌的碎片中的一件东西吸引了我,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走回去拨开杂物拿了出来,随手翻看,竟然一片空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本子刚刚并不在桌面的杂物当中,难道桌子另有夹层,拿起几块地上的碎块看看,才发觉桌面下面果然别有天地。虽然不知道这书桌的主人是谁,不过应该不会这样小心地藏一个空白的本子在这里吧,手上微微用力,刚刚的书桌碎块彻底变成了碎片,既然本子的主人不想人发现这个秘密,我也没道理让以后进来的人发现书桌的秘密。将本子收起,出门,然后把刚刚撬开的锁重新锁好,静静地听了听,四下无人,很好嘛。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熟悉的痛苦感受又扑面而来了,早晨还是那样的渴望离开这里,没想到他还真是了解我,马上就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了,阳光正一点一点的从我的屋子离开,每移动一分,我的心就沉下一分,没想到,到了我们分离的时候,他竟然不愿意和我说一声再见,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和我再见?为什么,那初相见时灼热的目光,明月夜的不期而遇,花海前的无语凝望、出行遇袭的生死不弃,一切一切,都是我会错了意,是吗?如果是,那又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希望?

  离开的时候,我的心是空的,我特意绕到他书房附近,却只是远远地站住了,萧声笑声这时都停了,熟悉的窗户依旧开着,只是窗口却没了那寂寞的背影,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他,因为透过这扇窗,可以看到他每天居住的屋子、屋子里的书桌、睡床、墙上的字画,这时床上的纱帐落下了,过去他白天很少休息,即便是午睡也不会放下纱帐,不过自从接了她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一个从来不许别人多驻足片刻的地方,如今多了一个主人;一个对任何人都是无情与冷漠的面孔,只为一个人微笑,是呀,如今偶然也会看到他的笑容,对着那个温婉的人儿的时候。只不过每次撞到他们在一起时,每次看到他专注的目光只凝视着她一个人的时候,每次听到他们琴笛呼应看着他们目光交织的时候,又有谁听到旁边一个女人心碎的声音呢?我能做的,只是悄然退开,不留下任何痕迹,心碎了,能为自己保留的,只有这一点点尊严了。

  这些天,司马浩说我变了,开朗了很多,是呀,这几天,在有人的地方,我经常笑,一点小事也能让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到眼睛里凭添了很多晶莹的东西,山庄上下都在议论着庄主要成亲的消息,这是喜事呀,当然要笑了。只有回到屋子里,每每午夜梦回,我才知道,我可以让所有的人相信我的喜悦,惟独骗不过自己的心,每天夜里,它如同刀绞般的疼痛,让我总是很想大哭,每每此时,我总是会抽出从不离身的匕首,在手臂或是腿上划下一刀,看着殷红的液体流出,这就是我的眼泪,因为哭泣的本来就是心灵。

  幸好马上就要离开了,如果再多感受一些他们的幸福,我恐怕就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靠在身旁的大树干上,想着那个女子,嫉妒吧,我真的很妒忌,原本以为楚飞扬根本就不会爱任何人,原来也只是没有遇到他想要的而已,他的寂寞与忧伤,终于有人为他抚平了,只是,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是我。不过,看着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幸福,我还是祝福他,而且这样,我更可以放心的离开了,本就没想过拥有,只是想就这样留在他身边,分担他的一切,不过杀手的宿命太沉重了,没有人知道明天生死如何,这样应该就是最好的安排吧。有一个人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即使明天就要面对死亡,我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担心他孤单地留在这里了……

  转身离去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窗口,别了,这里的一切。曾经给了我十几年灰暗生活唯一的一缕阳光,我曾经以为,只是以为吧,以为自己可以把这里当成是家,一个温暖的家,让自己不在继续飘荡,但是我错了,我终究是个没有家的人。人家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家,我也曾见过天黑时的如繁星般的点点灯火,每一点灯火,都在等待为一个晚归的人指引回家的道路吧,只是天下虽大,却没有那一点灯火,是在指引我,回家的道路……

  离开明月山庄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山里的天空总是这样的墨蓝。陪伴我的,只有点点星光,看来距离十五还远,天上露出的只是一弯新月,野兽的嚎叫在林间隐隐传来,不过我不在乎,我是杀手呀,而且还武功高强,我不招惹野兽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好怕呢,不是吗?

  下山的路很难走,因为光线太暗,山峰太陡峭,人很难控制自己的速度,也很难让自己保持平衡,深一脚、浅一脚,有几次竟差点跌倒,真是有趣。奇怪的是,没想到此时,我竟然有了笑的冲动,泪水依旧在心里流淌,人却笑了……

《来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