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正在爷爷的书房打转。
早上起来就嗓子好疼,觉得头昏昏的。她已经习惯了家里常年白天没有人,尤其是寒暑假的时候,更是习惯了自力更生解决任何问题。
可现在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生病了,需要吃药。
但是好久没生病,忘记药箱在哪里了。
就在终于翻了七八个抽屉后,她终于找到了药盒。
消炎药两片,感冒药两片,要不要牛黄解毒片也来一片?好像去年发烧的时候,妈妈给自己吃过一次,那也来一片吧。
她一个个从锡纸板里抠出药片,倒好水,就听到门铃声。
她把药片放到餐巾纸上,跑到大门上,垫着脚尖看猫眼。
盛夏的阳光穿透走廊玻璃,落到楼道里,甚至每个角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阴影。而就在这刺眼阳光里,她看到了季成阳。
后来他才告诉她,其实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而此时,他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纪忆透过猫眼,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哥哥,高、瘦,他正在低头抽着烟,不像是爷爷的那些穿军装的学生,只是穿着黑色及膝运动短裤和白色短袖……
因为低着头,短发略微散乱地从额头上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她没有出声,像是看电影的慢镜头一样,看着他单手撑在雪白的墙壁上,把手里的烟头按在走廊的金属垃圾桶上。最有趣的是他按灭了烟头还特意用手里的那截烟,擦干净了那个灰色的小点,然后,把烟头从侧面丢了进去。
然后,他抬起头,一双清澄漆黑的眼睛望了过来,似乎因为门内没有声音而微微蹙眉。
然后,门铃又被他按响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开门的,就隔着门问了句:“请问你是谁?”
这个家属区在整个大院里,想要进来起码要过两道门卫兵,这栋楼又有密码,根本不会有外人进来。整个家属区都是四层的楼,一层一户人家,互相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了,可这个人很陌生,应该是哪家在外读书的大哥哥吧?
“纪忆,我是季成阳。”
声音冰凉凉的,却很温和,告诉她,他的身份。
季成阳啊……她想起来是季爷爷家的人,是说好要送自己去汇报演出的小季叔叔。
是季暖暖的小叔。
这是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
季成阳,六岁开始学钢琴,比同龄人晚,九岁已经登台演出。小学跳级两次,念了四年,十六岁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这些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季暖暖时常念叨的话。
他是在美国念书的人,美帝国主义什么的……也经常会被爷爷念叨。她记得几岁的时候穿了双红皮鞋就能被爷爷玩笑说是“小皮鞋嘎嘎响,资本主义臭思想”,所以这个大学就已经去资本主国家的季家小叔叔,老是被爷爷挂在嘴边念叨,说什么国内那么多好大学,不好好在国内呆着,为国做贡献,非要去国外读书……
不过好像,现在好多了,念叨的少了。
纪忆打开门,仰头看着这个前一秒还在不耐烦的人,叫了声小季叔叔,然后就打开鞋柜给他找出拖鞋,还没等客人进门就自己跑去厨房洗了手。
季成阳换鞋进门的时候,看到她正在搬起碧绿色的透明凉水壶,往玻璃杯里倒了些水,然后蹙起眉,一口气吃下了五粒药。
好苦。
她灌了好几口水,终于把最大的那片牛黄解毒片咽了下去,嘴巴里却因为药片停留时间太久,满溢了苦苦的味道。她想说话,却先被苦的眉心拧了起来,又连着喝水,然后就发现小季叔叔走到自己面前,半蹲下来。
他让自己和她平视,尽量声音柔和可亲:“在吃什么?”
“药,”她轻声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发烧了,嗓子也疼。”
她试着咽了口口水,好疼。
他漆黑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怎么吃那么多?”
“吃少了不管用,”她用非常娴熟的理论,告诉他,“我特别爱发烧,以前吃半片就好,后来就要一片,现在一定要两片。”
他蹙眉,手伸出来,放在她的额头上:“没有量过温度?”
带了些清淡的烟草味道,手心还有些凉。
她乖乖站着,好奇怪他的体温在夏天也如此低:“没有……温度计。”
温度计上次让自己摔碎了,她都没敢和爷爷说……当时还特别傻,用手去捡那些银色的圆珠子,抓都抓不住,就拿了一堆餐巾纸给擦干净了。第二天和同桌赵小颖说起来,她还吓唬自己说那个东西有毒……还好擦完没有立刻吃东西。
她还在庆幸曾经的自己没有因温度计而中毒的时候,面前的人已经站起来,很快扔下一句说回楼上拿温度计,让她别再吃药了。没过三分钟,这位季小叔叔真就拿着一根温度计下来了,让她坐在沙发上,把温度计递到她嘴边:“来,张开嘴巴。”
她把温度计含住,才想起来,低声念叨了句:“在医院不都是用酒精擦干净的吗……”
她还没嘟囔完,嘴巴里的温度计就被一下子抽出来,她被吓了一跳,去看他。后者白皙的侧脸上,分明已经有了些懊恼,用餐巾纸擦干净温度计之后,又递给她:“夹在胳膊下边吧。”她嗯了一声,早早学会察言观色的她,发觉这个小季叔叔真的犯了错误……还是不要揭穿他好了。
不过……刚才含着那个温度计,不会病情又加重了吧?
纪忆把温度计夹在手臂和身体间,拿起遥控器,开始拨电视剧看。
这个时间正好是灌篮高手。
不过……她悄悄用余光瞄着季成阳,让客人陪自己看动画片是不是很不好?于是她又一本正经地拨过去,内心十分纠结着把台停在了新闻联播,脑子里却仍旧奔跑着流川枫樱木花道……可显然季成阳并不需要看这些东西,他刚才去拿温度计的时候就从楼上带下来了一本书,打开随便翻看着,似乎很有耐心陪着她这个小孩。
纪忆思考了会儿,又悄悄把电视调到了灌篮高手。
当晚,他先开车带她去吃了王府井的麦当劳。
这是北京开得第一家麦当劳,刚开张不久时,很多同学就都去溜达了一圈,虽然大部分人回来都在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她记得季暖暖还抱怨过,没有在国外的好吃,可怜她只能分享好吃或者不好吃的经验,没有人有时间带她来吃一次。
开始她还期盼,后来也没什么执念了。
没想到几年后,就在这天晚上,她被季成阳第一次带了过去。不过因为在家吃药量体温,耽误了不少时间,季成阳只是把薯条汉堡拿到车上,边开车边看着她吃完。
那天其实是文工团的汇报演出,她参加的少儿组的节目只是为了尽兴,或者说为了让台下的那些各有功勋的老人看看自家孩子,乐呵乐呵。因为纪家都忙得不见人影,所以才临时拜托老友的儿子,这个暂时清闲在家,准备出国继续深造的季成阳带她去参加演出。
“不要紧张。”季成阳蹲下身子,低声告诉她。
说完,他的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一个二十岁的男人,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
这不是她第一次登台,却是第一次有类似“家人”的陪伴,本来不紧张,反倒因为这清浅的四个字紧张起来。甚至站在深红色的幕布后,开始心跳的看不见前路。
理所当然,她犯错了。
这是她和另外一个男孩子一起表演的藏族舞,因为发烧头昏昏沉沉的,向后下腰时,头饰从头发上滑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舞台地板上。这是她从未遭遇的,一时间脑子里都只剩了大片的空白,只是下意识弯腰,捡起头饰,然后抬起了头。
一瞬间,就彻底懵了。
舞台有着聚光灯,而台下看不到人脸,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片片的人。
她真的怯场了,只觉得腿都是软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再也不跳了。最后,她真的就转身跑下舞台,没有完成仅剩十几秒的节目,剩了那个男孩子一个人在台上傻站着……
后来过了很久,人家提到纪家的这位小姑娘,还能说起这件事。
多半是无伤大雅的笑笑,说小姑娘很羞涩,估计是吓坏了。
那晚,季成阳也觉得她是吓坏了,想不到什么安慰的方法,再次开车把她带到快要打烊的麦当劳门口,下车给她买了一杯新地,草莓味的。他回身上车的时候,把用餐巾纸裹好的塑料杯递给她:“没关系,下一次就有经验了。”
纪忆接过杯子,打开吃了口冰激凌,真好吃。
她顿时觉得这个始终不太爱笑,不太爱说话的小季叔叔,也挺可亲的。
“我觉得……没有下次了吧……”她吃了两三口冰激凌,想说自己不想跳舞了,但是没敢说出口,继续一口口吃着冰激凌。
“你跳的很好,刚才我在台下听到很多人在夸你。”
她含住了白色的塑料勺子,随着眨眼,眼睫毛微微扇动着,忽然轻声问季成阳:“小季叔叔……你是不是特别想安慰我?”
他咬着烟,还没来得及点燃,若有似无地嗯了声:“还想吃什么?”
纪忆摇摇头,笑得眼睛弯起,继续一口口吃冰激凌。吃到一半却像是想起什么,咽了口口水,觉得嗓子已经疼得不像是自己的了:“我是不是生病了,不能吃冰激凌?”
他看了她手里的冰激凌一会儿,终于嘴角微微扬起,略有些无奈地笑了。
一天之内犯了两个低级错误,始料未及。
从整个下午到夜晚,他终于从那一抹笑容里现出了几分柔和,然后,很快下车给这个小女孩买了杯热牛奶。
路灯连着路灯,昏黄而温暖的颜色。时间太晚,两个能通车的小门都已经关闭了,车只能从大门里开进去。扛着枪的士兵跳下站岗台,查看他的车辆出入证时,他却发现小女孩已经睡着了,而怀里抱着的是还没喝完的牛奶,塑料口袋已经扎好了一个死结,似乎是为了防止牛奶洒出来……
好细心的小姑娘。
士兵敬礼,准许通过。
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真是高烧了。
所以……第一次带她出门,就让她发高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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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说完结再来的,我不和你们玩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