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暗潮(1)

久视元年,狄仁杰终是病危。

按身份,我本无资格前往探望,李隆基却仍是随了我的愿。

待车行至相府时,已是深夜,却仍是灯火通明。我放了车帘,看李隆基:“沈秋在?”李隆基伸手拿起袍帔,替我仔细系上:“是,已在此四五个昼夜了,”他手顿了一顿,才又道,“大哥也在。”

我没说话,只点头。一个简单的结,他弄了半天也没系好,我笑了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让我自己来,他却没松手。

“永安,”他终是弄好,手指擦过我的脸,“下车吧。”

府门前,停了不少车马,我刚才脚落地,才见另一辆马车上也下来了一位贵人。

眼带浅笑,举止有度。

她再不是当年初见时,险些落了茶杯的婢女,不再是赐婚时,手足无措的人。今时今日,她已是寿春王妃,抹去一切狼狈经历,干干净净的北魏元氏,寿春王妃。

此时,她正也看到我,愣了下,才莞尔一笑。

我对她点点头,见她始终不挪动脚步,便走过去行礼道:“妾身见过王妃。”她点点头,伸手拉住我,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进去吧。”我笑:“王妃先请入吧。”她疑惑看我,我侧头看李隆基,她这才留意到不远处的少年。

李隆基这才笑吟吟走过来,叫了句大嫂。

她忙行礼说:“原来郡王在这里,那妾身就先一步进去了。”

“大嫂不必多礼。”

他说完,却不期然地握住我的腕子。

元月低头笑,告退而入。

我看他,他也看我,就这么僵了会儿,才低声道:“李隆基,你娶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再做这情深意重的样子,似乎不大妥吧。”

他低低一笑:“我待你如何,无需做给别人看。”

我无奈,只能就这样任由他拉着我,进了相府。据说今日险情频传,连皇祖母都亲自来探看过,自然亲王贵胄都不敢怠慢,一路上碰了不少,到狄相房外时更是立了不少人,有当真痛心疾首者,亦有不过敷衍了事者。

直到父王走过来,我才抽开手腕,叫了声父王。这一句,不少人回了头。当初在大明宫中常伴陛下左右,这些个王孙贵胄哪个不是待我极善,如今即便是身份一退再退,逃不过他们暗中的闲言碎语,但见面了也终要做足礼数。

就在我一一行礼时,房内已走出两个人,立刻引得众人围了上去。

“各位郡王亲王,就无需在此久候了,”沈秋挽着袖子,面色早已熬得苍白,“请都回去休息吧,若狄相缓醒,小人自会遣人去禀告。”

他就隔着我十步之遥,我却听得分神,只因那门边立着的人。

整整一年,我从未出过王府,而他也从未再出现。突厥叛乱,边境一路兵败如山倒,陛下不得已以皇嗣李旦为帅,征兵天下,可李旦身为皇嗣又怎会亲自出兵征战,最后这么个力挽狂澜的险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戈铁马,征战边疆,我无法想象那连连险境。

而此刻,只看他右臂缠着白布,环绕于脖颈之上时,就已痛的喘不上气。

他面色极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丝,只是静立在沈秋身侧。此时,王元忽然自一侧走上前,低声询问着是否要吃些东西,他摇头,微微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听在耳中,只盯着他,不敢动上分毫。

他刚要返身而回,却突然顿住脚步,缓缓看向了这里。

那双眼,清润依旧,只蒙了层杀戮决绝后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险些躲开。太多的过去纷涌而至,从狄仁杰拜相到如今这病危卧床,整整十年,血雨腥风,到如今却只能隔着众人,在这纷扰中静看着对方。

难以靠近,连最平实的话都不能多说。

沈秋正要转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样子,才顺着目光看过来,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头,正要随着众人离开,沈秋却先出了声:“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阶,先对李隆基行礼,才对我道:“狄相曾说,若是夫人来了尽管入内,他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扫过他袖口的点点血迹,默了会儿才道:“狄相如今还没醒来,我留下也没什么用,还是待相爷好转再来探望。”

沈秋紧绷着脸,压低声音:“这几日极为凶险,永安你还是留下的好。”

我心头一紧,认真看他,他又点了点头。

既已如此,即便狄公不再缓醒,我也该留下送他最后一程。我没再多话,征询地看了一眼李隆基,他只笑了笑,说:“我陪你。”说完,先一步走上石阶,对李成器道:“大哥在此已经三日了,是否要回去休息一晚?”

李成器摇头:“今夜正是凶险难测,还是侯在此处安心。”

夜深露重,我裹紧袍帔,紧跟着进了屋子。

内室是狄公的家眷子嗣,我们几个就在外堂相对坐着,唯有沈秋守在床前,每隔半个时辰才出来一趟,喝口水,或是低声和李成器交谈着,看神色似乎始终没有起色。

我捧着茶杯,一口口喝着,想起了很多。

狄仁杰几番大起大落,却均是对李家忠心不二,就连李旦重回洛阳,亦是托了这位相爷的福。不知为什么,脑中竟记起当初李成器被囚于宫中,不惜当众提醒狄仁杰有难的那一日。

那一日讲解琼花的句句都还清晰,他的浅笑注视,狄公的玩笑提点。

那个叹‘县主好眼光’的老者,亦是劝散我二人的人,彼时今时,江山依旧是风雨飘摇,这个始终守护李家的人却终是年迈病衰,怕已要走到最后了。

约莫到了后半夜,里间忽然传来些吵闹,我不禁放下杯,李成器却已经站起身,径直走了进去。过了会儿,沈秋才出来,走到我面前:“你怕是武家最后一个见狄公的人了。”我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李隆基,还未转身他已经先低声开口:“我在外堂等你。”

我顿了下,没有回头,直接走了进去。

内室的家眷都已退了出来,只剩我和沈秋,还有李成器。

灯烛摇曳,拖长了人的影子,我走到床边蹲下,看狄公微微在笑着,不禁湿了眼眶。他缓缓伸出手,我立刻伸手握住了,等着他。

过了很久,他叫了一声:“县主。”

我努力笑:“狄公又玩笑了,永安已不再是什么武家县主,而是临淄郡王的妾室。”

“本相还记得……”他眼中亦是带笑,却不同于我的强装,只是淡淡地,带着老者的了然与释然,“和县主的几次私下交谈。”

我点头:“永安也记得。”

他看了一眼李成器,笑着摇头:“至今本相仍旧认为,县主眼光极好。”

我心头阵阵酸痛,不敢回头去看他,也不敢看狄公的眼睛。

他休息了会儿,又笑着补了一句:“还有句话,本相始终未曾说,在李家的这些皇子皇孙里,寿春郡王的眼光也算是最好的了。”

我没想到,他特地要我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知怎么地,脸就已经被眼泪打湿,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

狄仁杰笑着摇头,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凑近。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费力:“武家与李家的争斗,李家男人与女人的争斗,尚会有许多变数,县主切记,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应对。”我点头,他才笑着松开我的手,对李成器道:“当初县主为我二人讲过琼花之法,老朽至今仍旧记得清楚,郡王可还记得。”

这话,唯有我三人听得懂。

不论这话是提点李成器记得我当日相助,亦或是别的什么,这为天下为李家耗尽一生的贤相,此时只不过是个看着我二人自幼成长,到如今感慨万千的老者而已。

心头一时亦苦亦酸,我终是回头看他。

他只静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狄仁杰道:“本王不会忘,亦不敢忘。”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掉,一年前笑着相对的勇气尽数打碎,只余心酸。他金戈铁马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有一日安枕,却不能问任何人他的消息,今时今日,他安然回返,立在我面前,我亦不敢走上前一步,看一眼他的伤口……

狄公咳了两声,沈秋忙上前探看。

他笑着摆手,对我道:“夜深露重,县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后若不嫌就多来本相府上走一走,陪我这老人家弈棋品茶,也不枉忘年相交的情谊。”

我含泪点头,笑着说:“永安告退了。”

而这句话,也成了我和狄公的最后一句话。

久视元年,狄仁杰病故,举国同悲。连皇祖母亦是拒朝数日,连连悲叹狄公一去,朝堂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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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下部终于开出来了。

其实我承认,我很久不更是被留言打击了(始终追文的也看到那几日血雨腥风了……),但我徘徊了很久,仍旧舍不得成器和永安这一对孩子。成器算是我最倾尽心力写的温润如玉的人(一直很爱这类,但是迟迟没有写)。

所以呢,阿宝只有一个小小的念想= = 如果喜欢永安的,多和我说说话,即便0分也无所谓的,俺就是怕寂寞,鸡血才是动力,握拳!

《永安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