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输液泵、呼吸机、微量注射泵……绿光在仪器上闪动着,有身穿隔离服的医生和护士,低声交流着,查看仪器上的数据。
这些他曾经都很熟悉。
这是他和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医院,所以对他出入ICU的时间,从没有过限制。
等到老人家睡熟后,他才走到ICU外的隔离更衣间,换下隔离服。
“顾老的病,各科主任都在看着,肾内连301的董长亭都请过来了,他可算是移植中心的权威教授,”身边始终和他关系不错的廖医生,在低声说着,“情况虽然不算好,但你做过这行,应该看得淡些。”
今天董长亭来的时候,事先约了他晚饭的时间。
他爽约了。
对于这个人,他可能过了十几岁的年纪就不再记恨。年幼时和母亲回到中国,还会有些期盼,屡屡错失见面的机会后,甚至有些记恨。
而那些隐藏在记恨背后的,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自卑。
对于十几岁的孩子,父亲这个词本身就具有不可压制性的力量,再加上他真的足够优秀,优秀到令他这个教会学校的普通学生,产生被厌弃的自卑。
可走过那段迷茫,彷徨于未来的年纪。
这个词的力量,自然就消失了。
他没接话,把隔离服递给小护士,身上竟然有了些潮湿的汗意。
“你太太怎么一直不过来?”廖医生也把衣服递出去。
“还没正式结婚,不是非常方便。”
“当初我和你一起实习的时候,你也算是我们的院花了,还真没想到被个小姑娘迷住了,”廖医生笑了声,“不过这小姑娘真不错,你看非典之后的离婚率?这种事不是嘴上说想开就想开的。我说你一直不结婚在等什么呢?”
“她还没大学毕业,”他回答的声音,水般的平静,“等到顺利毕业就会结婚。”
廖医生噢了声,按下玻璃门的操控开关。
等到门缓缓打开,终于琢磨过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九零后?”
这么一说,他还真是意外了。
等到坐到走出医院,坐进出租车里,又想起这个词。
从他开始带童言的班级,就发觉这代的学生很特别。他不是在国内长大的,可看平凡对生活的态度,和那些学生真是相差甚远。
记得很清楚的一次,他看到有头发染成粉红色,戴着天蓝色蝴蝶结的女孩跑进办公室,央求法律基础课的老师手下留情,忽然就有种想笑的冲动。
还有给童言上课时,收到的那些粉红镂空心的情书。
顾平凡看到了,也曾感慨,以前要有这种事,最多是匿名倾诉心意,如今的孩子,还真是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喜欢老师……
说到底,还是孩子。
他仰靠在副驾驶座,想到她说的那句话,有个孩子陪我一起想你。
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
似乎单单是一个还不够,据说外籍在中国不会有生育限制。不过平凡也说过,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话,应该可以生两个。
这样加上她就是三个。三个孩子的吃穿住用,都要自己承担。
似乎,真的还不错。
童言留下了那句话。
因为怕眼睛太肿,还是给奶奶挂了个电话,说自己可能要晚些到家。幸好是冬天,肉还不需要马上放进冰箱里,她就这么拎着袋血肉淋漓的鸡,踱步到小区附近的KFC混晚饭吃。点餐时,不知是因为鸡,还是因为脸被打的肿了,服务生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在洗手池边,用冷水浸湿了餐巾纸。
然后挑了个角落的长桌,坐在那里边用湿纸巾压着脸,边啃香辣鸡翅。
面前的玻璃正对着马路和对面小区的大门。
她啃完了两个鸡翅,正巧看到有出租车在鲜果店前停下,直觉就是他回来了。果然,从低矮的车里出来,很快站直身子的人,是顾平生。
她叼着鸡翅,拿出手机,迅速从自拍的摄像头里看自己的脸。
完全好了,果然是抗打击体格。
远处的人,在低头挑着水果,鲜果店老板娘又举着什么,在和他闲聊着。他因为身高的缘故,礼貌地微含着胸,看着老板娘说话。
童言给他发过去个消息:我下班晚了,非常可怜的,在吃垃圾食品。
马路的那侧,看到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看。
她继续啃鸡翅,眼睛却盯着他。
玻璃虽然有些脏。
却不妨碍观赏美人。
顾平生收好鲜果店老板娘递来的零钱,把钱包和手机都放回裤子口袋,再把买好的水果暂时放在水果摊子上。
然后就这么转过身,穿过了马路上的人行道。走到半途时,碰巧遇到红灯,他站在大片的人群里,耐心等待着红灯转绿。
或许是刚才经历了些很不好的事情,这时候看着他走过来,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构成那么完美的画面。光是这么看着就心砰砰直跳。
他看到她以后,并没有进来,反倒是站在玻璃墙外看着她,微微簇起眉。
童言用餐巾纸擦干净嘴巴,无声地对着他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吃垃圾食品了。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没说话。
童言又把装着鸡肉的袋子拎起来,献宝地笑著:栗子烧鸡。
顾平生轻扬眉,笑意蔓延在眼底,仍旧没有说话。
身后正好有辆车开过去,前车灯很快从他身侧晃过去。她还想说什么,他忽然就开了口,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回家。
她点点头,迅速把手机收好,跑出了肯德基。
这种兴奋的感觉,倒真像是忘了带钥匙的小朋友,终于等到了家长回家……
晚上她站在浴室的淋浴喷头下,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这么豁达了,明明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竟然像是隔了一辈子。似乎任何和顾平生没关系的事情,都不是她想关心的。
她裹着浴巾出来时,顾平生正坐在悬窗上看资料。
当初他带着她来看房子,两个人最喜欢的都是卧室的大悬窗,铺上厚厚的羊毛地毯,放个矮桌和靠垫,就成了看书喝茶的小格间。
顾平生穿着灰色的纯棉运动裤,关着脚坐在那里,背靠着玻璃窗。脚边和矮桌上散落的各式各样文件,因为在做阿根廷的项目,所有的影印资料都是西班牙文。
他这个人很有职业操守,因为所有涉及的项目都是商业机密,自然带出来的,都最好是别人看不懂的。她这段时间看得多了,虽不不知道意思,却还认得出来文字的模样。
她靠近了,他才终于从众多文件里抬起头。
“母语是英文真占便宜,还有余力再学别的外语,”她学着他的样子,光脚爬上去,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脚:“先生,需要足底按摩吗?”
她已经拿他研习了好几天,甚至还拿着张打印的纸,似模似样地背着手法和穴位。现在差不多都记得熟了,俨然一副中医师傅的架势。
顾平生忍不住地笑:“星期五晚上,休息一天好不好?”
“不可荒废,”童言很受伤地劝说,“实践出真知,你没看我已经不拿穴位图了吗?我告诉你,一定要知足,那天我们法院的几个法官还在抱怨,说现在外边的足底按摩都太偷懒了,都是用手指关节按。像我这样老老实实用指腹按摩的,越来越少了,知道吗?”
他缴械投降,任由她这个比学徒还不如的新手,拿自己练习。
“我想去学开车,”她完全按照步骤做完,手指已经有些发酸,也学着他的样子靠着玻璃窗,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这样如果家里有什么急事,叫不到出租车,还有个人可以开车。”
“不用刻意去学开车,如果有什么事情,还有平凡。”
还真是不客气……
童言深刻觉得,顾平凡有这么个弟弟,也挺愁人的:“平凡如果有天嫁人了呢?或者刚好不在北京呢?怎么可能始终随叫随到。”
他终于妥协:“可以等天气暖和一些。”
她却是迫不及待:“这周末开始吧?趁着我还在实习比较清闲。”
顾平生在国内除非重新考驾照,再开车是绝不可能的了。所以她把这件事当作了一桩任务,在驾校比任何人都要学的认真,到真的实践了,才发现中国的驾校授课极不科学,基本上她想要坦然上路,还要和顾平生每晚找个偏僻的地方练习。
教她的师傅很喜欢闲聊,还问到她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是律师,”她笑,“和我是一个专业。”
“那好啊,以后我给他介绍案子做,现在人真喜欢打官司,我好几个邻居就天天找律师打官司,什么房产啊,赡养啊,真是越来越计较了。”
“他没有打官司的资格……是非诉讼律师,”童言想不出多少解释的话,“就是别人投资个项目,帮人看看投资的协议,法律谈判什么的。”
她其实说不清楚他具体每天都在做什么。
只记得有次去等他下班。部门秘书解释说他还有个视频会议,是对冲基金投资的法律谈判。当她到顾平生的办公室门口时,恰好对面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
会议室里都是资深非诉律师,西服革履,清一的黑色。他背对着自己,背脊笔直,声音更是从未听到过的冷静和平稳:“此处所标注的修改并不符合市场惯例,我们对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拒绝接受……”
余下的话,被缓缓闭合的玻璃门隔开。
那晚的谈判到很晚,直到她把办公室的饼干都剿灭干净,会议才告一段落。顾平生回到办公室,把领带解下来扔到桌子上,整个人很疲倦地坐下来。
童言看着真是心疼,靠在他身边给他揉捏着肩膀和手臂,看他似乎还沉浸在工作的事情里,便顺口找了个很无聊的问题,打断他:“我从来没有英文名字,你说,叫什么比较好?”
他考虑了几秒,微笑著回答她:“EVE。”
“EVE?”童言想了想意思,“黄昏?”
“夏娃。”
她语塞:“这种名字,不太适合给别人叫吧……”
“你如果留在法院工作,应该不会有机会用英文名字,”顾平生倒是越发觉得不错,“这个名字在家里用用就可以。”
EVE,夏娃。因为肋骨的故事,成为了最美好的名字……
童言打着方向盘,继续听着驾校师傅在说着各种民事纠纷,意识却飘呼呼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