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了大半辈子的陈氏不相信儿子能拜得名师,赵肃不得不与她解释半天,将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才让她相信了。
陈氏喜极而泣:“老天保佑,也是我儿的本事,为娘不求你有多大能耐,只要平平安安便罢,似今天这般,若没有你老师出面,只怕就要受到族长责罚了,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我们出身不好,能忍且忍,切莫引来祸端!”
陈氏的出身和遭遇让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做人,赵肃可以理解,却无法认同。
“娘,放心吧,我不会没事找事,但有人欺负上门,如果我们一味忍耐,只会让对方觉得好欺负,更加变本加厉罢了。有了老师,起码以后在长乐县,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欺辱我了。”
陈氏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叠声的喊叫。
“赵——肃——!你出来!赵肃!”
他本不想搭理,奈何那声音不死不休,看架势像是他不出现就不停下来,赵肃最后无法,只得皱着眉头出去。
对方十三四岁年纪,穿着直裰白衣,是标准的赵氏族学弟子装扮,浓眉大眼,精神头十足,正喊得嗓子冒烟,想直接踹门进去,眼见赵肃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脸面无表情,刚伸出去的脚不由又缩了回来。
“什么事?”赵肃也没有问他名字的兴趣。
对方踟蹰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我叫赵暖。”
赵肃:“???”
赵暖挠挠头:“你当真没有念过书吗?为何刚才对答流利,比我还厉害?”
这纯粹是小孩子问题了,赵肃朝他拱了拱手:“肃尚要侍奉母亲,就不奉陪了。”
说罢正欲转身,赵暖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他的衣袖,嗤啦一声,本就十分脆薄的布料被这么一扯,裂开了。
赵肃:“……”
对方马上松手,尴尬赔笑:“我是无意的,那个,嗯……”
他嗯了半天也嗯不出个所以然,赵肃木着脸抽回袖子。
果然碰上赵家人就没一件好事。
他回里屋换了件衣服,让陈氏帮忙将袖子缝好,再出来时,发现赵暖居然还在那里。
无事不登三宝殿,莫不是有什么企图?
赵肃琢磨着,一边下逐客令:“如果没什么事便请回吧,天色不早了。”
他实在是想多了,即便拜了名士为师,以他们母子俩如今的处境和地位,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愿意上门亲近,赵慎海便是一例。
赵暖赧然:“方才是我鲁莽了,明日便给你送新衣服来,其实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堂兄弟,往后大可多多亲近!”
赵肃摇头:“心领了,我们不过是寒门小户,当不得如此错爱,请回吧。”
赵暖急了:“我没什么恶意,先前也不知道你们的处境……我父亲便是今日斥责你的学堂夫子,我是特地来赔罪的!”
他报出来历,赵肃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赵慎羽先前冷嘲热讽的语气,再对比眼前之人一脸敦厚的模样,不得不说,这父子俩完全不像。
“你来这里,你爹不知道吧?”
赵暖惨叫一声:“完了完了,我在这里逗留许久,兴许我爹已经回家了,一会儿见不着我,又该大刑伺候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这孩子莫不是脑袋有问题吧?
赵肃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有点黑线。
容不得他多想,翌日寅时不到,他就起床洗漱,陈氏也跟着起来,帮他准备早点,赵肃匆匆用完,把家里仅有的两本《论语》和《孟子》抓在手里就出门了。
戴公望客居在城东,宅子是知县詹莱的,赵肃甚至不知道这位刚刚拜下的老师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对于自己来说,现在一分一秒都是珍贵的,加上第一天拜谒,自然要早早就到,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还没亮,赵肃检查了自己的装束觉得并不失礼之后,才举手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应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仆打着呵欠,一边惊异地看着赵肃。
赵肃拱手行礼:“请问戴先生可起了?”
老仆恍然:“公子就是老爷昨日新收的弟子罢?快请进来!”
对方把他领到书房,让他在这里等着,就关上门退下,半天没再见着一个人影,幸而赵肃用过早饭才出来,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书房里藏书很多,也不知道是詹莱的,还是戴公望搬来之后才放进去的,大多数书哪怕在福州的书局也是难得一见的,桌子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籍,赵肃随手拿起来看了几眼,越看越觉是诧异。
咿呀一声,戴公望推门而入,赵肃忙放下书行礼。
“学生见过老师。”
“唔,”戴公望打量了他两眼,视线落在桌子上。“你拿这书去看了?能看懂?”
赵肃想了想:“弟子只是翻了翻,离看懂还远着,只能说略有所得。”
戴公望半信半疑,笑骂道:“行了,我看你在学堂外驳斥夫子的时候,不是挺振振有词的么,说说!”
一开始,他只把赵肃当成有几分天资,但是认字还不多的孩子,毕竟他从没正经地上过一天学,本想从习字开始教他,却没想到赵肃竟然还能看懂此书。
这本书叫《传习录》,放在后世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在当时却是鼎鼎大名,它像论语一样,不是孔子自己写的,而是后人弟子收集他的语录书信编撰而成的一本书,这个人就是王守仁。
王守仁是一个传奇人物。
能把学问做到自成一派,门生遍布海内的人不少,但像他一样,上马能征战,下马还能治学的人,放眼华夏几千年也寥寥无几。
他定江西,擒宁王,平叛乱,总督两广军务。当时有传闻,敌人闻阳明公,则溃不成军;百姓闻阳明公,则欢欣鼓舞;士人闻阳明公,则恨不能与之同席论道。
他由儒家衍生出来的心学,到了明代中后期,几乎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民间力量,许多内阁大臣也都是心学门人,甚至据说连日本的明治维新,也曾由王氏心学中吸收经验。
大丈夫当如是。
赵肃身为一个现代人,对《传习录》这种书,不可能深入研究过,但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王守仁写的,已经足够让他肃然起敬了。
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放在自家老师的桌子上。
难道自己这个老师,竟是王学门人?
这个时候,心学虽然信奉的人很多,但大都集中在民间,也不为统治者接受,论势力,它更敌不过程朱理学这种官方主流,所以王学门人一般都不会大肆张扬。
心学讲究知行合一,简单来讲,就是让你不仅要学,还要去做,道理有点类似后世那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里面又隐隐暗含了解放思想的意思,相较当时提倡“去人欲,存天理”的程朱理学来说,当然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言论,也难怪心学门人只能低调了再低调。
上学第一天,还没学到东西,就要先考试,这也忒不厚道了。
赵肃思索片刻,慢慢道:“学生只翻了几页,阳明先生所言,是知行合一之理,与朱子的知先行后大有不同。”
“那末你觉得哪种有道理?”
赵肃笑了,这不明摆着让我夸心学么。“知行合一,好比做人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一般,自然是阳明先生的要更上一层,只不过现如今可科考场上,视朱子理论为正统,因而……”
他没再说下去,戴公望当然能理解他的意思。
其实赵肃说得很肤浅,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能有如此见识,已可算得上令人惊喜了,戴公望觉得自己果然没有收错这个徒弟,看他的目光也慈霭了几分。
“你识得字?”
赵肃点头:“基本都识得,只是很少练习,怕写得不好。”毕竟以前写的都是简体字。
戴公望拍拍他的肩膀:“跟我过去见见你的师兄吧。”
詹莱这幢宅子很宽敞,还特别隔出一个书斋,四面竹帘半卷,外面种上竹子,前面还有个荷塘,清风徐来,竹叶沙沙,荷香隐隐,把夏天的燥热驱散不少,是个上佳的读书之所。
戴公望带着赵肃进书斋的时候,正有个少年坐在矮榻前,手里握着本书诵读,见他们进来,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
“见过老师。”
戴公望含笑道:“过来见过你师弟,他唤赵肃。”
又对赵肃说:“这是你师兄,元殊。”
赵肃连忙行礼:“见过师兄。”
少年身形秀颀,眉目清隽,头发用玉带束了起来,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看了看赵肃,也回礼道:“师弟。”
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却比赵谨高明多了,没有表露得太过明显。
赵肃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寒暄介绍完,就该开始上课了。
不得不说一下戴府的上课时间。
上午的课程从卯时开始到巳时结束,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的休息,老仆会端着点心进来,师生三人边用边闲聊,到了巳时府里会留饭,用完饭休息半个时辰,午时到未时是读书时间,完了才算结束一天课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如此一来,赵肃正好可以起个大早,上山采药,末了交给回春堂,让他们点算药材,待自己下学再过去拿钱,时间上不冲突,既有时间赚钱养家,还能读书,两全其美。
而戴先生教学的模式也很奇特,至少跟赵肃在赵家族学外旁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先是询问学生昨日读了什么书,要求能够背出来,并且解释其中含义,这一节赵肃初来乍到,可以略过。
小师兄元殊看起来学得不错,背书一字不漏,释义也有条有理,甚至能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观点,戴公望不仅不加斥责,反而很耐心地解释,为了照顾一边入门较晚的赵肃,还特别说得直白浅显。
接着是布置作业,让他们把《孟子》从哪一段背到哪一段,并且要揣摩含义。
末了就完全抛开四书五经了,戴公望开始讲他云游各地时的见闻,做官时碰到的事情,讲江浙沿海一带时时有倭寇犯禁,讲黄河泛滥,灾民卖儿鬻女,人吃人,还说起永乐年间郑和出海的趣闻,许多细节别说元殊,就连赵肃都没听说过,是以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浑不觉时间飞逝。
用过午饭,戴公望入了后院休息片刻,元殊跟赵肃则留在书斋,书斋里另设有小榻,他们或小寐,或发呆,都没人拘束。
赵肃利用这个闲暇时间,正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他现在的毛笔字太难看,得抓紧练习。
一抬头,就看见小孩儿黑黑的脑袋在前面一晃一晃,煞有介事地小声读书,就是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闷声一笑,起了逗弄的念头,赵肃虚咳道:“小师兄,这一段话我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对方理也不理,仿佛没听到。
赵肃锲而不舍地骚扰:“小师兄!小师兄!”
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喊了五六声,元殊终于腾地回过头,气势汹汹:“师兄就师兄,为何要加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