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回长乐县,中间要经过闽侯县,左右无事,赵肃也不急,跟赵暖会合之后,两人索性慢悠悠地一路逛回去,权当增长见识了。

在福州的时候忙着乡试,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而闽侯靠近福州,繁华不逊于省城,正好可以弥补缺憾,所以赵肃在这里订了客栈,准备住两天再走。

赵肃虽然决定走上科举这一条路,可并没有把所有希望全部放在上面。

这几年,他靠卖药材给回春堂,母子两人省吃俭用,攒下一些余钱,当时长乐县水患刚过,县城一片狼藉,商户十去其九,赵肃趁机低价盘下一间小店面,让陈氏做些手工糕点出售。陈氏本身手艺不错,东西便宜好吃,又经常琢磨一些新花样,每日糕点出炉的香味往往吸引不少百姓来光顾,久而久之,唐宋居在长乐县也算小有名声了。

时任长乐知县詹莱是老师的至交好友,赵肃和回春堂也有交情,以至于压根也没有什么地痞恶霸来捣乱兹事,他们很快把本钱赚回来,到年底也有了盈余,店铺生意红火,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比起以前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一个县的市场是有限的,生意做得再大,不测之灾一来,就什么也没了。赵肃见过水患把大半个县城都淹没了,更加明白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在闽侯县落脚的同时,也抱着考察一番的心思,想看看未来能不能把唐宋居的第一间分号开在这儿,两地离得近,也方便互相照应。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设想。

“你小子向来鬼精鬼精的,怎么这回就临阵脱逃了?陈洙那家伙人脉广,跟他结交肯定有不好好处,干嘛急着回来?”

赵暖如今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二愣子了,这几年他跟着赵肃一起厮混,看着他考秀才,开铺子,心里想做生意的念头就越强烈,只可惜家里老爹说什么也不肯放行,他只好偶尔帮赵肃和陈氏打打下手,趁机学点东西。

“人脉广不一定就好用,里面十有八九都是想浑水摸鱼的,一旦你真的有事,他们只会一哄而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赵肃一笑,随即转了话题,跟他说起自己在这里开分店的设想。

赵暖听得一愣一愣:“你怎么就这么多鬼主意?”

“我也就是想想罢了,这不是在和你商量么?”

“你说得也有道理,长乐县不大,去年詹大人调任河南,新任知县跟我们并无交情,为了长久发展,是得合计合计了。”

赵肃有点意外,没想到向来没心没肺的赵暖也能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情来。

“那你说说,如果在闽侯开店,有什么好处?我们和这里的县官也不熟。”

赵暖笑嘻嘻的:“你想考我啊?闽侯离长乐近,也方便,其实我觉得最好是把分店开到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啊!”

“……你想太远了,明年会试,全国举子齐聚京师,卧虎藏龙,我还指不定考到什么名次呢,再说只有二甲排名前几位,才有希望能留在翰林院,其他都要放外任的。”

赵暖伸了个懒腰:“这不是咱哥俩在随便说说么,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把唐宋居开到京师,这样你以后在京城做官,就有靠山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哈哈!”

赵肃全当他在呓语:“先把你爹搞定再说,我真要把你拉过来帮忙,他能吃了我。”

即便赵暖现在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赵慎羽也没放弃让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希望,从前他甚至看不起赵肃,直到对方考中功名,他才渐渐默许自家儿子与赵肃交好。

闲聊间,赵暖说要到前面集市看热闹,赵肃却想到布铺给陈氏买点东西,两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便各自分道扬镳。

进了铺子,赵肃直奔那些色泽鲜艳,摸起来舒服的布料,不一会儿就买了好几匹。说来惭愧,从前几年家境好转,到从福州回来,自己竟也忘了要给母亲买些东西。

待挑好东西从铺子出来,便看见赵暖火急火燎地迎面疾走过来。

赵肃忙喊住他:“这是被狗追呢?”

赵暖急急停下,脸色煞白,抓着他的肩膀大口喘气。

赵肃眼见情形不对,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出了什么事?”

赵暖好容易能开口说话,凑近赵肃耳边,神秘兮兮:“方才我碰见一伙人,好像,好像是倭寇!”

赵肃脸色一变。

起因是赵暖碰到一个人跟他问路,虽然口音有点生硬,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可那人问着问着,就把话题越扯越远,问他闽侯县里最有钱的人家在哪儿,问闽侯县衙在哪儿。

赵暖疑心顿起,在随口应了几句之后,又远远地缀着对方,看见他跟其他几人会合,凑近了偷听,竟听到他们说的竟不是附近的方言,也不是官话。

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赵肃一直觉得倭寇不过就是一小撮日本浪人,竟还能搅得东南沿海数省几十年不得安宁,实在是我军太过窝囊无能的缘故。

但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至少责任不全在明朝政府这边。

这时候的日本正是战国时代,今天不是这个诸侯战败,就是那个诸侯被抢了地盘,附庸着大名的下层武士自然也跟他们的主人一个命运,许多走投无路,流亡海上,就变成倭寇,他们总不可能回头抢日本,所以朝鲜和大明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尤其是大明,广阔富饶,传说中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这些人经历过战火,虽然在战场上被淘汰下来,但战斗力也不是官差衙役可比的,他们小股作战,抢完就跑,灵活性也比一般的军队要强,加上还有人给他们指路,抢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于是这数十年里,东南沿海的省份无一幸免,他们不仅抢东西,还要杀人,很多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不过也就建了间房子,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结果倭寇一来,什么都没了,命还要赔上,一时间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前两年浙江那边有了戚继光和俞大猷驻守,倭寇不大敢再侵犯,渐渐地有转移到福建的趋势。沿海百姓谈倭寇色变,就算没碰到过的,也听过那些倭寇如何烧杀抢掠的惨事,几乎人人都有种潜在的警惕感,赵暖耳濡目染,对这几人的身份马上有了联想。

赵肃问:“你能确定是倭寇吗?”

“我又没听过倭话,但他们行踪鬼祟,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无缘无故问县衙和有钱人家做什么?”

“他们往哪儿去了?”

“我跟了一段,他们好像有所察觉,就没敢再跟,看方向似乎是往郊外去了。哦对了,他们的谈话,我硬是记了半句。”赵暖随即鹦鹉学舌,把那半句话说出来。

赵肃虽然也不懂日语,更别说几百年前的日语,但语音调子总算还听得出来,十有八九是倭话无疑。

他皱着眉头:“这事可不大好办,没凭没据的,去了衙门,人家也只会把咱们当成傻子。”

赵暖暖过劲来,调侃道:“你不是解元公嘛,名头一亮出来,谁敢不高看三分?”

赵肃微嗤:“知县多是进士外放,怎么会把我这个举子放在眼里,走吧!”

“去哪?”

“衙门。”

“诶诶,你不是说人家不会相信嘛?”

“相不相信在他们,说不说在我们。”

不出所料,一开始他们甚至连县衙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后来赵肃报了身份,对方看在本科解元的份上请他入内,知县大人亲自待客,等到两人把来意一说,对方意思意思地夸赞了他们一番,末了又闲聊几句,把人送出门。

赵暖懵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说准备怎么办?”

赵肃扯着他往前走:“凉拌!走吧,人家不信我们。”

“要万一真是倭寇呢?”

“那就算我们倒霉,长乐跟闽侯挨着,闽侯真有倭寇,长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二人依旧紧赶慢赶回到长乐县,也顾不上回家,就直奔县衙。

现在的长乐知县叫杨汝辅,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晌午,知县大人还在吃饭,但听说是本次乡试的解元,马上笑呵呵地迎出来:“听说福州府汇集了各地举子,如今还没散去,少雍怎的不多逗留两日,就急着赶回来,本官正打算为你与伯训办个筵席,本次解元亚元皆出长乐,实在是莫大的荣光。”

赵肃歉然施礼:“说来也巧,我们兄弟俩路过闽侯,发现一桩事情,特来报与大人知晓。”

杨汝辅诧异:“何事?”

赵肃将事情缘由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因为未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故而闽侯县的知县大人也不相信此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望大人早作准备为好。”

杨汝辅没想到对方挑了个吃饭时间跑来跟自己废话一通,说的还是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心下有些不快,但看在他刚考取了解元的面子上,仍然忍住不发作,只是敷衍应了一声,态度已经冷淡很多。

赵肃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客套几句,然后拉着赵暖告辞。

赵暖唉声叹气:“现在怎么办?”

“先回家再说吧,你偷溜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领罚了。”

赵暖愁眉苦脸:“我能不能在你家先住几天?”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肃懒得理他。“我家没空的厢房了!”

“你诓我,西厢房干嘛去了?”

“堆放杂物,闲人免进。”

“……”

两人分手之后,赵肃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前两年手头宽裕,他便另买了一处宅子,又细心修缮了一番,宅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陈氏甚至在后院种上瓜果蔬菜,收成季节也能自给自足。戴公望临走前将老仆戴忠留给赵肃,赵肃将他任为管家,又买了几名奴婢,负责家中杂务,以及伺候陈氏。

看到熟悉的建筑物,再多的疲惫也化作嘴角一抹笑意,赵肃放缓脚步,慢慢走近。

戴忠正要出门采买,一开门就看见他,又惊又喜:“公子回来了!”

又转头扯开大嗓门朝里喊:“公子回来了——!”

赵肃无奈道:“戴伯你别嚷嚷了,我这不就出门几天么?”

“那可不一样!”戴忠喜滋滋地把他迎进门,“您如今也是解元公了,老主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铁定也会很高兴的!”

赵肃听他提起老师,心头也有些惦记。“我在福州时,就已经给老师去信了,估摸着过些日子就能收到了。”

戴忠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下人送来热毛巾,赵肃一边擦脸一边往里走:“我娘呢?”

话未落音,已经闻到一股饭香。

陈氏站在桌旁摆着碗筷,见他进来,慈爱一笑:“回来了,吃饭吧。”

没有询问他的功名,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相迎,短短六个字,一如当年他们还住在茅草屋的时候,无论赵肃在外面取得多大成就,在陈氏眼里,永远是自己的儿子。

而她也还是那一身荆钗布裙,并不比当时华丽多少,只是鬓间添了不少白发。

这才是家的感觉。

赵肃心中一暖:“是,儿子回来了。”

“快坐下来,有你最爱吃的葱肉饼和醉香鸡,在外头累坏了吧?”

“还好。”赵肃食指大动,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抄起筷子埋头苦吃。“还是家里的菜最好吃了。”

“慢点,没人和你抢。”陈氏舀了碗汤,嘴角带笑:“听说我儿中了解元?”

赵肃觉得胃不那么空了,便放下筷子,端起碗慢慢喝汤,一边点头:“是。”

陈氏没说话。

赵肃有点诧异,抬头看去,却见陈氏低了头,似乎在平复激动的情绪,半天才重新抬起来,眼眶微红。“肃儿好本事,娘就算现在死去,也无憾无愧了。”

“娘!”赵肃最怕她来这一套,只得安抚道:“以后日子还长着。”

“是是,大喜的日子,我不该说这些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陈氏笑道:“从你中举的那天起,上门的人就络绎不绝,幸好你这会儿回来正是晌午,他们都在吃饭,要不你非得被堵在门口不可。”

“没什么要紧的事吧?铺子生意如何?”

“生意很好,自打你中举,来买糕点的人只多不少,我不想多事,也没让他们多做,仍旧按照每日的分量出售。”

赵肃点头,表示赞同:“这样很好。”

陈氏笑道:“我虽是个大字不识多少的妇人,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钱是赚不完的,多了反而遭嫉。”

“娘亲英明,是这个理儿。”

“油嘴滑舌!你可知这些日子上门的人是为何而来?十有八九都是来给你做媒求亲的。”

赵肃一口汤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咳声惊天动地。

好不容易顺过气,正想说话,外头管家来报,说赵暖有急事找他。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