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不待他们盘问,赵肃便将如何遇到小世子,又如何把他带到这里的来龙去脉都交待了一遍,顺带也奉上自己的姓氏籍贯,来京缘由,端的是合作无比。

在此期间,可恶的小屁孩一直趴在他身上呼呼大睡,赵肃想把他甩下来,苦于他的父母亲就在眼前不好动手,虽然可以坐着回话,但身上挂了一个沙包的感觉,着实难受。

好在这时,朱翊钧小朋友终于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一看见自己的亲爹亲娘就在眼前,自然扭来扭去挣扎着要下地。

赵肃忙不迭放松,任他扑向李氏。

李氏把他紧紧搂住,这才缓过劲来,脸上犹有余悸。

又寒暄几句,李氏抱起朱翊钧便退往内室,以她的身份,能出来亲自接待赵肃,已是极大的礼遇。

“让你见笑了,本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难免溺爱了些。”赵肃没表现出诧异,裕王倒是先开口了。

赵肃笑道:“王爷言重了,天下父母无不爱儿女的,王妃真情流露,倒是让在下也想起家母。”

殊不知他这句话更让裕王想起自己的极品老爹,一时间无语凝噎。

高拱看到自家王爷的神色,哪里还不知他在想什么,便移开话题:“你既是上京会试,不知乡试得了什么好名次?”

“惭愧,只是侥幸得了第一,此番会试人才济济,也不知会不会名落孙山。”

高拱与陈以勤咦了一声,不由有些惊异地打量着他。

自古人才出江南,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在明代科举里,由于地域差距,朱元璋分了北榜、南榜、中榜,也就是在三个大的地区各取一些名额,以照顾偏远地区的考生,因为在没有分榜之前,考中者基本都是江浙、江西北部一带的。

饶是在分了榜之后,南榜也基本被江南考生瓜分。

福建、两广,恰恰不属于江南的范畴,而被视为南蛮之地,由于各种原因,考生的整体水平要比江浙那边略逊一筹,虽然这并不代表出不了人才,但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压根就没把这些地方算作人文荟萃之地。

赵肃能够拿下福建一省的乡试第一名,说明他还是有相当实力的,但他会担心也是正常的,因为他要面临的,不再仅仅是福建,而是全国。

高拱笑道:“没想到竟还是个解元,王爷,赵肃寻回小世子有功,不如留他用饭,我与正甫提心吊胆了大半夜,可都有些饿了。”

裕王正发愁要拿什么赏赐给赵肃,话说他虽然是个王爷,手头却拮据得很。

不赏吧,面子上说不过去,赏吧,实在拿不出东西来,总不能指着厅里的摆设对他说,你随便挑一件走吧。

于是听到高拱这么说,立马就坡下驴:“对对,赵,唔,少雍,不如在这里吃顿夜宵,抱着世子走了半天,想必也累了。”

“多谢王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裕王府虽穷,拿不出鲍参翅肚,但寻常吃的还是有的。

一张八仙桌上,热菜五盘:京酱肉丝、冰糖肘子、翡翠豆腐、青椒鸭丁、桂花鱼。

点心三碟:蝴蝶酥、龙须糕、豌豆黄。

四碗杏仁茶放在那里,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几人分头落座。

裕王笑道:“酒易伤身,多喝不好,今夜便喝杏仁茶吧。”

陈以勤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少雍家住何处,待会儿回去可还方便?”

赵肃:“劳大人垂询,我认得路,不妨事。”

高拱笑了起来:“喊什么大人,指不定你将来也是要入朝做官的,改日大家便是同僚了,倒是忘了给你介绍,他叫陈以勤,陈正甫,我是高拱,表字肃卿。”

怎么不是张居正?

这个疑问自赵肃脑中一闪而过。

他并不知道,张居正是嘉靖四十三年经由徐阶推荐,到裕王府邸当讲官的。

也即是说,还有三年,才会在这里见到张居正的身影。

没法马上见到这位传奇性的人物,自然有些遗憾,但是眼前这两位,也不是寻常人。

这位中兴名臣,会在五年之后进入内阁。

在裕王潜邸时,要跟严嵩父子周旋,要帮裕王应付极品老爹嘉靖皇帝。

当了首辅之后,又要斗徐阶,斗言官,然后又被徐阶斗,被言官围殴。

最后,被张居正赶回家,抑郁而终。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不止两只老虎。

大明首辅,就相当于后世的国家总理,当皇帝不怎么管事的时候,这个内阁首辅的权柄更大,几乎等于实际上的国家主席和总理。

这个位置实在太吃香太晃眼了,人人都垂涎欲滴,想上去坐一坐。

但椅子只有一把,聪明人却那么多,供不应求之下,必然是激烈的斗争。

相比之下,陈以勤名气稍微小点,但也是未来的内阁龙虎斗中的一员。

而此刻,未来的皇帝,连同两位未来的阁老,正跟赵肃围坐在桌子边上,谈笑风生。

此时的裕王还要夹起尾巴很小心地过日子。

此时的高拱和陈以勤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被史书上称为“性迫急,不能容物”的高拱跟赵肃说话的语气却温和得很。

也许是眼下还没飞黄腾达吧。赵肃心道,一边起身,朝两人拱手一揖:“家师在时,曾数次听他提起两位,晚辈一直心向往之!”

这自然是虚词,当时朝廷里,高拱和陈以勤不是最耀眼的,更不是最硬气的,他们默默地隐藏在裕王府里,戴公望与他历数群臣,对这两人也只有寥寥数语,可这样的客气话,确实最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

果不其然,高拱诧异道:“令师是?”

“家师姓戴讳公望……”

不待他说完,陈以勤击掌恍然:“原来是戴仲甫!”

见高拱还糊涂着,陈以勤便向他解释:“当年杨继盛屈死,戴仲甫曾四处游走上疏说情,最后还被免了职的。”

高拱也想起来了:“是他!”

又肃然道:“令师傲骨凛然,我也佩服得很!”

赵肃叹息:“他常常为当年不能救杨公的事情憾恨不已。”

杨继盛的事情,天下人人都知道是冤案,唯独慑于严嵩父子的权势没法平反,一说起来,其余二人也是叹息连连。

裕王见氛围有些低落,忙道:“今夜冬至,好好过个节,就不要提这些了,令师既然跟高师傅你们都是旧识,那也就是自己人了,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高拱提起精神,笑了起来:“王爷说的是,少雍乡试夺了解元,这卷子是怎么答的,与我们说道说道?”

有了戴公望这一层,双方关系立马产生质的飞跃,加上四个人都不是太难相处的性格,至少目前还不是,裕王虽贵为王爷,却是四人中最没脾气的一个,加上赵肃举止温和磊落,说话谦而不卑,一顿饭下来,彼此聊得投机,也让高拱等人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永寿宫。

严嵩坐在绣墩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虚阖着,垂首不语。

嘉靖念他年事已高,特赐面圣时刻坐着回话,其他人都无此殊荣。

而此刻,一身道袍,披头散发的皇帝正负手来回踱步。

“裕王世子怎么会走失?什么时候不见的?为何裕王府到现在都没报上来,反倒是你先知道了?”他一连三个问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声势压人。

严嵩却似乎不为所动,语调依然慢吞吞的:“回禀陛下,那会儿老臣正要睡下,听见外头有下人来报,说裕王府小世子不见了,裕王府上下急得和什么似的,都在外头找人呢,老臣心想兹事体大,就赶紧进宫来禀报,是要派五城兵马司的人帮忙找,还是派锦衣卫,还请陛下明示。”

他深夜进宫,又说这番话,表面上是请示,实际上却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试探皇帝对裕王的态度,如果他真的在意这个孙子,必然会马上派出人手帮忙找,甚至还会命令全城戒严等等,如果皇帝不这么做,那就值得玩味了。试想一下,如果唯一的孙子他也不紧张,还会在意向来厌弃的儿子吗?

二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种事情,皇帝的儿子还隐瞒不报,我就已经跑进宫告诉您了,这不是忠心是什么?

嘉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惟中啊,听说令夫人近来卧病在床,你也跟着整宿没睡,可别熬坏了身体。”

严嵩颤巍巍起身,弯下腰去:“谢陛下垂询,拙荆年纪也大了,只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老臣难免心里……”

说罢抬袖拭了拭眼角。

嘉靖似乎也动了感情,温声道:“这里还有几颗丹药,是陶仙师告病还乡前给朕留下的,不若你拿回去,给你夫人服用。”

严嵩嘴角一抽,忙道:“陶仙师所炼丹药,都是陛下成仙之用,拙荆乃凡夫俗妇,哪里有这样的福分!”

他虽然连连推辞,却架不住嘉靖的热情,皇帝所赐,岂可推三阻四,严嵩无奈,只得拜谢收下。

嘉靖看着内侍将那装丹药的匣子递给严嵩,似乎还颇为心痛:“也就剩三颗了,都给你了罢,要自己吃也行,给你夫人吃也行。”

在他看来,能够得赐仙丹,跟着自己一起成仙,这是臣子的福分,殊不知严嵩内心正在默默吐血,却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叩谢圣恩。

严嵩一走,嘉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侍立一旁的黄锦察言观色,趋上前小声道:“陛下就是心太慈了,把仙药都给了严阁老,您用什么呢?”

嘉靖挥挥手,叹了口气:“药再炼就是了,严嵩怎么说也跟了朕那么久,看他那副样子,朕也真不忍心,”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反倒是裕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想隐瞒不报,是怕朕责罚他么,难道养个儿子,还不如一个臣子?”

说至后来,渐渐严厉,胸口也不住起伏,嘉靖脸色潮红,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亢奋。

黄锦连忙上前抚背,又让人端来热汤,小声劝慰:“陛下勿气,您刚用过丹药,仙师交代过的,可不能生气,否则会急火攻心,兴许裕王是怕深夜扰了您的清修,这才不敢奏报,而严阁老跟了您那么多年,自然更了解一些!”

嘉靖喘了口气,半天才道:“朕聪明一世,怎么就养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全都碌碌无为,胆小怕事!”

“黄锦啊,你说说,以前也曾有不少人弹劾过严嵩,说他有五奸十罪,但是天下间,也只有他了解朕,唉,有时候朕可真想不要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学堂兄那样,从藩王中挑选皇储!”

黄锦大惊失色,连忙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

嘉靖口中的堂兄,正是前任正德皇帝,他荒唐玩乐一生,到死也没有子嗣,这才便宜了当时还是藩王的嘉靖,但现在的嘉靖皇帝甚至还有两个儿子,从古至今,也断然没有皇帝舍弃自己亲生儿子,去挑选旁支当皇帝的道理,嘉靖这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势必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起来,真没出息!朕也就是说说罢了。”嘉靖睨了他一眼,没好气。

您是随口说说,我却差点被吓掉半条命。黄锦擦擦头上冷汗,爬起来陪笑:“奴婢胆小,陛下可别这么吓唬奴婢了!”

“你分别派人到镇抚司和东厂去一趟,让他们分头去找世子,找着了回来禀报一声,必要时可以关闭九门,全城搜捕。”

黄锦应诺一声,心道陛下还是偏向裕王的罢,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帝还说出了想要放弃两个儿子,另选储君的话来,不由又有些胆寒。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