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白茫茫一片, 刺得双眼生疼, 模糊能看得见一些光影, 呼吸之间, 仿佛连骨头都觉得刺疼,他张了张嘴, 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 似乎有人凑过来, 低下头, 轻轻喊他。
“黄锦……”他好容易憋出两个字, 浑身无处用力,好在视觉渐渐恢复,也能瞧见眼前景象了。
触目所及,寝宫内空荡荡的,床头伺候的滕祥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景王坐在他旁边,伸手就要来扶。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儿臣得知您病了,特来侍奉。”景王小心道, 他对这个父亲,始终抱着一丝惶恐和害怕,这是多年积威所致。
“去……把黄锦喊来……”几个字说得嘉靖喘气不已, 他嘴唇颤动, 眼窝下面青黑色极深, 满面病容苍老, 鬓间白发毕露,若不是他睡在这里,任谁看到,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父皇,您忘了,黄锦犯了错,已经被您调到别处去了。”
“那,裕王呢……”
“三哥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府中歇息,说是无法进宫探……”
景王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老父正死死盯着他,虽然目光浑浊,隐隐之中却还有股令人胆寒的威严。“父皇……”
“徐阶呢,内阁其他人呢,把人都喊来……”
嘉靖帝虽然时醒时睡,脑海深处,却仍保留着一丝清明,只是这些年来服食的丹药毒素积压在体内,一下子全爆发出来,让这具早就不年轻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骤然衰败下去也是必然的事情。
景王陪笑:“父皇,您如今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太医说了,不宜见外人,伤神伤神,有什么事情您吩咐一声,儿臣会帮您办妥的。”
嘉靖端详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这是,要逼宫?”
景王毕竟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被老父一语道破心事,立时脸色大变:“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一片孝心可昭日月!”
“是么?”嘉靖微微冷笑,“那为何不让朕见臣子?”
景王支吾:“儿臣也是为了父皇的龙体着想……”
“你这点心事,还瞒不过朕!”嘉靖帝喘了口气,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生气就把黄锦调开了,看如今情形,滕祥怕是已和这个儿子勾结在一块了。“东厂,上直卫,你拉过去几个了?”
“儿臣不明白父皇所言何意……”
景王上前要扶他,却被嘉靖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掉,自己反身倒向榻上。
“朕告诉你,不说别的,锦衣卫的人,你就一个也调不动!”
他恶狠狠地看着儿子,双眼充血,目眦欲裂。
景王眼见场面已经无法挽回,索性破罐子破摔,拂袖起身:“父皇要这么想,儿臣也无法子,论出身,论才智,我到底有哪点不如草包三哥!不就是前头的兄长们都早逝,才让他占了长子的名头吗!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您定是不肯留下诏书遗命的,届时那些内阁大臣们,必然要拥立三哥为新君,我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说着说着,引动内心深处的感情,也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来,您从未正眼瞧过儿臣,早先太子还在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太子薨了也是这样!”
嘉靖帝慢慢闭上眼,没有说话。
景王发泄了一通,见老父没有反应,先是觉得不忿,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无趣,丢下一句父皇好生歇息,便匆匆走了。
他此番来,原是想逼着嘉靖帝立下遗诏,传位于自己,可事到临头倒是怯场了,写好的诏书也收纳在袖中没敢拿出来,满肚子忐忑进来,又满肚子恼火出去。
余下嘉靖一人在偌大的寝殿内,心中一片空茫。
他少年登基,至今逾四十五年,与宫女斗,与群臣斗,与儿子斗,与天地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这张皇位,什么也没能得到。
相伴左右的嫔妃,有些早早去了,有些因为当年的壬寅宫变被处死了,剩下的那些畏惧多于敬爱,索然无味。
辅佐朝政的臣子,数十年间,来来去去,唯一算得上贴心的严嵩,却有个想作反的儿子,他本想延续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结果却也不能。
膝下环绕的儿子,早夭的早夭,余下的这两个,资质算不上佳,倒还学会了争权夺利,甚至还想夺权逼宫。
而自己所追求的长生不死,得道升天,终究只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须发皆白,面色枯槁的老人神色迷惘,仿佛在追忆,又仿佛在思索什么,眼中仅存的清明渐渐涣散,面前似乎闪过无数人和事,又不甚清晰,只有一团团似是而非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着,萦绕着……
文渊阁内,所有人彻夜未眠。
不算大的隔间里或站或坐,挤了四个人。
李春芳和郭朴各坐一边,拢袖对望,愁眉苦脸。
高拱背着手踱来踱去,脸上焦躁毕露无遗。
徐阶睁开眼,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拉长了声调:“我说肃卿啊,你就别走了,我被你晃得头都晕了。”
高拱气哼哼:“都这个时候了,难为元翁还沉得住气,我可没有这份定力!”
“那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
高拱想说那我们就冲出去,结果张了张嘴,终是没吐出来。
就在几天前,宫里以皇帝的名义下了旨意,说有事找几位阁老相询,却又迟迟不曾召见,高拱性子急,就遣人去问,结果被告知皇帝正在闭关,谁也不见,但事关重大,一旦出关立刻便要见到他们。徐阶他们都猜想与立储事宜有关,许是皇帝终于想开了,要立太子了,便也不敢离开半步,谁知一连等了几天,都没等到旨意,想离宫,又不让,回来传话的人,只让他们要耐心等待。
要说原本以徐阶高拱等人的聪明才智,是不可能察觉不出里头的蹊跷,但问题在于,他们服侍的不是寻常帝王,以嘉靖帝的前科,闭关修炼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这次与立储有关,徐阶他们愣是以为嘉靖正为此事烦恼,所以才拒不见人,一直到现在才渐渐起了疑心。
就算不想见他们,也不至于扣着人不让走吧,连门外把守的侍卫也多了起来,这分明是软禁。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宫外又是怎样的情形,几人思来想去,想象出无数骇人听闻的景象,甚至连藩王带兵杀入宫的可能性都想过了,若是赵肃在场,定然会给他们这样的行为下一个结论:脑补过度。
眼下四人起了疑心,却依旧是坐困愁城,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倒是徐阶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紧张:“急也无用,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人来了。”
他话放落音,门便被推开,为首的彪形大汉面目陌生,只往旁边一让。
裕王与赵肃疾步走进来。
屋里几人俱是一愣,齐齐望向徐阶:您老成神算了?
徐阶也是愕然,他本指的是嘉靖皇帝会派人来,没想到却是这位王爷。
“王爷?少雍?”
赵肃刚跟在后头踏进来,后头穿着宫中侍卫服饰的大汉道了一声“殿下,我们在外头守着”便关上门。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高拱迫不及待地问。
裕王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末了叹道:“本王自小在宫里头长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阵仗,此番若不是少雍的法子和戚继光相助,也见不到诸位了。”
高拱大吃一惊:“情势竟到了如此田地?”
赵肃点头:“景王手头毕竟没有兵权,也调不动那些京卫,只能通过与东厂勾结来控制皇宫,而且也维持不了多久,否则时日一长,内外生疑,光是文官们的声音都足以淹没他。”
郭朴忧心忡忡:“话虽如此,可仍不能掉以轻心,眼看如今陛下必然是被软禁起来了,须得设法确认陛下安然无恙才行。”
徐阶问:“你们进宫来,想必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赵肃道:“我们是想护送王爷去见陛下,让陛下立下诏书,再把诏书送出宫,让世子等人拿着诏书,可以名正言顺带兵入宫清君侧。”
谁知徐阶却摇首:“这法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