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自隋唐至今, 六部源远流长, 吏、户、礼、兵、刑、工, 各有轻重, 各有分工。

吏部管全国官员考评,升迁的, 降职的, 封赏的, 还有京察外察, 全都是吏部的工作, 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这样一来,不仅位高权重,肥差也多。比如说,上头任命下来,你可以外放去当知县,但是你想去比较富庶,油水比较多的地方当知县,这个时候, 吏部就派上用场了,这种小事,皇帝是不会亲自过问的, 但是如果你让吏部的人不痛快了, 铁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户部呢, 自然包揽了全国土地、赋税、户籍, 乃至一切跟财政有关的事情。底下根据全国省份,分为十三个司,如广东司、福建司等。总的来说,户部除了管着全国的财政税收之外,还管着其他各部门的开支费用。

举例来说,每年年底,内阁会开会,制定下一年用钱的地方,工部说,明年黄河泛滥,治河费用需要一百万两,户部说不行,边疆战事比较重要,那一百万两已经拨给兵部。于是工部没法拿到钱,可工程又不能不做,就得派人到各地方摊派,而地方又会摊派到百姓身上,这就是恶性循环,也间接说明了户部的重要性。

礼部虽然看起来形式多于实际,但它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负责与科举有关的事宜。礼部尚书或侍郎,常常也是会试的主考官,这个职位清贵无比,不仅名声好听,考生都要称其为座师,而且升迁也很容易,礼部尚书未必需要多能干,却一定要知识渊博,清名在外。

再来是兵部,这个很好理解,顾名思义,不仅掌管全国兵事,而且还包括武职官员的考核,甚至是马政和兵器,也属于兵部的管辖。一般来说,这个职位需要和各戍边督抚的关系比较好,又或者通晓起码的兵事。现任兵部尚书杨博,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能力的军事统帅,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没法再亲自督边,所以朝廷派他坐镇兵部,也算是荣养。

刑部主管全国刑狱和律法,但它并不是最后的裁决部门,如果碰到重大案件,是需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起审理,称为三司会审,当年严嵩父子的案子,就是经过三司会审的,当然其中免不了皇帝施加的影响力。譬如说皇帝非要这个人死,那么三司会审,其实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最后便是赵肃主动揽下的工部。工部之所以排六部之末,不是因为它没有油水可捞。

要知道中国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士农工商,工部既和“工”沾边,又负责铸钱事宜,有“商”的影子,所以在世人心目中,工部难免落了下乘。

二则,工部所负责的事情,大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就拿治河来说,如果因为负责施工的官员贪污而导致工程质量不过关,到时候河堤崩溃淹死百姓,皇帝追究起来,最先倒霉的还是工部尚书。

另外,皇帝行宫的营建,各地藩王的府邸,治河等等这些工程,都落在工部头上,户部调拨的那点钱,压根就不够塞牙缝。也就是像严世蕃这样上头有首辅老爹顶着的奇葩,才能每年从工程上捞到那么多钱,为此也不知道克扣了多少百姓的工钱,贪污了多少治河的银两。

所以,当赵肃舍弃礼部,主动提出要去工部的时候,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胎,就连张居正也出现片刻的愕然。

他以为赵肃心里对自己老师下台的事情还有怨气,存心想让自己下不了台,便沉声道:“少雍,工部已经另有人选了,你这是何意?”

朱翊钧出声:“张阁老勿急,赵师傅此举,定有他的用意,不妨听他一说。”

他怕张居正火头一上来口不择言,自然要护着赵肃。

当着众人的面,朱翊钧喊张居正为阁老,自然是带着客气之意,可又称呼赵肃为师傅,这无形之中,亲疏立现,只不过其他人都无心注意这个小细节。

赵肃拱手:“少雍鲁莽,阁老见谅,吕大人才学渊博,就任工部自然绰绰有余,反倒是少雍才疏学浅,恐难担礼部重任,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明鉴。”

张居正冷哼一声:“那为何又偏偏自荐工部,莫非你对工部诸事有独到心得?”

赵肃仿佛没听见他的讽刺,面色平和,先朝皇帝行了一礼,方缓缓道:“隆庆元年,有赖于先帝圣明,诸位大人努力,在漳州月港、广州、莱州三处开放海禁,准许商人凭文引出海贸易。臣曾任莱州知府三年,所以对莱州港比较熟悉,就拿这个来说罢。”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了几层的纸,摊在桌面上,众人不知道他卖的什么药,但已被挑起兴趣,见状都围了上来。

“这是□□皇帝所绘之《大明混一图》?”朱翊钧眼尖,一眼就认出来。

赵肃道:“不错,臣又加了一些标记,方便查看。各位请看,这里便是莱州湾,如果要到高丽或罗刹国,就陆路来说,由于北边有鞑靼,最安全的路线,自然是从京师取道辽东,但是如果对于山东、南直隶、浙江,甚至是福建等地的商人来说,这样的路线却费时费力,贸易所得的利润,还抵不上路程耗费的银钱,还不如从海路走,这个时候,莱州府的港口,就起了作用。”

他手指随着话语移到莱州湾处敲了一敲。

“朝廷规定,莱州、漳州两地开禁,准许中国商人出海贸易,而不准外国商船入口,外国商人如果也想到中国来贸易,只能通过广州一地。广州、漳州非臣辖地,臣不甚清楚,但就莱州一处,每年得到的引税和陆饷,就有十几万两。纵然只准出海贸易,而且对于浙江、南直隶这些地方的商贾来说,也不算十分方便,可就算是这样,每年依然有不少人出去,莱州港口甚至出现民间自发的船只租赁行业,就是专门给那些想要出海,却没有能力买船的散商。”

赵肃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朱翊钧身上。

“所以臣以为,通关开海禁,于国有利,于民有益,在时机条件都成熟的时候,不必拘泥于这三个港口,还可以在各省加开港口,而且放宽海禁限制,降低引税、陆饷,让更多的人可以出海贸易。”

虽然开放海禁和工部的事务没有一丁点关联,但赵肃所说有理有据,且与张居正的政见不谋而合,所以他不仅没有打断对方,还认真听了起来。

反倒兵部尚书杨博微咳一声:“赵大人,你所说的这些,似乎是市舶司才需考虑的。”

赵肃笑道:“杨老稍安,容我继续往下说。”

“方才说到,现在的开放是有限的,而且朝廷还规定,漳州、莱州两地的商船,还不能前往日本进行贸易。”

“如今的日本,正是所谓的战国之世,大大小小的藩主武士,日夜为了一点土地而征战不休,天皇与幕府将军形同虚设,其中最大的领主织田信长,也是最有希望统一日本全境的,而由于战乱,日本没有设置海禁,也就是说,如果大明的商船可以去到日本通商,利润会远远超过去高丽所得。”

“而广州,因佛郎机人窃据濠镜,甚至在海上设置小艇或关卡掩护他们的走私船只,不仅危害我大明的利益,而且我国的商船出海,因为势单力薄,时常会受到拦截骚扰,致使船只不敢由此出洋,广州港口的作用因而大大降低。”

“为何会如此?皆因我大明没有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

在其他人还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张居正却已大约猜到他想说什么,眼前一亮,嘴角也微微扬起,却没有打断赵肃的话,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开国之初,至永乐年间,我大明拥有战舰三千五百余艘,横扫东南海域,所向披靡,未有敌手,三宝太监率两百多艘宝船,随员两万七千余人,七下西洋,大明水师,曾将日本倭寇追击得无路可逃,也曾从所罗门群岛入海,所到之处,扬我大明国威,令敌人闻风丧胆。”

赵肃话锋一转:“但是,到了弘治十六年,大明的战船只剩下三艘,而且这三艘船,由于年久失修,所用船料破旧不堪,根本无法再行驶!至此,我泱泱大国的海军,沦落到连驱赶倭寇也需费数十年之功,连大明百姓也无力保护,任其鱼肉,连重洋之外的佛郎机人,也敢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窃我领土,杀我官兵,为何会如此?皆因我大明没有一支强盛的水师,更没有一支强盛的舰队,倘能恢复至永乐年间的一半实力,别说区区佛郎机人,放眼南洋外海,又有何国是我大明敌手?”

他的话题似乎越绕越远,少年皇帝虽然事先与他通过声气,却仍不由自主被他的话题牵动起情绪,随着对方声调的抑扬顿挫而心潮澎湃。

没有一个帝王希望自己是亡国之君,也没有一个帝王乐意看着江山在自己手里衰败,朱翊钧也一样。

如今的他因为赵肃而走上一个历史的分叉点,历史上那个本该在后宫耽于玩乐的少年皇帝,此刻却坐在文渊阁内听政。

赵肃说的这些,几乎是后世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痛,正是由此之始,中国的海防渐渐衰落,后来改朝换代,虽然为了攻打台湾,康熙也发展过水师,但比起永乐年间威震南洋的郑和舰队,那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正是自古这种天朝上国的思想一直束缚着中国人不肯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以至于三百年后,被人一声炮响,强行轰开国门,掀开百年耻辱的一页。

这段历史,赵肃知道,后世的每一个人也知道。

但眼前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觉得浪费国力人力来维持的水师,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具有怎样深远的意义。

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上层知识份子心目中,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北边的鞑靼,再过几十年,这个头号敌人,又会变成张献忠、李自成,甚至是辽东女真。

赵肃不奢望自己能够一下子扭转乾坤,但是既然上天让他来到这里,他就希望尽力去做些事情,来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权利欲,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朝向心中那个目标前进。

朱翊钧开口:“赵师傅的意思是,我大明要造船?”

赵肃点头:“不错,不仅要造具有强大战斗力的战舰,还要造既可以战斗,也可以贸易的商船,海外贸易利润丰厚,如果朝廷能把这些商船租赁给商人,甚至派水师护送,那么长此以往,贸易往来,互通有无,且增加国库收入,这是一桩互利双赢,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他点到即止,但张居正想得更多。这个时候,他已经有改革土地赋税的念头,只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目前准备整顿的吏治,实际上也是在给自己未来的改革开路。假使真如赵肃所说,那么开禁和贸易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增加财政收入,而是贸易带来的巨大利润,届时必然会引诱更多的人舍弃田地,而去从商,这样一来,自己改革的阻力就会更小。

想及此,他望向赵肃的目光瞬时柔和下来,“含情脉脉”得让赵肃寒毛直竖。

来到这里之前,赵肃就已经为今天颇费了一番心思,事实证明,他的周全准备还是有效果的。

在场的人,都是帝国的精英,他们有着别人没有的长远战略目光,脑海中对于士农工商的等级界限,也要比旁人淡薄一些,而赵肃的话,对他们来说明显有些触动,便连陈以勤这样的宿儒型官员,脸上也露出深思的神情。

只是触动归触动,还是有人提出最现实的问题。

张四维就问:“敢问赵大人,造船所需银两,从何而来?”

眼下国库空虚,样样都要钱,别说造船,就连兵部明年的预算,都不一定拨得出来。

朱翊钧护人心切,生怕赵肃为难,想也不想便接道:“若国库无钱,朕可从内库拨出银两来资助。”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