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殊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脸色瞬间惨白, 连脚下的路也没注意, 一个踉跄差点往前倾倒, 忙伸手扶住他。“少雍!”
“我没事。”赵肃推开他,神情很快稳了下来, 仿佛方才一幕只是错觉。“小师兄, 这种事不是能拿来说笑的。”
“我没说笑, ”元殊叹了口气, “之前陛下前往三大营观看演练, 谁知途中意外落马,当场就昏迷不醒,一直到回了宫里,当夜就发起热症,直到隔日才醒过来,太医说是这是腿摔伤了引起的,可能头也磕碰到了,所以才会昏过去。”
赵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元殊道:“就在上回汝默奉诏南下找你之后的几日。”
“不过是摔下马,怎么会到如此严重的境地, 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他心念电转,带上厉色。
元殊摇首:“应是没有,那日陛下是临时起意, 而且身边亲随, 皆是心腹之人, 事后刑部和大理寺都派人严加勘察, 确实是意外。”
“原本伤情已有起色,但后来战事吃紧,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尚且三更半夜还在宫里商议军情政务,更别提陛下了,据说他常常整夜没有睡觉,三餐亦不定时,如此一来,病情反反复复,日趋恶化,有时候发起烧就是一两天不退,到了我出京的时候……”
元殊顿了顿,叹气:“陛下又发起热症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赵肃默然半晌,淡淡道:“此事你们瞒得我好苦。”
两人少年相交,元殊心知他表情越镇定,内心就越是交加,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苦笑:“你道我们不想告诉你,陛下先前把所有人都给瞒住了,我们每回觐见议事,他除了脸色苍白点,神智倒清醒得很,完全看不出异样。”
“你临行前,可见过陛下?”
“有。”
“陛下脸色、举止如何?”
“我去时,他半躺在榻上,言语倒还如常,只把手谕交给我,又嘱我要马上启程,以免夜长梦多,那会儿我已有些狐疑,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琢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不在京,太子又小,一旦出了什么事情,转眼便是乱局,难保会重蹈英宗皇帝的覆辙,非大明之幸,想必是因着这些考虑,陛下才一直隐瞒病情。现在细想起来,内阁议事由原先的一日一次,减为两三日一次,时辰也缩短许多,未尝不是蛛丝马迹。再说,陛下的性子最是要强,若不是真到了十万火急,撑不下去的时候,又怎会让我日夜兼程来找你?”
赵肃毫不怀疑元殊的判断,这位小师兄的聪明才智不在任何人之下。
他攥紧了手里的锦盒,道:“回京,即刻。”
你要等我。
从福建到京城,路途遥远,赵肃让赵吉等人带着行李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则与元殊连带一干锦衣卫,和元殊带来的侍卫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兼程回京。
薛夏等人不知道皇帝病重的内情,而赵肃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焦急,甚至有时还与薛夏他们说笑两句,看上去平静无比。
可他越是平静,元殊心里就越没有底。
一路疾驰入了山东地界,眼看离京城已经不远,薛夏等人一身武艺,都有些经受不住,更无论元殊这种文官,总算身体底子好,还撑得住,赵肃也面露疲态。
元殊见不得他玩命儿似的赶路,不由分说让大家停下赶路,歇息一晚再说。
钦差既如此说了,薛夏等人自无二话,赵肃也没有反对,一行人便在官驿住下。
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来历不凡的大人物投宿,他闹不清赵肃等人的身份,可不会错辩了锦衣卫的服色,忙不迭出来招呼,又是热水又是饭菜,亲自端到赵肃他们的屋子里。
官驿自改革之后,一切以实用为主,那种三进两进的小院子统统被去掉,改成一个个房间,因着上房不多,兼且赶时间,赵肃他们也只是歇息一晚而已,便让驿丞简单收拾出几间屋子,两人将就着住一晚即可,元殊自然是与赵肃一起。
桌子上三菜一汤,说不上精致,可都是热饭热菜,看着也还可口,赶路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倒突然有些饿了,元殊对正在洗脸的赵肃道:“吃点东西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赵肃嗯了一声,擦完脸,拧干帕子放好,走过来坐下,拿起筷子夹菜,动作如常。
“京城里的事情,你心里可有个章程?”元殊问。
筷子顿了顿,“你说张四维?”
元殊点点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张凤磬一心盯着首辅的位置,张太岳不在之后,更是没少拉拢人心,而且他行事不似张太岳那般独断专行,倒也让他的声势壮大不少,你让我们以静制动,原本是没错的,可那是因为上头还有陛下顶着,万一……”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万一朱翊钧有个三长两短,张四维那边的人必然会冒出头来与他们一较长短,到时候谁胜谁负暂且不说,朝政是必然要混乱好一阵子的。
“而且,太子年纪尚幼,我听说,太后又十分宠爱潞王……”
赵肃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
“这些事情,等到了京城再作打算吧。”
说罢伸手去夹菜,元殊忙拦住他,哭笑不得:“你作什么,这是酱汁!”
赵肃愣了愣,发现自己的筷子确实戳错地方了。
元殊道:“你这模样,我怕你还没到京城,就先病倒了。”
赵肃揉揉眉心:“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元殊见状不忍,拿话安慰他:“或许是我多虑了,陛下压根就没什么大碍,你不要太担心了。”
赵肃苦笑:“我现在只后悔对自己过于自信,若是不坚持要在这边等仗打完,又或战事一结束就回京,现在也不会……”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筹划再多又如何,倾注了再多心血又如何,若是没了那个人,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固然,自己可以再花二十年,再培养出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可江山终究不是那个江山,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历史上,朱翊钧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可如今历史早已改变,这些改变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他的寿命?
“少雍!”元殊按住他颤抖的手,当年朱翊钧还是小娃娃的时候,自己就见过这个喜欢吃,喜欢缠着赵肃的裕王府世子,这二十年走过来,对这两人之间深厚的情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有时候难免还会吃醋,然而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满满的难受,既是为赵肃,也是为朱翊钧。“别太担心,兴许是我猜错了!”
赵肃没有说话。
元殊叹息一声,抱住他。
他心目中的赵肃,向来是谈笑风生的,稳重却不失诙谐的。在众人有难的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臂膀,找他商量,也总能得到有用的主意,所以从入了仕途以来到现在,他一直是大家的核心,自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也都是心甘情愿唯他马首是瞻,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方觉得这个人,也有脆弱无助,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片刻,赵肃拍了拍他,将元殊推离些许,脸上已经恢复往常的平和:“我没事,前面路还很长,你我都要打点起精神,到了京师,你先找汝默他们,就说……”
他殷殷叮咛,将事情一件件安排好,仿佛又回到那个天塌下来都有办法的赵少雍了。
二人就回京后的部署长谈了一夜,直到快卯时才歇下,那个时候,云际已经渐渐吐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张宏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神情虽然不显,眼中却流露出隐隐的焦虑。
赵肃等人在京郊时,就让薛夏的一名手下先行一步,快马入京禀报,朱翊钧便派了张宏到这里来等,其心情之急切可见一斑。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远远瞧见一人扬鞭策马而来,仔细一看,风尘满面,却熟悉得很,正是赵肃。
他大喜过望,也顾不上旁边的小黄门惊呼,就小跑上前,伸手招呼。
赵肃急忙勒马,去势有些急,以至于马匹前蹄腾空而起,差点踩着张宏。
“张公公,你没事吧?”赵肃下马,几步走过来,扶住他。
“没事儿,没事儿!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听得您要回来,大为高兴,让奴婢在这里候着呢!”张宏哪里顾得上惊吓,迭声回答之后,凑近了些,小声道:“事不宜迟,您快随奴婢进宫罢!”
看到他隐隐急切的模样,赵肃心下一沉,悄声问:“可是陛下龙体欠安?”
二人入了宫门,一路疾走,直到离朱翊钧寝宫不远,张宏才道:“唉!可不是,朝鲜那边刚打起来不久,陛下出城巡视,落马受了惊,将养一阵,原本以为快要好了,结果又突然恶化起来,陛下有时用了膳又会呕吐出来,时睡时醒,先前还一直瞒着外臣,可哪里瞒得了多久,太后那里,太医那里,还有宫里这么多双眼睛,元大人走后,朝内朝外都有些议论……幸好您来了,奴婢也算吃了颗定心丸,只是陛下那边……”他说着说着,不由哽咽,一面抹起眼泪。
“……”赵肃没有心思安慰他,只是加快了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随着张宏步入寝殿。
两人进去的时候,朱翊钧正半躺在榻上,拿着一份奏折在看,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
表情从惊愣到愕然,再从愕然到狂喜。
“你来了。”他掀起被子就要下榻,张宏忙拦住。
“哎哟陛下,您又忘了太医的嘱咐,万万不可轻易挪动!”
“是,臣来了。”赵肃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怎么,瘦成这样……”
他轻轻拧眉,说不下去,因为喉头哽住,忙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眶。
这个人,虽还看得出旧日轮廓,可明显瘦了老大一圈,连带脸色也变得惨白,眼窝底下甚至还有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病重,以他原本年轻健壮的体魄,怎会到了如此境地。
刚才要下床的动作让朱翊钧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缓下来,他忍住不适,挥退张宏和一干内侍,一面打趣道:“你终于来了,若不是我让元殊出马,只怕你还不肯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吧?”
“我回来,就不走了。”
“嗯,你想走,我也不让了。”抬手摸上他的脸,目光眷恋而饱含思念。“肃肃,你还是那么好看,一点儿也没老,我却一脸病容。”
“你不过是小伤而已,只是一直忙于政事,没有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就好看了。”赵肃扬起嘴角,任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怕是落马的时候伤了脑袋,药我也喝了不少,外敷的,内服的,腿上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可惜这时睡时醒的毛病,一直好不了,而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觉得越来越累。”
“那你现在累不累,先睡会儿,我陪你。”
朱翊钧道:“我也不知道这一睡下,要什么时候醒来,要与你说的话却太多。”
赵肃道:“无论你什么时候醒来,我总会等你的。”
朱翊钧轻轻摇头,似乎这样一个小动作也会让他觉得不适,好一会儿才松开眉头,赵肃看得心中隐痛,却无能为力。
“我自己的病情,自己晓得。你先听我说,”见赵肃凝神细听,他才续道:“为防万一,我把遗诏都立好了,如果我不在,太子立即登基,你就是辅政大臣,一切政事,由你全权统摄,以你的资历和地位,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太后虽然宠爱潞王,但她还算深明大义,不会做出乱了朝纲的事情来,然而还要谨防朝中有人利用这点来大做文章。”
“上回张家侵吞田地的事情,因为北方战事而暂时没有追究,但我也留了一份旨意。他这个人,不是没有才干,只是私心大于公心,喜欢笼络人心,你觉得还能用,就留着他,如果不行,可以凭我的旨意处置他。”
“自古能臣,有善始的,大多没有善终,我却要保你善始善终。除了丹书铁卷,我还在陵寝给你留了个位置,汉唐帝王驾崩,大多有爱将名臣附葬,此举不算惊世骇俗,有这道旨意,将来也是给你留一条后路,太子成人,无论性情如何,料想都不敢对你不敬。”他说罢笑了笑,“这也是我的私心,生前赖着你,死后还要绑着你。”
赵肃闭了闭眼,哑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太子殿下将来想如何对我,我都无二话,你若不想我不得善终,就要养好病,自己来保我。”
朱翊钧红了眼眶:“我也想,都说皇帝万岁,可人哪能逆天,原先总担心你比我先走,可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一步……”
“你年纪轻轻,必然长命百岁,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这就去问太医,他们定有……”
朱翊钧吻上他的唇,堵住他未竟的话,轻轻辗转片刻,又将头埋入他的颈窝,赵肃只觉得颈项处一片湿热,不由微微仰起头,却止不住泪水从眼角滑下。
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