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的初春, 北方, 尤其是朝鲜的平安道与咸镜道一带, 有些河流依旧仍在结冰, 人们需要裹着厚厚的皮裘来赶路,由于道路冻结的冰霜尚未解冻, 无论车马行经, 都需小心翼翼, 以防出事。
饶是如此, 李璁仍旧兴致勃勃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贪婪地看着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按理说,马车已经行了十数天,刚刚上路的新鲜劲已经过去,该看的景致也都看完了,李璁应该意兴阑珊地抱怨怎么还没到达最终目的地,然而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自制力竟是出乎寻常的好,一路上除了贪看风景,并未过多抱怨路程辛苦。
进表团副使金崇焕见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马车外面,不由皱了皱眉, 驱马上前,责备道:“你怎敢这样坐马车,若是不慎摔下去, 让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马车辘辘向前, 金崇焕则骑着马, 为免他听不见, 故而声量有些高。
十五岁的少年脸皮正薄,被说得面色通红,连忙将身子缩回去,他原本是打算问问自己一行还有多久能到大明边境的,这会儿也没敢再问了。
作为朝鲜派往大明的进表使,这支队伍的内部人员构成其实很复杂。
此时正值朝鲜李氏王朝第十四代君王李昖在位,朝鲜内部党争激烈,由于李昖目前尚无嫡子,朝中普遍认为世子之位将会由恭嫔金氏所生的庶长子临海君来继承,但李昖迟迟没有表态,甚至还表现出有意于庶二子光海君的微妙态度,这就使得朝中党争借题发挥,愈演愈烈。
不过即使李昖自己想立庶二子也没用,因为作为大明的藩属国,最后还需要经过大明的同意与册封,这个世子才算正式生效,这是从明太、祖就定下来的规矩。
尤其是在几年前那场对日战争胜利之后,朝鲜更是对大明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违逆。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现在大明的万历皇帝要让李昖下台,只怕李昖也得乖乖逊位。
但大明肯定是没有兴趣管这些闲事的。
不管朝鲜内部党争激烈也罢,为了立不立世子而唇枪舌剑也罢,在大明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蕞尔小国的内部矛盾。整一个朝鲜加起来,顶多也就相当于大明一个行省,万历皇帝日理万机尚且不及,只要朝鲜一日还是听话温顺的藩属国,大明就一日以礼相待。
大明是这样想的,朝鲜更是这样想的,如果大明愿意,对于一个事事效仿明朝,甚至连官制科举乃至年号都照搬过去的藩属国,朝鲜恨不得将每年一次的进表使节团改为每年两回觐见。
尤其是在打败了日本之后,连李璁这样的少年人都听说了,如今大明国力,怕是比成祖时还要强盛。
作为朝鲜中宗李怿的后代,李璁是实打实的两班子弟,也就是朝鲜贵族。自小在汉城长大的他,听惯了父亲口中对强盛大明的向往,心里却是有些不服气的。
因为在他看来,既然朝鲜所有礼仪制度都是照搬明国的,那么明国充其量也就是大一号的朝鲜,仅此而已。
所以他才千方百计混入这次准备去北京城觐见进贡的使节团里,想亲眼去看一看那个大明帝国,究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富强繁华,还是被夸大和美化了。
置身广袤天地,望着不远处袅袅上升的炊烟,李璁嘴上再不承认,心里依旧是雀跃的。
大明就在眼前了吗?
不同于李璁的雀跃,金崇焕却是有些惊异的。
因为几年前,他也曾经作为使节团的一员来过大明,但他分明记得,与朝鲜相隔的大明,此地本应该是海西女真部的建州卫,素来地广人稀,旷野荒凉,走了大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景象。
然而此时放眼望去,便有数个村庄,虽然也还谈不上繁华,但比之从前,俨然热闹了不少。
待一行人过了边界,拉住一个村民询问,方知此处的确是建州卫,离辽东都司已经不远了。
辽东都司在辽阳城内,也就意味着那里有官驿厢房。
大家在冰天雪地里行进了许久,又累又饿,都盼望着有口热汤喝,有个暖和的被窝睡觉,金崇焕请示正使之后,一声令下,继续赶路,所有人也都毫无怨言,想想能够停下来好好休息的辽东都司,整个人仿佛也都跟着热乎起来了。
李璁在马车里坐得久了,屁股颠得受不住,可他之前正是因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才会被金崇焕扔进马车的,就算屁股在疼,他也不敢再去麻烦金崇焕了。
朝鲜虽然照搬大明制度,但实际上对上下尊卑的要求比大明还要严格,李璁纵然是两班子弟,在金崇焕这个使节团副使面前,也是丝毫不敢放肆的。
紧赶慢赶,夜幕降临时,一行人终于到了辽阳府。
比起先前看见的那些村落,辽阳府城明显要热闹多了,往来各处,灯火辉煌,有汉人,也有女真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朝鲜商人,但此时李璁的屁股已经快被颠得失去知觉了,连带表情也是麻木的,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去欣赏。
不过他们却在官驿外面被拦下来了。
李璁等了半天没见马车动一下,忍不住探头出去,却见随行官员正在与卫所的大明官兵交涉,听不太分明,但从大明官兵的表情上看,对方明显是有些不耐烦的。
交涉半天好像未果,随行官员不得不折返回来,找正使出面。
使节团人员众多,除了金崇焕这样的朝鲜官员,李璁这样跟着出来见世面的贵族子弟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商团,这些商团算是官商,与朝廷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番跟着使节团,自然也是为了方便和大明做生意。
这些人富有归富有,地位却很低贱,李璁这一路都不屑和他们打交道,此时看见一个跟着随行官员跑前跑后的商团伙计,一个没忍住,伸手将对方拦了下来。
“那些官兵说什么?”他问。
伙计道:“回这位少爷的话,他们说此处已经入住了身份尊贵的客人,不方便让我们进去留宿。”
李璁一愣,随即一股怒气陡然升了起来。
这里荒郊野外,哪里会有什么尊贵客人,分明是瞧不起他们,故意刁难!
他们怎么说也是堂堂朝鲜使节团,代表的是朝鲜王的脸面,这些人竟敢如此无礼!
李璁只觉得自己瞬间对大明的印象恶劣到了极致,什么天、朝上国,不过也是一帮仗势欺人的小人罢了!
不光他有此想法,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在得知大明官兵的回答之后,也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但在上官没有拍板之前,他们不敢贸然上前理论,以免造成误会,给自己国家带来麻烦。
“贵客入住?你可知是什么贵客,是何来历?”金崇焕皱起眉头。
与李璁他们不同,作为一名出使过大明不少回的朝鲜官员,他的政治敏锐度要比同行的大部分人高很多,大明官兵虽然普遍瞧不起朝鲜人,可面对即将要觐见大明帝国权力中枢的使节团,他们还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无礼,这些人连官驿都不让进,只怕不是为了刁难,而是另有原因。
“那些官兵不肯说,”方才负责交涉的官员语带不满,“金大人,咱们可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外头过夜罢?”
金崇焕思忖片刻,朝正使崔恩庭拱手:“正使大人,不如由我去与对方交涉看看?”
崔恩庭点点头,大明他也是头一回来,经验其实还比不上金崇焕丰富。
金崇焕大步朝守门的官兵走去,朝鲜奉大明为主,上层以讲汉话为荣,日常用语也都是汉话,除了服饰略有区别,金崇焕他们这一行,几乎看不出异国痕迹了。
“敢问今日官驿是哪位大人下榻?”金崇焕也不等那些人摆出晚、娘面孔,紧接着道:“本官乃朝鲜礼曹正郞,兼使节团副使金崇焕,与你们大明工部尚书元殊元大人,和辽东都司指挥使杨韵杨大人都有几分交情。”
听到元殊和杨韵的名字,对方总算客气了一点,也拱手回道:“这位大人,不是我们刻意刁难,不肯放行,是这几日官驿当真有贵客下榻,我们上官交代了,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您还是另寻住处罢,这城中多的是客栈驿馆!”
朝鲜国不大,自尊心挺高,金崇焕先是被那句“闲杂人等”气得够呛,转头再仔细琢磨,觉得对方口风竟然如此强硬,说不准大明还真有什么大人过来这里巡视。
金崇焕试探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过来巡视下榻?管兵部的申阁老?还是兵部尚书周大人?”
那人摇摇头,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想多说。
金崇焕:“那能否请你将里头能主事的大人叫一位出来,我好与他说个话。”
说罢,旁边的贴身侍从很机灵地塞了一个钱袋过去。
“你们且等一等!”那个官兵与同僚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转身入内去通报。
等了片刻,金崇焕没等到里头出来一个主事的官员接洽,却等到了朝这里过来的另一拨人。
那一行人全都骑着马,从远到近,马蹄声踏踏,人数未必比金崇焕他们多,但声势却要大得多。
因夜色降临,许多人手中还拿着火把,虽然个个身着常服,但身形高大,面色冷肃,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也许连普通官兵都没有他们这样的气势。
熟悉大明的金崇焕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名男子,在夜色下,即便借着火光,也很难在片刻之间把人看得清楚,金崇焕隐约觉得他们身份不凡,还没来得及端详,对方便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直入官驿之内了。
他还没什么感觉,李璁少年心性,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便跳起来,跑到金崇焕身边:“世叔,他们也太无礼了!何以那些人能进,我们就不行,这不是摆明瞧不起我们么?!”
金崇焕皱眉看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正使,身后传来一声询问:“小山兄?”
金崇焕回过头,露出喜色:“凤岐兄,好久不见!”
对方正是辽东都司佥事刘玉,字凤岐,金崇焕来大明的时候,没少与他打交道,一来二去,也算熟识。
刘玉呵呵一笑,开玩笑道:“小山兄这是又摊上出使大明的肥差了?”
金崇焕苦笑:“本来是肥差,不过如今又冷又饿,却要变成苦差了。”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熟人,忙将方才的遭遇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我们好歹也是奉命出使的使节团,却有官驿不能住,要沦落到去住客栈,此事传出去,恐怕不单我们要被耻笑,恐怕连贵朝廷,也会蒙羞啊!”
刘玉道:“并非我不给你面子,只是此事我也作不得主。”
都指挥佥事是三品武官,连他都作不了主,方才那两人的身份到底贵重到何种程度?
金崇焕心头一动,拉过他小心问道:“莫非是哪位御史驾临?”
也只有御史驾临,才会让武官忌惮三分,可那两个人,看着也不像御史呀!
刘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我说小山兄,你们还是找个客栈歇着罢,要么我让人给你们找个?”
金崇焕有些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准备去向崔正使回复。
这时里头匆匆步出一人,不待对方询问,刘玉便赶忙上前拱手:“林大人,可是长乐公有吩咐?”
那人点点头,视线落在金崇焕身上:“长乐公说里头还有位置,可以让他们进去歇息。”
刘玉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反而迟疑道:“长乐公身份贵重,容不得半点闪失,安全方面,下官担心……”
金崇焕心想,好你个刘凤岐,枉我对你客客气气,恭敬有加,人家都答应让我们进去住了,你反倒拿捏起来?
那人蹙眉:“难道他们不是朝鲜派来的使节团?”
没等刘玉说话,金崇焕忙道:“这位大人,我们的确是朝鲜使节团,您看,这是官文及勘合,还有我的腰牌凭证!”
对方接过手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又道:“既然长乐公发话,你们就进去罢,不过进去之前还要一一搜身才行。”
此人公事公办,面无表情,绝无通融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煞气和眼神里的凌厉,让金崇焕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
这人……是锦衣卫!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金崇焕暗暗叫苦,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建议崔恩庭去找客栈住了。
可是能让锦衣卫随行,那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难道是哪位内阁阁老?
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大明宰辅,没理由千里迢迢跑到这边陲之地来吃风,别说大明了,即便是朝鲜的左右议政,也不会这样做。
进去睡个觉还要搜身,使节团所有人都很不爽,以前他们来大明朝贡,可从没碰上这样的事情。
但心里再不快又能怎样,大明是宗主国,他们又是在宗主国的地盘上,若是不肯接受搜身,自己去住客栈就是了,但为了面子,金崇焕他们决计是不肯屈就的。
如此又折腾了一番,等众人回到各自分配好的厢房时,李璁已经郁闷之极。
想想他两班出身,家世清贵,上可追溯到皇室宗亲,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本是打算跟来开眼界的,谁知眼界还没开,倒受了一肚子气!
托了出身的福,他被分到了单独一间厢房,不过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那些商人都是两三人甚至四五人一间的,而且特别被安排到偏僻院落,以防惊扰了贵人,唯独李璁和金崇焕几个人,离正院还稍微近些。
但李璁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高兴,他连房间也不耐烦待了,随意吃了一点送来的东西,便在院中散步。
一墙之隔就是街道,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李璁有些奇怪,心道一个边陲府城,怎么没有宵禁?
一边想着,他一边举步往外走,准备出去瞧瞧热闹,不曾想前面拐角匆匆来人,两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铁盆也掉了,先砸李璁脚上,又当啷啷摔到地上。
盆倒不是很重,就是里头还装了点水,掉下来的时候顺带泼湿了李璁的鞋面。
李璁定睛一看,火气就更大了。
对方是跟着使节团一道来的商团伙计,李璁有几分印象。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少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和小人计较!”对方也吓坏了,赶紧扶住李璁,又忙不迭道歉。
李璁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生气,但今天赶了一天的路,还又饿又累在官驿门口等了半晌,心里本来就郁闷,这一砸,火气算是都被砸出来了,抬手狠狠推了商团伙计一把,怒道:“你走路没长眼睛吗!”
商团伙计根本没防备,被他一推退了好几步,结果撞上了后面的人。
说撞也不太准确,那伙计原本是要撞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他身边的人眼明手快拦了一把,将伙计的身形稳住,沉声道:“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李璁原还吓了一跳,心里为牵连旁人而不安,听得这句话,火气反而大了起来:“他对我无礼,又近了我身,我自然要将他推开,贱民怎能冒犯贵人?”
对方哂笑一声:“不知者无罪,你却得理不饶人,这般咄咄逼人,恐非圣人门生所为罢?”
李璁反唇相讥:“枉费贵国号称礼仪之邦,却连上下尊卑都不分!”
“放肆!”
“放肆!”
对方没说话,反倒是那两人身后的随从蓦地呵斥,冷不防吓了李璁一跳。
李璁冷笑:“怎么,阁下说不过我,便要动用武力威胁了?”
此时,站在那人身边的另外一人忽然笑出声:“小小年纪,火气倒大,那下人是你们使节团里的罢?他不懂事,你教训也教训过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出去玩儿,如何?”
那人声音温文尔雅,听着便令人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李璁想来想去,发现只有如沐春风四个字最为贴切。
听声辩人,他忍不住起了兴趣,这才抬头去看对方二人的长相。
天色虽暗,但四周挂着灯笼,大家手里也都提着灯笼,还是能看出五六分的。
但见说话之人年约三十开外,但也有可能是四十出头,总之能够看出有些阅历,却不显老,眉目清隽悠长,斯文雅致,单单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周围的人事都成了陪衬。
李璁一时竟看愣了。
对方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悦,轻咳一声。
李璁回过神,脸有些红,为自己的失态窘迫,幸好天黑没人瞧见。
另外一人自然也生得不差,年纪要更轻一些,剑眉星目,龙章凤姿,身形高大颀长,却不像武夫,像是久居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举手投足就有气势。
这样的人物,李璁在朝鲜从未见过。
那年长些的人笑道:“小哥还要考虑多久,你若是不走,我们便自便了。”
能够住在官驿的,自然是官非民,李璁虽然气性大一些,却不是毫无眼色之人。
他下意识觉得这二人应该是大有来头的,否则方才与金崇焕说话的那人,据说已是三品武官,却大可不必那样紧张小心。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在下李璁,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姓赵。”年长一些的人道,似乎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姓包。”
被强迫改姓的包某:“……”
李璁行礼:“赵大人,包大人。”
赵大人呵呵一笑:“走罢,不早了,现在过去还能赶上灯会。”
李璁跟在后面,好奇道:“这大晚上的还有灯会?”
赵大人:“你莫不是忘了,今儿是元宵,自然是有灯会的。”
李璁这才想起,他们这段时间忙着赶路,竟连节日都不大留意了。
但如果金崇焕在此,他肯定会更加惊奇,因为放在几年前,别说什么灯会了,辽阳城还只是个破落小城,哪里有如今规模?
李璁不了解这些,倒是兴冲冲地跟着两人在城里转。
此时华灯初上,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服色各异,却难得和谐,大伙儿熙熙攘攘,沿着挂花灯的主干道方向走去,两旁俱是卖些吃食小玩意的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即使离得很近,如果不提高声量,肯定是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的。
这样的情景对大明人来说见惯不惊,但对于李璁来说,却着实有些震撼。
来大明之前,他也预料过,明国疆域广阔,人口比朝鲜多,肯定也会热闹一些,可他却没想到,连辽阳府这样的边陲之城,竟比朝鲜都城也差不了多少。
头一回,他见识到什么叫天、朝上国。
辽阳府都这样热闹,那北京城呢?
他几乎不敢想象。
少年被挤得差点连鞋子都掉出来了,不得不紧紧抓着赵大人的袖子,但那位包大人似乎有些不高兴,不知怎的就将他的手拨开,直接让后面的侍卫照看他。
非常时刻,李璁也没精力抱怨了,一行人在重重人群中行进,好不容易来到一间酒楼前面,赵大人和包大人举步走了进去。
李璁好像还听见包大人在跟赵大人抱怨:“肃肃,你干嘛让这人跟我们一起,没的坏了气氛!”
素素?
一个大男人叫素素?
李璁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对后面的话也就没留神听了。
赵大人似乎和对方说了什么,将对方的不满安抚下来。
……
酒楼也很热闹,可总算有位置坐,李璁终于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自己衣裳都被挤得皱巴巴的有些狼狈,不由赧然,赶紧整理好。
他兴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原先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带着股两班子弟的骄矜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大有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势,但在这两个人面前,他半点傲气都摆不起来,不自觉就收敛了许多。
“今晚这里应该有灯谜,猜对了还有奖品。”赵大人笑道。“李小哥若是有兴趣,不妨小试身手。”
包大人点了几道菜,侍卫拒绝了伙计想为他们斟酒的殷勤,提起酒壶给三人斟酒。
那排场摆得足足的,看得李璁一愣一愣。
“两位大人是过来公干么?”他忍不住打听起来,只是功力太浅,一眼就让人看穿。
赵大人笑了一下:“是啊,这辽阳城重修三年,朝廷还未曾派人来巡察过,所以派我们过来看看。”
李璁不解:“我见两位大人器宇轩昂,在朝中定非泛泛之辈,巡视一座新城而已,何须劳动你们亲自前来?”
换作金崇焕,他一定不会问这样的话,因为这话已经有窥探明国内政的嫌疑了,很不合适。
不过换作金崇焕,也不可能得到这位赵大人的邀请了。
对方竟也不瞒他:“往常这辽东是女真族人的地盘,虽然也隶属大明,但毕竟还是女真人作主,朝廷鞭长莫及,所以前几年便陆续迁了一些汉民过来,彼此融合,又重修辽阳府,增派人手,你若是几年前过来,辽阳城可没有这般热闹。”
李璁啊了一声,忽然想道:大明忽然重视辽东这块地方,难道是要对朝鲜动手?
因为他知道,这会儿朝鲜内部,的确有一小部分人,不满朝鲜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又觉得他们自己连立个王太子都还要明廷来册封,实在太没面子,于是便撺掇着王上跟明廷若即若离,好趁机争取多些权益过来。
当然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朝鲜人,恪守藩属国的本分,又感激几年前大明帮他们赶走日本人,是以对明廷感恩戴德,不敢有丝毫违逆。若放十数年前,嘉靖皇帝在时,明国内外不安,朝鲜人可能还会蠢蠢欲动,想要脱离藩属国这个身份,如今却不敢再有那样的妄想了。
赵大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笑非笑:“朝鲜贯来对大明忠心耿耿,大明自然也看在眼里。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然而对朋友,我们同样好客。”
包大人却不太乐意赵大人与李璁说这么多话,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好啦,肃肃,猜谜就要开始了,说好今日出来不谈国事的,你带着这小子倒也罢了,怎么还说这么多不相干的!”
李璁再次为那句“素素”恶寒了一下,心说这赵大人的名字跟娘儿们似的就不说了,两个大男人,行止这也太过黏糊了罢?
再看他们身后的侍卫,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此时酒楼里早已坐满了人,为了赶热闹,大家宁愿在一楼大厅挤,也不愿去二楼的雅间。
伴随着铜锣一响,台上悬挂在一盏盏灯笼下面的卷轴被人一抽绳子,纷纷展开来。
上面各自写着不同的谜面,最快猜出来的,便有奖品奉上。
李璁也来了兴趣,张大眼睛盯着那些卷轴瞧。
千金之子——其中一幅卷轴上这么写着。
啊,谜底是女儿!李璁正想大声喊出答案,早有人先他一步喊了出来:“黄色七号灯笼,谜底是女儿!”
伙计对照了一下谜底,笑容满面:“这位客官答对了,奉上竹制笔筒一个!”
李璁撇撇嘴,但他很快又猜出另一个的答案,还没等开口,就又被人抢了过去,甭提多郁闷了。
偏生旁边传来扑哧一笑。
是那位包大人在笑。
李璁很有些不服气,拱手道:“包大人有以教我?”
包大人笑眯眯:“要说猜灯谜,可得赵大人来才行,他可是当年的探花郎呢!”
李璁果然大吃一惊,大明科举他是知道的,朝鲜也有全套照搬,只是更加复杂化,然而两国人口摆在那里,明国人口众多,竞争自然也就更激烈,能够得到全国第三的名次,那说明此人是极有才华的。
但是……
别人得了探花,你得意什么啊?
李璁看着包大人脸上那股小得意,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心里默默吐槽。
包大人不仅得意,他还没炫耀完:“当年我俩出去的时候,每到一处,他可都靠猜灯谜给我赢回不少东西!”
这下连赵大人也禁不住吐槽了:“明明富有天下,却说得好像自己是叫花子出身似的,那些个玩意你能看得上眼?”
包大人:“那是自然,你给我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从未忘记,珍视万分。”
赵大人没再说话。
李璁只觉得两人氛围怪怪的,可也说不出怎么个怪法,说关系好吧,好像有点好过了头。
朝鲜可没这样的,难道这是大明人表示交情的一种方式?
……
接下来,三人吃菜喝酒猜谜,倒是兴致勃勃,酒过三巡,李璁也渐渐放开起初的拘谨,那位赵大人果然一连猜中好几个高难度的灯谜,引来全场瞩目,还有人送酒过来请他们喝,也有文人想过来切磋攀谈的,都被他们身后的侍卫拦下了,李璁近水楼台,却不知自己到底得了怎样一份机缘。
他原本就对赵大人的风仪行止很有好感,此时人家小亮一把实力,他的好感更是上升到新高度,变成崇拜了,酒酣耳热之际,禁不住拉着赵大人的袖子,想拜他为老师,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不过李璁并不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那位包大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以至于最后忍无可忍,直接让侍卫将他打晕带回官驿去。
“他不过是个小孩儿,你何必和他计较?”赵肃语带嗔怪。
“什么小孩儿,都十五了!”朱翊钧很不满,“他一个朝鲜使节团里的跟班,什么官职也没有,你干嘛喊他过来,平白搅了气氛!”
“这不是顺带嘛,否则那小伙计看着也挺可怜的。”赵肃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顺带,顺带出了一本流传于朝鲜后世的纪实性史料——在几十年后,已经当上朝鲜领议政(领相,相当于朝鲜首辅)的李璁,写了一本《万历见闻录》,其中就花费了大量笔墨,详细记载过自己少年时的这一次奇遇。
本来是跟着使节团去看热闹增长见识的,却因缘际会碰上微服到辽东巡查的大明天子与首辅,还跟他们同桌喝了一顿酒,这到底是怎样逆天的运气?
虽然前者的身份直至后来也没有得到明国官方的正式承认,因为当时李璁见到的皇帝是面白无须的,而在后来京城看见的皇帝却蓄着胡须。但结合李璁的所见所闻,他坚信自己遇到的,肯定就是大明天子和大明的内阁首辅了。
……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酒量奇差的李璁被送回官驿就人事不知地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才被人用力摇醒。
“……谁啊?”他扶额坐起,脑袋还迷迷糊糊的。
“你昨晚去哪儿了?”金崇焕黑着脸。
“我,我出去喝酒了啊……”李璁一不留神,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都跟谁出去了?”金崇焕的脸更黑了。
“跟,跟……”李璁敲敲脑袋,“那会儿比我们先进官驿的那些人,跟那两位大人去喝酒了。”
金崇焕眼前一黑,昨晚他刚刚从刘玉那里摸到一点头绪,连蒙带猜,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时已经吓了个半死,这小子倒好,直接就人家喝上酒了?!
他顾不得其它,揪起李璁的衣襟:“你去喝酒,有没有对人家无礼?有没有口出狂言,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李璁被他晃得眼晕,兼且莫名其妙:“没啊,那赵大人和蔼得很,一点都没有当官的架子,比咱们朝鲜官员还好相处……我们就是喝酒猜灯谜而已,世叔,到底怎么了?”
若不是这小子是世交之子,他简直想一掌拍死他!
金崇焕恨恨地想。
“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李璁还一派懵懂:“不知道啊,是什么身份?”
金崇焕再也没忍住,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那位赵大人,便是大明当今首辅赵肃!”
“啊!!!”
李璁也傻眼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半天,李璁忽然想起来:“难怪那位包大人一直喊他肃肃!诶,那包大人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称呼?”
金崇焕将眉毛皱得死紧:“敢这样称呼赵首辅的,那一定是极为亲近之人。”
不过就算亲近如晚辈,这样也是不敬罢?
同僚就更加没人这么喊了。
金崇焕忽然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
不不不,这不太可能!
“世叔,您是不是想如厕了?”李璁看着他脸色变幻不定,奇怪道。
如你的头啊!
金崇焕气个半死:“完了完了,照你的鲁莽,肯定说话不慎得罪了两位贵人,这下我们在北京的差事肯定会倍加困难了!他们今日一大早就启程了,现在也没法过去赔罪,这可怎么办!”
那头李璁还沉浸在见到大明首辅的兴奋里呢,只差没双手捧脸露出梦幻表情了。
“难怪了,他气度那么好,又那么平易近人,我就知道他一定身份不凡……没想到我居然能和赵首辅坐在一起吃饭,还能让他给我斟酒,这下真是死也甘愿了!”
赵肃为官的事迹,不仅在大明流传甚广,连朝鲜也家喻户晓,李璁在朝鲜时便甚为崇拜,甚至暗暗将对方引以为楷模。
你还让首辅给你斟酒?!金崇焕又是眼前一黑,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还是打死你算了,免得你回去还要被你父亲大人再打死一次!”
“饶命啊世叔!”
……
马蹄沓沓,衣袂飞扬。
“肃肃,起一大早,你身体吃得消罢?”风声中,隐隐飘来这么一句话。
“……你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