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顾凌没法回答,顾琴生也没法回答,唯一能够回答的人,正在宫里。
杨谷一直疑心自打听见严氏投敌之后,魏临就已经性情大变,因为严氏带着皇子公主逃离宫廷之后,他也未曾派人去追,反是召王郢入宫,同意归降,之后便连宫中四处逃窜人心惶惶的宫人也不管,就在大政殿住着,一日三餐,悉如从前,就连奏疏公文,也都一一批阅,有条不紊,浑然没有即将成为亡国之君的不安与绝望。
然而杨谷在旁边伺候,却越看越是惊悚,只觉得魏临其实已经疯了,只是面上还看不出来罢了。
“去给朕泡一杯参茶。”魏临嘴里说道,手中依旧运笔如飞。
过了片刻没见有人回应,魏临抬眼,就见杨谷直愣愣看着自己,表情变幻不定。
“你怎么了?”他皱起眉头。
杨谷鼻子一酸,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罢,您别吓奴婢啊!”
魏临一怔,竟然还笑了:“起来,朕有什么难过的?”
杨谷:“陛下……”
魏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其位谋其政,朕现在一日还没归降,一日就还是魏国皇帝,自然要将这些事情做好,难道朕非得哭天抢地,寻根绳子上吊,才算是尽了本分?”
杨谷嗫嚅:“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魏临淡淡道:“放心罢,朕没发疯,便是为了那些见不得朕好的人,朕也不能疯,他们一个个都投递卖国,临阵脱逃了,朕那个卖国求荣的好弟弟,如今正在齐国过好日子呢,凭什么他们逍遥自在,朕就得来承担这个恶果?”
杨谷这才明白,皇帝既没有寻死,也没有发疯,所谓的投降,也并不是在说什么反话气话,而是真的打算将魏国拱手相让。
他跟随魏临多年,亲眼看着他从东宫太子的位置上跌落下来,而后又一步步坐上那把最尊贵的椅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魏临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当年为了坐稳皇位,他不得不与严家合作,抛弃发妻,可付出这么多,到头来,却依旧是个亡国的结局。
杨谷忍不住为魏临抱不平,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不是魏临的错,他只不过是承担了两代先帝造成的那些恶果罢了。
换作寻常人,付出一切得来的皇位,却又变成镜花水月,哪里会有不伤心不难过的呢?
杨谷一下一下地抽噎,一边哭一边抹泪:“陛下,您太难了,您太难了啊……”
魏临额角痉挛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动,只是面上表情忽然放空下来,连手中动作也停止了,许久之后,方道:“去罢,去倒杯参茶来,总不至于连这个都没了罢?”
“有有!”杨谷抹干眼泪,连忙站起来,“奴婢这就去给您泡茶!”
魏临出神了好一会儿,这才提笔继续写道:
“皇祖有感前朝昏聩,起兵反梁,创三世基业,天下莫不服膺。承天命之昭,赖祖宗之灵,朕自登极,至今六年有余,然则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君臣不和,民心思变……”
写到这里,他的手微微不由颤抖起来。
突然,魏临将笔掷于地上,整个人伏在案上,放声大哭。
夏侯渝是在王郢父子的亲自引领下入城的。
与他同行的,还是数十人的亲随侍卫,鲁巍还想派一支军队随行保护,却被夏侯渝拒绝了。
有城外的齐国大军在,只要魏国不是昏了脑袋,就不会敢轻举妄动。
魏临面上温雅,却心比天高,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若是带大军入城,保不好激起他的反抗心理,反倒不美了。
虽然时至今日,齐国根本不需要和谈劝降,只要轻松围困上数日,便足以让城中粮草殆尽,人畜俱亡,不战而降,但一来夏侯礼想博一个好名声,二来顾香生毕竟出身于此,即便是为了妻子,夏侯渝也希望能够尽可能通过和平而非战争的形式来解决此事。
潭京对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有一大半童年和几乎所有的少年时期都在这里度过。
他甚至还记得路旁哪个铺子是顾香生和魏初曾经带他去逛过的,而今招牌也还在,只是店面看着老旧了几分。
“肃王殿下故地重游,可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旁边王令开口道,从前他与夏侯渝相交甚少,见他从一介备受冷遇的质子,摇身一变成为战胜国的特使,心里难免有几分异样,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了。
王郢眉毛一耸,忙拱手道:“犬子无状,言语失礼,还请肃王殿下勿要与他计较!”
他本以为儿子与夏侯渝怎么也算个连襟,听说顾氏在闺中时便与儿媳妇比较亲近,将王令带上,说不定还可以缓和气氛,谁知道王令一出口便得罪人,效果反而大打折扣了。
夏侯渝摆摆手,轻笑一声:“王相不必如此,其实令郎这么问,倒也无可厚非,从前我在魏国,的确是人人都瞧不起,还记得当时每到冬天,发放下来的炭,都是人家拣剩下的,烧起来烟尘四起,我更是年年旧衣,难有换新的时候,贵国先帝日理万机,想必不会记得我这样小小的人物,是以我每每耻于出门,便生怕被他人嘲笑。”
说起自己旧日的窘境,夏侯渝面色淡然,并无半分不适,反是王郢老脸微红,听出他在说“日理万机”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调。
当日夏侯渝在魏国受冷落,他也不是没有耳闻,可诚如夏侯渝自己所说,当时谁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质子去出头呢,连王郢这等被外人交口称赞的贤相,不也同样没将他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