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暴发户来说,办宴会是个技术活,那不是把人请过来大家吃吃喝喝天南地北海侃一通就完事的。
首先,你得有一批家养的乐伎。
这对世族大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是基本配备,但是张氏就犯愁了。
刘家是暴发户,这谁都知道,入主郡守府连两个月都不到,上哪去找这么一批乐伎来养着?
不过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现在世道乱,民间很有些临时的杂技艺人,忙时赶农活,闲时就凑在一起走街串巷表演百戏赚点钱,现在自己养一批乐伎已经来不及了,姜主事就建议张氏可以请这些人过来进行临时性的表演,先把这场宴会应付过去,以后有时间有精力再自己养一批。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韩氏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她表达了相反的意见,告诉张氏:世族里面那些乐伎,都是长时间养着的,他们的歌舞表演甚至有自己的特色,在外面是看不到的,如果你随随便便就去找一批临时工来凑数,到时候反而很可能会被客人们鄙视的。
左右为难,张氏都有点后悔自己想出这个举办宴会的主意了,但请帖都发出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思来想去,最后只得选择了姜主事的建议,从外面找来一批伎戏艺人。
歌舞表演是没有必要了,因为世家里从来不缺乏这些消遣,档次稍微低点的,人家也看不上眼,干脆就让他们来点拿手杂技,倒还比较能吸引眼球。
就在张氏筹备宴会之际,她的妹妹来了。
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除了那个新寡的三妹妹之外,张氏的小妹也一起来了。
当年四姐妹相继出生后,眼看张母是再生不出一个男孩了,张父难过得要命,想买个妾来生孩子吧,又舍不得钱,只好就这么凑合着过。
张老爹是个文盲,不想取名字也不会取,反正穷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就阿孟阿仲地这么喊着。
反正这个时代的女子,基本上外人都不会直接称呼名字的,要么就在她的姓氏前面加上排行来辨别,要么就直接称为某某氏,譬如说鼎鼎有名的孟姜女,姜是她的本姓,而孟是表示她在娘家是长女。
但等到张氏有幸找到刘家这门好亲事,据说夫家还是向乡颇有名望的刘家,祖上可是当过文化人的,于是在张氏的强烈要求下,张父这才给四个女儿分别起了名字。
不过这名字也是随便取的,他又不识字,当时随便指了一样东西就直接命名了。张氏运气好,被老爹指到天上的白云,所以闺名就叫阿云,她底下三个妹妹就倒霉了一点,分别叫韭、树、叶。
这次来的就是三妹妹张氏阿树,还有小妹妹张氏阿叶,小妹张氏阿叶已经嫁为人妇,夫家姓赵,于是旁人多称赵张氏。
论姿色,四姐妹中,要属三妹妹张氏阿树生得最好,即便她已经嫁过人,又守了寡,可脸色依旧白皙滑嫩,浑然不似贫家出身的女儿,眉宇之间多了几许忧愁,看上去越发楚楚动人。
要不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呢,相比之下,张氏的小妹赵张氏就大为逊色了,她的下巴稍尖,颧骨略高,又因作妇人打扮,将头发都往后面挽,就显得有点尖酸刻薄,别说比不上新寡的三姊,就连张氏也比她强上几分。
二人自打下了车,便张大眼睛打量着自己看到的一切,脸上不掩震撼与艳羡,直到被婢仆迎入主屋,见到张氏和张母,这种心情还没有缓解过来。
张氏跟三妹感情不错,唯独最不喜欢这个小妹,想当初她回娘家时,但凡这个小妹在的时候,总要不阴不阳刺上几句,好似自己过得不好,她便痛快了似的。
赵张氏见张氏的脸色不太好看,忙笑着主动解释道:“三姊没来过阳翟,人事不熟,我怕她一路无聊,就陪着来了,阿姊当不会生气的罢?”
她没来过阳翟,你就来过不成?
张氏心里吐槽,顾忌母亲在旁边,也不好口出恶言,只当不与她计较。
赵张氏惯是会顺杆子爬的,张氏派的人到张家接人时,小妹赵张氏正好也在,听说大姐要把三姐接去阳翟享福,当时就红了眼,与老父三姐歪缠了一番,连使人回夫家去报信也省了,直接就跟到这里来,打定主意怎么也要在这里住下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番郡守府的荣华富贵。
一到了郡守府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这里光是一个屋子,都比原来自己家宽敞数倍,更不必提那些华美衣裳,美味佳肴,样样直令赵张氏看直了眼,直恨自己当初晚生了几年,否则这郡守的正室之位,可不就是轮到自己来坐了?
张氏的妹妹到来的消息,刘桢她们是知晓的,也去问了安,不过也仅止于此了,连刘婉刘妆都对这两位亲从母,尤其是赵张氏生不出亲近之心,刘桢更不会眼巴巴地凑上前去。
因为初来乍到,又不是在自己的地盘,张氏的两位妹妹自然也不敢放肆到哪里去,即便是赵张氏,也收敛了性子,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大姐的一言一行,生怕被人低瞧了去。
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宴会之日。
这场宴会邀请了不少阳翟的大家女眷,其中十有八、九都是目前在刘远手底下干活的,或者是他想要拉拢的这还是张氏之前特地请姜主事调查过的,可见她为了这场宴会,确实是下了不少心思的。
郡守家的小君办宴,但凡脑筋正常的人,肯定是要给面子的,虽然刘远现在并没有大开杀戒,自从来到颍川郡之后,所作所为也当得上仁厚二字,但谁也不会这位新任郡守就真是什么无害的小白兔了,乱世之中,人命本贱,阳翟无论贫穷富贵,所有人的性命可都攥在他手里呢,这个面子不给不行啊!
实际上,自打刘远得了颍川郡,大家都是战战兢兢,行宴取乐的事情也大大减少了,就怕一不小心就被捉去当典型咔嚓掉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聚在一起玩耍,大家自然也都打起精神,一面暗暗嘲笑刘家暴发户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一面又暗暗期待雀跃。
于是到了宴会举办这一日,郡守府车水马龙,宾客盈门,街道堵塞,一时竟呈现出多日未有的繁华景象。
刘桢同样期待这场宴会,因为这次姬家也在邀请之列。
以往姬家常常都是郡守府的座上宾,如今虽然郡守府换了新主人,但如果她与姬辞的婚事能够顺利,而她老爹的位置也能坐稳的话,姬家与郡守府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密切。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姬辞,刘桢的心就止不住小小地飞扬起来。
“小娘子,今日还穿曲裾吗?”桂香问。
“嗯?”刘桢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大门处的喧哗声越过重重墙隔与树影,都隐隐传到这里来了。“你方才说什么?”
桂香掩口,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刘桢想了想,“不,穿襦裙。”
现在也是有襦裙的,只不过时下还是比较流行曲裾深衣,所以襦裙出现频率不高,这个时候的襦裙样式也跟后世熟知的不太一样,不过总体变化不大,上襦短下裙长,刘桢这一身正好裁到脚背,既不会影响走路,又能衬托裙身的优美。
当然,一个九岁小女孩不管穿什么,充其量也只能称为可爱,而不是什么优雅或妖娆。
“小娘子这一身好看得紧!”
桂香依旧为她梳了个总角,嫩黄色的丝绦垂落下来,与上襦裙的颜色相融合,下裙则是宝蓝的料子,裙边还用白线绣了桂枝一类的花纹,正好将上半身的飞扬跳脱沉淀下来,令人眼前一亮。
腰间系上同色系的绢带,裙边再压上青玉,活脱脱一个端丽的小佳人,可不正是好看得紧?
刘桢抿唇一笑,摸摸头上的包包头,难得像一个符合身体年龄的小女孩那样,步履轻快地走出门去。
她是刘家长女,按照惯例是要陪在张氏身边接待宾客的,刘桢起得也很早了,奈何有人为了巴结刘郡守一家,来得更早,所以待她用完朝食再去张氏那里的时候,张氏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作为女主人,又是高位者,张氏不需要亲自到门口迎客,但是也要端坐厅堂,跟每一个宾客寒暄。总而言之一句话,既要端着架子,又不能失礼于人。
寒暄还要有讲究的。
譬如说,对待宋谐的家眷,肯定要亲热之中再带几分恭敬,最好还要让别人能看出来,以示刘远对宋谐的态度;又譬如说,对待那些不太肯跟刘远合作的,就不用太客气了,最好是能在寥寥几句话里就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这个分寸实在太难把握了,饶是张氏经过紧急培训,一张脸也笑得快要僵掉了。
刘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大一小坐在那里,小半个时辰下来,水也没喝几口,身心俱疲,只能相视苦笑。
宴会被分隔为两个场地,女宾在张氏这里,男宾则在刘远那边,眼下刘远正带着刘楠,十有八、九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
原本宴会并没有那么大规模,邀请的也只有女眷,后来刘远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临时改了主意,于是就变成今天这样,人流量足足增加了一倍,好在郡守府不小,宋谐之前也是时常在这里行宴的,再来多点人也能容纳得下。
一墙之隔,男宾那边的喧哗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郡守府请来的临时杂技团已经在院中空地开始表演上了,倒立、柔术、弄丸、跳剑、舞盘,现代人司空见惯的杂技表演项目,在两千多年前再现了,虽然花样可能没有后世那么多,不过也已经很精彩了。
这时候是一人一案一席的,不是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张氏的食案在上首,刘桢其次,两人挨得比较近,刘婉和刘妆她们则在另外的厅堂里,由韩氏带着,招呼那些与女眷同来的,跟刘婉她们差不多的同龄人。
张母和张氏的两个妹妹虽然是张氏的至亲,但她们没有什么身份,在场随便一位女眷拎出来就足以秒杀她们了,所以三个人的座次都被往后安排在不太起眼的位置,刘桢扫了一眼,发现她们似乎被孤立了,周围的女眷没有一个主动跟她们说话的。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如果不是张氏,张母她们连进郡守府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刘远都不大被人瞧得上,更不要说这一大串亲戚了。
少顷,便有侍婢匆匆来报,说公子豹携眷前来,郡守让小君前去迎接。
张氏连忙站起来,从神情来看并不意外,估摸是刘远提前和她说过了,但刘桢不知道这位公子豹是何方神圣,趁着跟在张氏后面出去的时候,就悄悄问张氏:“阿母,公子豹是何人?”
张氏也悄悄回她:“据说是魏王之弟,来要东西的,你阿父嘱咐不可怠慢。”
刘桢就努力开动脑筋回想,陈胜造反之后,他的一个部将叫周市的,原先是魏国人,就拥立了原来的魏国公子魏咎为魏王,这个魏豹就是魏咎的弟弟。
按理说这个人不是什么如雷贯耳的知名人物,可刘桢偏偏觉得对方的名字熟悉得很,可惜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暂且作罢。
二人迎出去,便正好瞧见一名年轻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出了牛车。
真是个大美人!这是刘桢的第一眼印象。
喔,再仔细看看,其实也就是一般。这是第二眼印象。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印象,是因为对方的肤色十分白皙,比刘桢所见过的张氏那位肤白貌美的妹妹还要白,肤如凝脂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一乍看,自然而然就被震撼了。
但其实再仔细一看,女子的容貌也只是中上,算不得倾城之色,这其中还有肤色的加成分数,不过如果不要以那么苛刻的标准来看,也能算上得美人了。
“这位是公子豹之妻,薄姬。”不必张氏询问,侍婢便主动道。
听到这个名号,刘桢一震,不由张大了嘴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如果说魏豹这个名字只是让她觉得耳熟,那么薄姬二字简直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了。
薄姬不是薄氏的名字,这个时代对有些身份的年轻女子,一般是某姬来称呼的。薄氏之所以史书留名,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好儿子,汉代“文景之治”的开创者,汉文帝刘恒。
薄氏现在的丈夫是魏豹,但历史上汉文帝的老爹当然不是魏豹。魏豹原本投奔了刘邦,听了相人许负说自己的老婆将来是要生下天子的,这货大喜过望,直接就叛逃刘邦改投项羽,结果最后当然成了炮灰老婆确实生了天子,却不是跟你生的!
由此,刘桢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之情,这人的运气得有多坑爹,才会被坑成这样?
此时,所有的一切还没发生,薄氏还只是魏豹的老婆,原本应该在魏王宫的她,因为夫君被魏王委派到颍川郡来寻求结盟,就跟着过来了。
魏豹那边自有刘远去招待,张氏则将薄氏迎了进来,这时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纷纷起身相迎,薄氏一一见礼,行止婉约,隐露风致,张氏站在她旁边,简直成了活生生的参照物。
薄氏之母出身魏国宗室,不过薄氏却不是婚生子,所以薄氏一直是随母亲生活的,直到嫁给魏豹。魏豹对她疼爱有加,虽然之前哥哥魏咎还没当上魏王,大家都是庶人,但薄氏也没有因此吃什么苦,现在锦衣玉食养出来了,气质更上一层楼,坐在那里不说话,别人也知道这是个贵人。
多了一位薄氏,座席就得重新分配,刘桢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她则退往下一席。
这倒也就罢了,有了刘远的嘱咐,张氏怎么都得好好招待薄氏的。
结果这一来,席上宾客,杂技表演也不看了,大家都一窝蜂巴结起薄氏了。
有人夸薄氏貌美,有人夸薄氏头上的簪花别致,衣服好看,有人夸薄氏出身高贵,举手投足也比旁人高贵几分,怨不得公子豹对她如此爱护有加。
薄氏看上去有些不善言辞,对这些溢美之辞一律都是微笑收下,但这并没有让众人的热情冷却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薄氏捧成了天仙一般的人物。
作为女主人的张氏反倒被冷落在一旁,甭提有多尴尬了。
就在张氏坐如针毡的时候,大家的话题已经从赞美薄姬转移到宴会上去了,有人就道:“未知薄姬昔日在魏王宫,可有时常参与宴乐?”
这种指名道姓的问题,薄氏自然不能再微笑沉默了,她回答道:“也有行宴。”
对方又问:“魏王行宴,当以歌舞为多,还是杂耍为多?”
薄氏道:“歌舞为多。”
对方道:“以薄姬之见,是魏王宫中的歌舞好看,还是郡守府的杂耍好看呐?”
这种明显带有陷阱式的回答,连张氏都能听出来,薄氏当然也不会上当,就道:“二者不同,何能比之?各有所长。”
对方见薄氏明摆着不往下跳,撇撇嘴,也就没有再往下说,可还没等张氏松口气,又听见有人掩口笑道:“不说这歌舞杂耍了,我却听闻一桩昔年秦相吕不韦府上的旧闻趣事,说与你们听罢。”
从古至今,人人都爱八卦,一听还是吕不韦的八卦,大家就更来劲了,纷纷催促她快点说。
那人就道:“听说吕不韦有一爱妾,出身贫贱,又深得吕不韦喜爱,有一日这姬妾去他人府上赴宴,宴毕,婢女奉上柘浆,哪知这姬妾正好口渴,问也不问,仰头便喝下了,待得她将柘浆喝完,才发现旁人竟都是用那柘浆来漱口的!”
众人便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有人评价道:“骤然富贵,不知礼数,却非要学那贵人作派,可不正是贻笑大方?想那吕不韦商贾出身,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下张氏和刘桢都听明白了,敢情这话还是冲着她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