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无知小儿!”平地一声怒吼,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骂人者却是平日里温文尔雅,轻声慢语的周允。

眼下周允看着躺在床榻上哎呀乱叫的周青,恨不得再上前给他一巴掌,只可惜周青的脸已经比猪头还要肿了,这一巴掌下去,估计昏死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慈父也差不多,周青是周家的小儿子,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不如大兄二兄有出息,奈何一张嘴甜得很,能讨二老的欢心,所以虽然平日里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纨绔程度与赵俭齐名,但碍于他没闯出什么大祸来,周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谁知道周青现在不仅得罪了北军中尉,还大大得罪了安阳公主和葭密县侯的弟弟,被三人联手狠揍了一顿。

这件事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咸阳城,周青就算伤好了,估计好长一段时间也会出门抬不起头了。

周青为什么会被打,究其根底,还是因为他们这一帮人吃饱了撑着在背后说人闲话,而且被说的对象还是长公主,这样嘴贱,也难怪会被揍了一顿。

听说在场那些说长公主坏话的人,安阳公主一个都没有落下,全部赏了好几耳光,自己打嫌手疼,还是让别人打的,那几个人嘴都肿了,没比周青好多少。

周青也算自作自受,但是真正让周允生气的并不是这个。

长公主现在的声势如日中天,得罪了她,焉能有好果子吃?

眼看自己的丞相之位是十拿九稳的了,这会儿要是长公主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说上两句,那结果还用得着说吗?

可周青不知利害,仍然在那里哀叫:“阿父,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都不帮我讨回公道吗!就算我们拿安阳公主没办法,可是陈素和赵俭,总可以教训教训罢!难道你都要当丞相了,还怕他们吗!”

看自己老子气得脸色都红了,周鲁连忙劝道:“三郎不成器,慢慢教就是了,阿父何必与他置气,气坏了身子呢!”

“不知所谓!不知所谓!”周允的修养极好,平素不容易发火,眼下连说两句,语气极重,已经是很不得了了。

他也懒得再看周青,直接就离开屋子,往外走去。

周鲁跟在后面,一直跟进了主屋,周允这才摆摆手,示意他落座。

“阿父,虽说这次的事情是三郎理亏在先,但安阳公主他们下手也实在是太重了点,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陈素,若是无动于衷,只怕人人都当我们周家好欺负啊!”

周鲁说这句话,并不是出于那种想要以牙还牙的报复心理,而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分析。

这件事不大,从头到尾,也确实是周青在背后非议长公主,对其不敬在先。就算长公主不说,等周青的伤势稍好,周允也要押着他去向长公主赔罪。

至于安阳公主和赵俭,一个是长公主的妹妹,一个是未来的驸马,更何况赵翘还是因公殉职的,不管怎么说,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谁让周青嘴贱呢。

但陈素就不同了,他无父无母,又毫无背景,只凭着宫变的功劳就三级跳,从中垒令一跃变成北军的中尉,这种升迁固然惹人羡慕,但也是毫无根基的,所以陈素的地位看似高,实际上却没什么底蕴,他这次大大落了周家的面子,如果周允忍气吞声,那别人就会觉得是周家怕了区区一个陈素。

人在江湖飘,讲究的都是一个底气和排场,官场也是差不多的。

周允现在是光禄卿,光禄卿在九卿中排行第二,重要性仅次于太常,因为它负责的是官员调迁,相当于后世的吏部或组织部,大家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光禄卿。

而且在宋谐即将退休的情况下,周允很可能接任宋谐的位置,成为新丞相,这就更加不得了了。此时的丞相职权非常大,管天管地,就没有不能管的,一言以蔽之:凡国事,均先上丞相府。

皇帝再能干,他也不可能把全国每天那么多的政务都包揽了,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先帮他筛选一遍,丞相不仅是筛选,他也有决定权,如果遇到与皇帝意见不合的情况,皇帝也需要针对他的意见作出参考,当年秦始皇何等威风霸道,同样非常尊重丞相李斯,由此就不难想象丞相的风光了。

当年刚刚立国的时候,朝中缺少人手,宋谐就以丞相兼任了光禄卿,可才真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可见这两个职位的分量有多重。

如果周允接任了丞相,那么他就是大乾的第二任丞相了,论身份,刘桢虽然是公主,可是既然连皇帝也要尊重丞相,太子也好,公主也罢,在丞相面前也是需要礼敬三分的。

这就是周允的底气所在了,即使他当不上丞相,那也还是光禄卿,而以刘远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太子年轻,肯定要依赖重臣老臣,刘楠那种性情,宋谐周允这样的老臣都是很清楚的,不可能做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来,所以如果没有意外,或者不要像郭家和安正那样脑抽了想要造反的话,以新君的仁慈,周家未来三代的富贵都是可以预期的。

相比之下,陈素虽然上过沙场,当时却不是他领兵作战的,也就少了军功,单凭一次宫变就执掌北军,很难不令人想到“投机”一类上面去,再说宫变里头的功臣多了去了,旁的不说,赵家的功劳就比陈素大得多,要不是赵家三个儿子都不是武将出身,现在也轮不到陈素去当这个北军中尉。

所以周家不痛快,是有缘由的。

安阳公主和赵俭他们奈何不了,难道还不能追究一个中尉吗?

中尉在外人看来,是仅次于九卿的重要官职,又手握兵权,威风凛凛,小民敬畏,但在真正的元老重臣看来,诸干当时在这个位置上也要夹起尾巴做人,你陈素难道还能比诸干猖狂?

周允不置可否:“此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

周鲁见父亲这样说了,也就不再纠缠,转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阿父,如今陛下的身体,是否真如外面传闻那般……?”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周允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周允迟疑了片刻:“陛下的情形,只怕不大好。”

这里只有父子两人,周允说话也就无须有太多的顾忌了。

皇帝的情况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是现在所有人基本都有所耳闻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甚至也已经做好他会提前退位,让太子登基的心理准备了。

周允说的不大好,那肯定很不好。

周鲁:“那宋丞相那边,还坚持上表请辞吗?”

周允:“是,丞相去意已决。”

宋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新君登基之后,未必会喜欢自己在旁边指手画脚,所以索性就借着年迈力衰为由上表告老。每个人都喜欢富贵双全,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急流勇退的勇气,宋谐这一退,宋家很可能需要低调几年,不过这种劣势不会维持太久,等到宋语的官位上来之后,宋家就又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

许多人觉得朝中有人好做官,也觉得宋谐这样的行为很蠢,殊不知宋谐正是看得太明白了,才反其道而行。他主动退让免得新君忌惮,而且新君登基之后,肯定是要处置一些人的,连丞相都退了,这些人当然没有理由再赖着位置不放,这就给新皇帝的人事安排铺平了道路,只要新君领这份情,往后的宋家就还是不会没落的。

不过周允看明白了,不代表周鲁也能看明白,年纪阅历摆在那里,他能看到的肯定比他父亲少,他关心的是:“那宋丞相推荐阿父当丞相的事情,会不会生变?”

周允摇摇头:“应该不会。”

周鲁:“我听说房廷尉和吴宗正他们都蠢蠢欲动,有意于丞相之位呢,前者有长公主撑腰,后者是怀惠皇后的妹夫,就怕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帮他们美言……”

周允:“你也将长公主看得太低了些,依我看,她不光不会帮房羽说话,连这次陈素的事情,她也不会出面。”

周鲁很不解:“这是为何?房羽和陈素,可都跟长公主渊源匪浅啊!”

周允:“近来关于长公主入朝议政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罢?”

周鲁点点头。

自夏商周以来,便未尝听说有公主能参政议政的,更何况再往前溯,公主看着尊贵,实际上话语权还没有一位朝臣高,更不可能插手前朝的事,但刘桢不一样,她原本就深受父亲喜爱,再加上这次在宫变里的功劳,今后想要插手朝政,就有了底气。

许多人也看出来了,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绝对不会是只喜欢吟风弄月,对国事不感兴趣的人。

这段时间,皇帝服食丹药导致中风,无法上朝理政,太子又因为受伤需要休养,许多事情就需要刘桢出面,以皇帝如今的样子,时时出现在朝臣面前毕竟不美,所以刘桢就充当了皇帝与朝臣的中间人,许多事情都由她来传达。

这个时候,廷尉房羽就提出,让长公主正式上朝听政,许多事情也可以参与讨论决策,但这个意见遭到了包括孟行在内等人的反对,理由就是长公主身为女子,不宜参政。

如今双方各执一词,正僵持不下,房羽这边是铁杆的公主党,孟行那边反对的人也不少,甚至还包括在宫变中坚定站在太子一边的熊康和徐行等人。

周允有意考校儿子:“这件事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周鲁想了想:“长公主是否参政,与周家干系不大,我们只要冷眼旁观就好了,不过现在出了三郎的事情,难保长公主会帮陈素他们撑腰说话,恐怕也会对阿父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我们也跟着反对就好了?”

周允摇摇头,看问题不能这么看。

“孟行那些人反对公主议政,虽说因为公主是女子,但实际上,他们是怕宫变的事情重演。”

周鲁啊了一声。

周允:“长公主再有能耐,毕竟也是女子,女子总是要嫁人了,等嫁人生子,将来免不了要为夫家子女作打算,陶氏与安正殷鉴不远,孟行熊康等人如何敢冒这个险?更何况女子议政本来就不合规矩,他们的理由也不算有错。”

周鲁:“那周家又该如何表态?阿父堂堂光禄卿,难不成还要附和孟行他们吗?”

周允拈须而笑,缓缓道:“不必着急,且看到时候是个什么结果,三郎的事情仅仅是个引子,孟行他们定是想要借此机会弹劾陈素,免得令长公主势力坐大,若到时候孟行等人占了上风,以现在的情形,陛下定是没有精力与他们较真的,太子年纪经验尚浅,孟行等人在宫变中同样立下大功,太子轻易也不会拂逆他们的意见,但心里肯定是偏向长公主的,到时候我若能出面帮长公主说句话,太子定会记下这份人情,丞相之事,只怕就十拿九稳了。”

听着父亲的解释,周鲁恍然大悟。

姜还是老的辣啊!

殴打周青,原本是一件不算大的事情,当事人都没有出来喊冤,更何况有刘婉参与其中,一般大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但恰恰相反,自从这件事之后,御史那边每天反倒多了不少奏表,基本都是弹劾的。

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也不仅仅是陈素,周青,赵俭,甚至安阳公主都有份,说他们不顾身份体面,大打出手的有之,说陈素赵俭殴打朝廷大臣之子的有之,当然,弹劾周青非议公主的也有很多。

与此同时,周允也为周青的言行上表请罪,说自己教子无方,请陛下治罪。

皇帝现在每天都困于身体状况,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要多,连刘桢从长沙归来的收获都没法上奏,他哪里有空去看这些狗屁倒灶的奏表,这些奏表自然一窝蜂都涌到了太子那里去。

可怜刘楠伤势未愈,每天一醒来就要看见堆积如山的奏表,实在是头疼万分。

而事件的两位当事人之一,此时却坐在宫外一间茶馆里,品茶闲聊。

《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