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诊断是由于脑震荡引发的逆行性遗忘,从CT的图像上看并没有什么问题,建议多休息,按时吃药,你们家人也要多和她交流沟通,以便刺激她的记忆,这样有助于早日康复……”
伴随着耳边响起的医嘱,李茜的脸色越发茫然。
她低头看着自己插着吊针的左手,没有说话。
旁边的中年女人见状,只当她没有好转,眼眶瞬间红了,对着医生千恩万谢,又跟着对方出去,在走廊外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间病房共有四个床位,且都满了,最靠门边的那张床上睡着个老人,中间两张则是中年女人,家属来探望的时候也不多,所以并不吵。
李茜的病床在最里边的窗口处,光线充足,阳光透过外头斑驳树叶照射进来,有种初春的暖意,但她却没有心情去看,眼睛径自盯着手腕上被针刺得有些浮肿的经脉,表情一如之前,茫然之中带了点疏离,疏离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与她无关。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盈盈,你先躺下休息,有什么想吃的,妈出去买。”中年女人从外面进来,见她呆呆坐着,忙过来道。
脑袋一阵阵刺痛,李茜忍不住皱起眉头,抱着头,慢慢地弯下腰。
她明明叫李茜……
李茜,高祖皇帝十六子,道王李元庆的嫡长孙女,受封黎阳县主,陇西李氏之后,大唐皇族一员,堂堂高门贵女,又怎么会一觉醒来,就成了什么盈盈?
她所在的时代,离太宗皇帝驾崩尚未久远,继位的晋王李治将父亲的才人武氏带入宫,还执意要封为皇后,引起朝野好一阵动荡,最后武氏得偿所愿,与皇帝并称二圣,共同执政,时下卫道士和太宗旧臣常以此诟病。可无论如何,大唐在她这位伯父和伯母的治下,将贞观的成就推向顶峰,海纳百川,兼容并包,帝国正朝着日益繁华的道路上前进,身为一个大唐人,一名李氏皇族,她为自己身处于那样一个盛世而感到深深的自豪。
这些过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一丝一毫,不曾忘怀。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随着家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因为得皇伯父喜欢,所以特地在京城住下,一住就是许多年。
十五岁时,这位皇伯父为她赐了婚,嫁的是清河崔氏在京城的嫡系分支,丈夫正四品御史中丞,官职不高,却是清贵,两人也过了好一段诗词唱和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三载之后,丈夫病亡,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日子,后来皇帝与武后二圣执政,武后重新将她召回京城,又赐下府邸让她在京城长居,除了进宫陪伴武后的时光之外,于是她与其他同时代的所有大唐贵女一般,纵马游乐,赏花看舞,纵然单身,却也自在。
然而就在二十八岁那一年,她染上风寒,一开始只是小恙,后来日渐沉疴,病得几乎连床都下不了,以致于最后一觉昏睡过去,本以为魂归地府,谁知再次醒来,竟已颠倒了乾坤,置换了日月。
“盈盈,你到底怎么了,可别吓妈啊!”刘佳蓉见她这副呆呆出神的模样,更是急得六神无主,转身又出去喊医生。
另外三张病床上的人并没有朝这边看,各自睡觉的睡觉,看电视的看电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漠然,在这里只是一个缩影。
刺痛稍缓,李茜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背影,慢慢地叹了口气,终于接受现实,自己所处的地方,既非做梦,也不是幻境,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就算再不想承认,脑海里依旧保留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叫桑盈的女子的记忆。
桑盈,就是现在这具躯壳的主人。
大唐李氏崇尚道教,举国道观林立,她也跟着读过一些道家典籍志异,听过借尸还魂,魂游太虚一类的典故,却万万没想到,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庄周梦蝶,不知人化蝶,还是蝶化人,她现在也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李茜,还是桑盈?
整整十天,她从一开始的大惊失色,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慢慢适应了自己的处境。李茜前世性子强悍,外柔内刚,且自小受祖父亲手教导,熟读经史,堪比男儿,出嫁之后又周旋于皇帝武后这等天潢贵胄之间,见的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听的都是经国纬政的计谋,心智与承受力非寻常人能比,一旦缓过神来,自然就不会再浑浑噩噩,沉浸于过去。
更何况她脑海里还有一份与时代相符的记忆。
只不过,属于桑盈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有些事情清晰了然,有些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说她第一次看到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就知道是在一个叫医院的地方;见到刘佳蓉的那一刻,也立刻明白这是桑盈的母亲。
但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刘氏瞧着她的时候,为什么也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则模模糊糊,不大记得了。
或者说,属于桑盈的身体,潜意识里并不想去记得这些东西。
她无数次闭上眼又睁开眼睛,眼前依旧还是白花花的一片病号被子,而不是自己熟悉的芙蓉细绸被子和紫檀雕花嵌玉屏风床。
李茜忽然有种感觉,她只怕再也无法回到属于自己的大唐盛世,而要顶着桑盈的身份,在这一千多年后的陌生世界生存下去。
医生很快被刘佳蓉半喊半求地带过来,看了看桑盈的病历,又嘱咐几句,就走了,眼里明显写着不耐烦,嫌她大惊小怪。
“盈盈,你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嗯,尚可,还,还好。”
桑盈习惯了这种与大唐截然不同的腔调,却还不大能改变原先说话的习惯,所以显得古怪,幸而刘佳蓉也没怎么注意。
“没事就好,医生说过几天再作一次检查,就可以出院了,你听妈的话,以后别再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了,咱们老老实实找份工作,好好做着,能过日子就行了,啊?”
“喔。”桑盈淡淡应着,一边在脑海里消化刘佳蓉说的新名词。
工作?
在她前世的印象里,处于下层的妇女如果迫于生计,可以出外从事劳动来换取金钱,那些大家小姐们根本不需要为了生计而奔波,生活基本就是娱乐,无非宴会、马球、踏青一类,也有些人热衷于政治,参与到男人们的博弈中去。
李茜的祖父,道王李元庆曾任卫州刺史,所以举家跟着迁到卫州,后来她得蒙皇恩,在京城定居,帝后为其指婚,她与皇宫来往就更加密切,跟当今武皇后的关系也不错,尤其是在她皇伯父执政后期,因头风缘故经常缺席朝政,武后执掌大权,连带着与她关系不错的李茜也跟着水涨船高。
当时大唐风气日益开放,公主贵妇蓄养面首更不稀奇,李茜在丈夫病亡之后,也曾于府里豢养过一个美少年。这种事情实在过于寻常,以至于成为上流社会的一种风尚,加之李茜本人风华绝代,长袖善舞,乃是京城名媛歆羡有加的人物,若不是染病,也不会因此香消玉殒,从而离奇地来到这里。
然而桑盈的记忆告诉她,在这个世界里,唐朝已经成为历史,也不会有皇帝后妃这些存在,女人同样需要出去工作赚钱,维持生活。当然,如果家境很好的另当别论——但是显然,桑盈的家境并不怎么样。
从戏剧学院毕业之后,同班的同学各谋出路,还有几个已经功成名就,俨然娱乐圈小有名气的二线明星,而桑盈还在三流演员的边缘徘徊,别说成名,连戏份都很少,有也大都是龙套配角。
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里甚至残留着一股浓浓的怨气,强烈得让李茜无法忽视,这股怨气来自于对家庭的不满,对生活的不满,所以原来的桑盈迫切想往上爬,想要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人。
至于唐朝距离现在到底有多少年,又为什么会成为历史,不好意思,任李茜搜遍桑盈的记忆,也找不到清晰的答案,这说明这些内容从来就不是这位前身的关注重点。
敢情这副躯壳的主人,只是个虚荣爱钱的戏子。
李茜给自己现在的身份下了一个注脚,顿时觉得前途茫茫,出头很难。
“母亲,妈,我,想先休息一阵。”李茜按照桑盈的记忆,模仿现代人说话的语气,一字一顿,难免别扭。“不工作,我想看书,您帮我买些来。”
“你还没好,看书会不会伤神?”刘佳蓉见她皱眉,忙道,“好好,我帮你买来,你要看什么?”
“经史,就是,历史,还有地理那些,都给我买,我有些事情忘了,要看一看,想一想。”李茜皱眉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她在努力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虽然有桑盈的记忆,不至于连冰箱电视这些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可这份记忆又太过残缺和贫瘠,很多东西她不得不从头开始学起。
刘佳蓉听她说想锻炼记忆,更觉心疼:“要不妈回家把你以前的课本拿过来?”
课本?李茜一喜,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好,就要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