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

那个荷兰男人的眼睛里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汹涌的火光。我亲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没了我。我觉得身躯虚无。消失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口火山温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满了疼痛,围绕着我。
    他们说那叫做眼泪。是那个男人的眼泪。我看着它们。好奇地伸出手臂去触摸。突然火光四射。杏色的水注入我的身体。和血液打架。一群天使在我的身上经过。飞快地践踏过去。他们要我疼着说感谢。我倒在那里,恳求他们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就这样,我的青春被点燃了。
    你知道吗,我爱上那个眼瞳里有火的男人了。
    他们说那团火是我。那是我的样子。他在凝视我的时候把我画在了眼睛里。我喜欢自己的样子。像我在很多黄昏看到的西边天空上的太阳的样子。那是我们的皈依。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那个男人的确是个画家。
    可是真糟糕,我爱上了那个男人。
    我从前也爱过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树,我还爱过早春的时候在我头顶上酿造小雨的那块云彩。可是这一次不同,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我们没有过什么。他只是在很多个夕阳无比华丽的黄昏来。来到我的跟前。带着画板和不合季节的忧伤。带着他眼睛里的我。他坐下来。我们面对面。他开始画我。其间太阳落掉了,几只鸟在我喜欢过的榛树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离别在潭水里,啪啦啪啦。可是我们都没有动。我们仍旧面对着面。我觉得我被他眼睛里的旋涡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头重脚轻的影子。我很难过。它使我知道我仍旧是没有走进他的眼睛的。我仍旧在原地。没有离开分毫。他不能带走我。他画完了。他站起来,烧焦的棕树叶味道的晚风缭绕在周际。是啊是啊,我们之间有轻浮的风,看热闹的鸟。他们说我的脸红了。
    然后他走掉了。身子背过去。啪。我觉得所有的灯都黑了。因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瞳了。我看不到那杏色水的波纹和灼灼的光辉。光和热夭折在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掐死了我眺望的视线。我看见了月亮嘲笑的微光企图照亮我比例不调的影子。我知道她想提醒我,我是走不掉的。我知道。我固定在这里。
    男人走了。可是我站在原地,并且爱上了他。我旁边的朋友提醒我要昂起头。他坚持让我凝视微微发白的东方。昂着头,带着层云状微笑。那是我原本的形象。我环视,这是我的家园。我被固定的家园。像一枚琥珀。炫目的美丽,可是一切固定了,粘合了。我在剔透里窒息。我侧目看到我的姐姐和朋友。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影子很可笑,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够跳动的,走路和蹲下也做不到。
    他们仅仅是几株葵花而已。植物的头颅和身躯,每天膜拜太阳。
    我也是。葵花而已。
    可是我爱上一个男人了你知道吗。
    一株葵花的爱情是不是会像她的影子一样的畸形?
    我很想把我自己拔起来,很多的时候。虽然我知道泥土下面自己的脚长得有多么丑陋。可是我想跳一跳。跟上那个男人离开的步伐。我希望他看见了我。停下来。我们面对着面。在一些明亮的光环之中。什么也不能阻隔我们的视线。我们的视线是笔直的彩虹。幸福在最上方的红色条块里蔓延成辽阔的一片。最后我对他说,我有脚了,所以带我走吧。
    有过这样的传说:海里面曾经有一尾美丽的鱼。和我一样的黄色头颅。扇形尾翼。
    也没有脚。她也和我一样的糟糕,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找到一个巫婆。她问她要双脚。她给了她。可是要走了她的嗓音。她非常难过,她说她本来很想给那个男人唱首歌的。不过没有关系啊她有了双脚。她跟那个男人跳了许多支舞。可是那个男人的眼神已经在别处了。她无法在他们之间架构彩虹。她发现有了双脚可是没有一条绚烂的大路让她走。鱼很焦虑。
    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不知道。我多么想知道,鱼它怎么样了啊。男人的眼神它挽回了什么,双脚可以到达一条彩虹然后幸福地奔跑吗。
    这是我的姐姐讲给我的故事。情节粗糙并且戛然而止。然后她继续回身和经过这里的蝴蝶调情了。她常常从一些跑动的朋友那里知道这样的故事。残缺但是新鲜有趣。她就把这些像蝴蝶传花粉一样传播,很快乐。对,她说那只鱼的故事的时候很快乐。她说鱼一定还在岸上发愁呢。
    可是我问我的姐姐,你知道怎样能够找到那个巫婆吗?
    我的家园在山坡旁边。山坡上有零散的坟冢。还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房子上爬满葡萄酒红色的爬山虎。有风的时候整个房子就像一颗裸露在体外的健壮的心脏。我常常看到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进去。她的眼眶黝黑,红色灯丝一样的血丝布满她的眼瞳。那是她惟一的饰物。
    那一天,是一个青色的早晨。露水打在我的头发上,掉在一个摇荡的椭圆形旋涡里。他们在一起。我看见他们的简单生活,常常发生的团聚,安静地彼此结合。我常常看见别的事物的游走和团聚。我是不是要感到满足。
    我仰起头,这次觉得太阳很远。昼日总是比山坡下面牧师的颂词还要冗长。
    死了人。棺木上山。我看到花团锦簇,生冷阴郁。死的人总是要用一些花朵祭奠。我想知道他们只有在那些花的疼痛中才能眠去吗?
    花朵被剪下来。喷薄的青绿色的血液在虚脱的花茎里流出。人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疼。她想躺一会儿都不能。她的血液糊住了那个人的手指,比他空旷的眼窝里流淌出来的眼泪还要清澈。我有很多时候想,我自己是不是也要这样的一场死亡呢。站着,看着,虚无地流光鲜血。
    花朵第一次离开地面的旅行,是来看一场死亡,然后自己也死亡在别人的死亡里,一切圆滑平淡,花朵来作一场人生的休止符。
    站着死去的花朵不得不听那个永远穿黑袍子的人说啊说啊。我把头别过去,不忍再看这朵将死的花。
    然后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个用血红灯丝装点眼睛的女人。她在那里眯起眼睛看这场葬礼。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与葬礼无关。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几乎听到了她的鼻息。
    还有一点被死亡、哭喊声死死缠绕而不得脱身的风,低低地呜咽着。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着她。她离我非常远,可是我相信她还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么与众不同的葵花。看到了我的焦躁,忧愁。看到了火上面的,欲望里面的葵花。看到了我在别的花朵死亡时疼痛,可是我依然无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离开,跑,追随。
    她向我走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她说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说她是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巫婆,并且乐意帮助我。
    她的声音很快也和风缠在了一起,布满了整个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转,她说要实现我的愿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个人那样地跑,像一个人那样剧烈地喘气。像一个女人一样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这个女人的纤瘦的手臂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指。那些细碎的皱纹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网一样的形式出现。破碎而柔软。那些风干的手指使我必须推翻我先前对她的年龄的推测。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她说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随你的爱人。
    她的话飘在幽幽的风里,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么想要拥抱的云彩。我缓缓说,你告诉我吧,你要我的什么来交换。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够为你做些什么,我只是一株简单的葵花。
    这时候我在想着那尾离开海洋的鱼。她有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被交换掉了。然后她有了双脚。双脚会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转十六圈,跳舞如一只羽毛艳丽的脸孔苍白的天鹅。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可是我仍旧羡慕她,她有东西可以交换,她不欠谁的。我的声音只有蝴蝶和昆虫还有眼前这个神能的女子可以听到。这声音细小,可以忽略,无法用来交换。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我要你的躯体。我要你作为一朵美丽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问她,怎么要我的身体和为什么要。
    她说,等到一个时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归这里。我要拿着你去祭奠一个人。她指给我看葬礼的方向。她说,就是这样了,你像她一样被我握在手里面。然后死掉。
    我也要做一场人生的终止符号了吗?躺在别人华丽的棺木里,在黑衣人咒语般的祈祷中睡去了吗?我看着山下那株濒死的花。她已经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头是低垂的。血液已经是褐色的了,无法再清澈。曾经属于她的炫目的春天已经被简单仓促地纪念和歌颂过了。她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到死都不想离开我的爱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绑在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缓缓合上的时候,我在那笨拙的木头盒子的一角流干自己最后的血液。可是我无法描述我对那个男人的追随和迷恋。他就像一座开满山花的悬崖。我要纵身跳下去,这不值得害怕。因为这是充满回声的地方,我能听到无数声音响起来延续我的生命。我有我的双脚,我跟着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会答应她。
    然后我问死的会是什么人。
    她说,我爱的一个男人。啊,她说是她爱的男人。我看着这个黑色里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忧伤胜于任何一棵健硕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个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们在这样的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讲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碎玻璃的绝望。清晨的熹光照在那些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绝望……我想靠近她,因为我觉得她的绝望的光芒能够供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们应当惺惺相惜。
    我说好啊。我愿意死了作为祭品。可是啊,为什么你会挑选我。你是一个人,你有可以活动的双手和双脚,你完全可以随便采一株花,你喜欢的,你爱人喜欢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征询花朵的同意。
    她说,我要找一株心甘情愿的花。让她在我爱人的葬礼上会合着人们为他歌唱,她会认真地听牧师为他念悼词。她会在我爱人的棺木合拢的那一刻,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泪来。
    风和云朵都变得抒情起来。我开始喜欢这个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欢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为他做一点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放弃。
    我说,好的,我会在你爱人的葬礼上做一株心甘情愿的葵花。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双脚地活多久?
    幽怨的女人说,不知道。你活着,直到我的爱人死去。他也许随时会死去。然后你就不再是一个女子。变回一株葵花。我会折断你的茎干。带你去他的葬礼。就这样。
    她好像在讲述我已然发生的命运。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对我的要求未免过分。可是我看着这个无比焦虑的女人,她给她的爱情毁了。我永远都能谅解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我同意她的计划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长上一双脚,可以跟着那个荷兰男人,在他眼中的熊熊火焰里铺张成一缕轻烟。袅绕地和他相牵绊。而我死后会是一朵无比有怜悯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礼上给予陌生人以安慰。我和这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将都得到慰藉和快乐。
    不是很好吗。
    就是这样,我用我的命来交换,然后做一个为时不多的女人。我说好吧。我甚至没有询问我将做的是怎样一个女人。肥胖还是衰老。
    那一刻我从她梅雨季节一般潮湿的脸上隐隐约约看到了春天里的晴天。
    她说,那么你要去见你爱的男人对吧。
    我说,不是去见,是去追随他。
    女巫看看我说,我把你送到他的身边去。可是你对于他是一个陌生人,这你懂得吧。
    我说不是的。他天天画我,他的眼睛里都是我。我已在他的视网膜上生根。纵然我变成一个人,他也认得我的。
    女巫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可怜我了。我的固执和傻。
    于是我们两个就都笑了。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我们的谈话抵达尾声。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样是黑色的。我对黑色的味道充满了惊奇。我习惯的是明亮的黄色在每个早晨横空出世时炸开一样的味道。我觉得黄色的味道很霸道。带有浅薄的敌意和轻蔑。红色的味道就是我在黄昏里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恋太阳,然而我喜欢的,正是夕阳。我看着那颗红色的头颅缠绕着红黄的云絮,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把自己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是一道多么血腥的风景。
    当然,红色可以烧烫我莫可名状的欲念,主要还是因为那个荷兰男人。
    我爱上那个荷兰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红头发的男子,红色明艳的芬芳。他的脸上有几颗隐约的雀斑,像我见过的矢车菊的种子。却带着瓢虫一般的淘气的跳跃。他的眼睛里是火。折射着包容与侵蚀的赤光。我知道那会比泥土更加柔软温暖。
    这些红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来。
    现在的这个女人是黑色。我没有词汇来赞美她因为我不认识黑色。黑色带着青涩的气味向我袭来。我没有词汇赞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欢她们。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没有人会想到去靠近,可是谁又可以拒绝呢。人们诅咒它或者逃离开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个暗处等待着。
    这时候女人又说你可真是一株美丽的葵花。
    她说,你知道葵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望日莲。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文森特?梵高。我不认识字,可是后来我看到了他在他的画旁边签下的名字。我看到他画的是我。是我从前美丽的葵花形象。我看到他签的名字依偎在我旁边。文森特和我是在一起的。我看到我的枝叶几乎可以触碰到那些好看的字母了。我想碰碰它们。我的文森特。我的梵高。
    我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大家睡着,没人做噩梦。很安详。我被连根拔起。女巫抓着我的脖颈。她的手指像我在冬天时畏惧过的冰凌。
    我说我不疼。我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他要来温暖我了。
    我闭上眼睛不敢向下看。我的脚是多么丑陋。它们有爬虫一样的骨骼。
    我担心我要带着它们奔跑。我担心我倒下来,和我的文森特失散。一群天使从我身上踏过,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下落。
    我很冷。清晨太早我看不到太阳。我的家人睡着我不能叫出声来。
    我脚上的泥土纷纷落下。它们是我从前居住的城堡。可是它们都没有那个男人的那颗心温暖。现在我离开了泥土,要去他心里居住。
    所以我亲爱的,干什么要哭呢。我不过是搬了搬家。
    我来到了圣雷米。太阳和河流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崭新的影子。女人匀称的影子。我沿着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树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的大门,外面站着三三两两的病人。他们带着新伤旧病向远处张望。
    我走得很慢。因为还不习惯我的双脚。它们是这样的陌生。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恍恍惚惚地贴着地面行走。可是它们是这样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没有泥垢的双脚。
    我紧张起来。进那扇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很多人。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样子好看的女人。我没有见过几个女人。我不知道头发该怎样梳理才是时兴的。我来之前,那个黑衣服的女巫给我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她说她没有镜子,抱歉。
    镜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样的东西吧。
    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因为我曾经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经在文森特的画布上美丽成一脉橘色的雾霭。那是文森特喜欢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像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颜色。带一点轻微的蓝。看久了会有一点寒冷。也许是我看太阳看了太多个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没有花边,可是有着恰到好处的领子和裙裾。这是护士的装束。我现在戴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没有开放的睡莲。但愿我有她的美丽。我的裙子上边布满了细碎的皱褶,因为我坐了太久的车。圣雷米可真是个偏僻的地方。云朵覆盖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烧荒了山野上的草。
    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以一个穿白色护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进了那扇大门。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仍旧是赤色的,呼啸的。这个红色头发,带着雀斑的男人,穿着一身病号服,在我的正前方。这个男人的手里没有拿画笔,在空中,像荒废了的树枝,干涸在这个云朵密封的山坡下面。他还能再画吗?
    这个男人还是最后一次收起画笔在我眼前走掉的样子,带着迟疑的无畏,带着晒不干的忧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残缺了。我看到他的侧面。我看到他的前额,雀斑的脸颊,可是,他的耳朵残缺了。我看到一个已经仓促长好的伤口。我想拼命地躲进他的赭石色头发里,可是却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伤疤在太阳下面绝望地示众。
    我曾经靠那只耳朵多么地近啊。他侧着身子,在我的旁边,画笔上是和我一样的颜色,沾染过我的花瓣和花粉。我当时多么想对着他的那只耳朵说话。我多想它能听到。他能听到。我多想他听见我说,带我走吧,我站在这里太久了,我想跟着你走。和你对望,而不是太阳。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只耳朵的轮廓。可是它不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了。
    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带着换来的女人的身体,叫他的名字。我轻轻地叫,试图同时安慰那只受伤的耳朵。
    他侧过脸来。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叫他的声音近乎一种哀求。这个女人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一切很寻常。
    我无比轻柔地说,文森特,该吃药了。
    这是圣雷米。云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医院,门,病人,禁锢,新来的护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个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间里守夜班。夜晚的时候,圣雷米的天空会格外高。医院开始不安起来。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么汹涌。他们的伤痛常常指使他们不要停下来。大门口有很健壮的守卫。他们坏脾气,暴力,喜欢以击退抵抗来标榜自己的英勇。我听到夜晚的时候他们和病人的厮打。我听见滑落的声音。血液、泪水和理智。这是一个搏击场。
    我是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他们不会唤我出去。我站在墙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里面。
    我总是跑去他的房间。他坐在那里。手悬在空中。桌子上是没有写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静,然而表情紧张。
    我说圣雷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边。他穿一件亚麻的阔衫,我看到风呼呼地刮进去,隐匿在他的胸膛里。他的手指仍旧在空中。他应该拉一下衣领的。
    做点什么吧做点什么吧文森特。
    我是多么想念他画画的样子,颜料的香甜味道,弥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额头上面。那时候我就发烧起来。一直烧,到现在。我现在是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为他发烧的女人。
    他的灵活的手指是怎么枯死在温润的空气里的?
    画点什么吧画点什么吧文森特。
    这个男人没有看我。他确实不认识我,他以为他没有见过我。他受了伤吧,因为受伤而慵懒起来。于是懒得回忆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冻僵的躯体里,行使着它活着的简单的权力。
    我想让他画。我去取画笔。返回之前终于掉下眼泪。我要感激那个巫婆,她给我完整的躯体,甚至可以让我哭泣。泪水果然美丽,像天空掉下来的雨一样美丽。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园,和我那段怎么都要追随这个男人的光阴。
    我回到房间里。把画笔放在他的手心里。他握住它。可是没有再动。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们的手指都放在同一个位置。我坐下来,像做一株葵花时候一样的安静。我看着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着我曾经做植物时的美好姿态。
    凯。
    凯是谁。
    凯是个总是以微微严肃的微笑端坐在他的忧伤里的女子。
    他的记忆里凯总是在一个比他高一点点的位置上,黑色衣服。凯摇头,说不行。凯一直摇头,她说着,不行不行。
    我看到凯的照片的时候想到了月色。葵花们是不怎么喜欢月色的。葵花崇拜的是太阳和有密度的实心的光。可是这无法妨碍月光依旧是美丽的意象。
    凯仍旧是迷人的女子。带着月光一样空心的笑,是一个谁都不忍心戳破的假象。
    她对着文森特一再摇头。她掉身走了。她听不见身后这个男人的散落了一地的激情。
    一个妓女。文森特和她说话。
    文森特看着这个怀孕的忧愁简单明了的妓女。他觉得她真实。她不是月光的那场假象。她不抒情不写意可是她很真实。他看到山坡上的葵花凋败了或者离开了。他看到凯美好的背影。看到整个世界落下大雾。他终于觉得没有什么比真实更加重要了。他把小火苗状的激情交到她的掌心里。
    那是不能合拢的掌心啊。无力的滑落的激情掉下去,文森特愕然。
    另外的画家。才华横溢。他来到文森特的小房间。他真明亮呀。他明亮得使文森特看到他自己的小房间灼灼生辉,可是他自己却睁不开眼睛了。他被他的明亮牵住了。不能动,不再自由了。
    他想和这个伟大的人一起工作吃饭睡觉。他想沿着他的步伐规范自己。因为他喜欢这个画家的明亮生活。他想留下这个路经他生活的画家。他甚至重新粉刷了他们的房间。黄色,像从前我的样子。可是明亮的人总是在挑衅。明亮的人嘲笑了他的生活吗鄙视了他的艺术吗。
    争执。暴跳。下大雨。两个男人被艺术牵着撕打起来。那个明亮的伟大的人怎么失去了和蔼的嘴角了呢。凶器凶器。指向了谁又伤害了谁呢。明亮的人逃走了。黄色小房间又暗淡下来。血流如注。文森特捧着他身体的那一小部分。它们分隔了。他愤怒,连属于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在离开他。
    他是一个十字路口。很多人在他的身上过去,他自己也分裂向四方,不再交合。
    我来晚了。亲爱的文森特。我来之前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不能分辨我。你不能把任何东西交到我的手中了。
    我千方百计,终于来到你的面前,追随你。亲爱的,我是不会干涸的风。
    你好起来,我和你离开圣雷米。
    是的,我想带你走。我们两个去山坡你说好吗。我们不要听到任何哭声。我也不会再哭,你说好吗。我们还能见到其他的葵花。我喜欢榛树的,我们把家建在旁边吧。叶子落了吧,厚厚的聚集。聚集是多么好呀。文森特,跟我回家吧。
    我决定悄悄带走这个男人。掀起覆盖的压抑呼吸的云彩。我们离开圣雷米。我想就这个夜晚吧。我带着他走。他很喜欢我,我总是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唤他吃药。他会和我一起走的。
    这个下午我心情很舒畅。我早先跟着别的女人学会了织毛衣。我给文森特织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枫叶红色,很柔软。
    我在这个下午坐在医院的回廊里织着最后的几针。我哼了新学来的曲子,声音婉转,我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了。我的心情很好。隔一小段时间我就进去看一下文森特。他在画了。精神非常好。也笑着看他弟弟的来信。
    一个小男孩抱着他的故事书经过。他是一个病号。苍白好看的病号。我很喜欢他,常常想我将来也可以养一个小孩吗。我要和他一样的小男孩。漂亮的,可是我不许他生病。
    小男孩经过我。我常常看见他却从来没有叫住过他。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了,也许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于是叫住了他。
    他有长的睫毛,也有雀斑,我仔细看他觉得他更加好看了。
    我说你在做什么。
    他说他出来看故事书。
    什么书呢。我是好奇的。那本靛蓝色封套的书他显然很喜欢,抱得很紧。
    他想了想。把书递给我看。
    我笑了,有一点尴尬的。我说,姐姐不认识任何字。你念给我听好吗。
    他说好的。他是个热情的小男孩。和我喜欢的男人的那种封闭不同。
    我们就坐下来了。坐在我织毛衣的座位上,并排着。
    他给我念了一个天鹅的故事。又念了大头皮靴士兵进城的故事。很有意思,我们两个人一直笑。
    后来,后来呢,他说他念一个他最喜欢的故事。然后他就忧伤起来。
    故事开始。居然是那只鱼的故事。那只决然登上陆地争取了双脚却失去了嗓音的鱼。故事和姐姐说得一样。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结局。那只脚疼的鱼在陆地上还好吗?
    所以我听他说的时候越来越心惊肉跳。越来越发抖。我在心里默默祝福那只鱼。
    可是男孩子用很伤感的声音说,后来,美人鱼伤心呀,她的爱人忘记她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回到水边。这个时候是清晨。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缕熹光。她纵身跳了下去。化做一个气泡。折射了很多的太阳光,在深海里慢慢地下沉。
    在那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那只鱼的命运。
    我不说话。男孩子抬起头问我,姐姐,故事而已呀,你为什么哭呢。
    这样一个傍晚,圣雷米的疗养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来走去。不时地仍有人争执和打架。有亲人和爱人来探望患者。有人哭了有人唏嘘长叹。
    我和男孩子坐在回廊的一个有夕阳余晖和茶花香味的长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这个故事给我。我想到了我答应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只鱼的堕海。我应该满足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见了一样。我看见她纵身跳进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应该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完满。爱曾是勒在那只鱼喉咙上的铁钩,那只鱼失语了。她被爱放开的时候,已经挣扎得非常疲惫了。她不再需要诉说了。
    爱也是把我连根拔起的飓风。我没有了根,不再需要归属。现在爱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饭了。他说他的爸爸晚上会送他喜欢吃的桂鱼来。他说晚上也带给我吃。我的爸爸,他仍旧在山坡上,秋风来了他一定在瑟瑟发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骤然感觉到的一样。女巫来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变化。灯丝的眼睛炯炯。
    她说她的爱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记得诺言。
    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鱼重回了海洋。
    我说,请允许我和我的爱人道别。
    她跟着我进了文森特的房间。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画布上有新画的女人。谁知道是谁呢。凯,妓女或者我。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织好的毛衣给他盖在身上。红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爱人。
    女巫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她很仔细地看着他。
    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奇怪吗。没错,他失掉半只耳朵,脸上表情紊乱,即使是在安详的梦里。
    女巫带着眼泪离开。
    再见了,文森特。
    女巫和我并排走在圣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见疗养院渐渐远了。爱人和杂音都远了。
    我和女巫这两个女人,终于有机会一起并排走路说话。
    我问,你的爱人死了吗。
    她说,我预计到他要死去了。
    我问,你不能挽救吗。
    她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死时的挽留但并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芜和这一年里凋零的花朵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的家园还在吗我的亲人还能迎风歌唱吗?
    我没有勇气再走近他们了。
    我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我看见一只原来和姐姐做过朋友的蝴蝶。他围绕着别的花朵旋转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还好吗。
    第二天,女巫把脸干干净净洗过,换了另外一条黑色裙子。她说就是今天了。她爱的男人死了。葬礼在今天。她说,你要去了。我说,好的。我们去。我会拼命大声唱葬歌。
    女巫让我闭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气的台风。转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里,她说,我仍旧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内水分的流失。可是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疼痛。我笑了,说谢谢。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体拼命撑住沉重的头颅,和她一起去那场葬礼。
    葬礼和我想象的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声的。
    女巫径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认识。然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主人。两边的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是一个肃穆的女人。她紧紧握着一株饱满的葵花。我是一株肃穆的葵花。
    棺木很简陋。我看见有蛀虫在钻洞,牙齿切割的声音让要离开的人不能安睡。
    我终于到达了棺木旁边。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脸。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脸。
    我无法再描述这个男人眼中的火了。他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红色头发,烂耳朵。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边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所深爱的。
    我惊喜和错愕。
    我又见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没有穿新衣服,没有穿我给他织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过我很开心啊。我和你要一起离开了。我是你钟爱的花朵。我曾经变做一个女人跑到圣雷米去看望你。我给你织了一件枫叶红的毛衣。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是一株你喜欢的葵花,从此我和你在一起了。我们一同在这个糟糕的木头盒子里,我们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么好。
    我们永远在我们家乡的山坡上。
    我们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头来再看看太阳。我还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来看你,亲爱的文森特。我看见凯带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个伤害过你的妓女。她们都在为你掉眼泪。还有那个明亮的画家。他来同你和好。
    当然还有这个女巫,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我对视。我和她都对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这是你想要的追随不是吗。
    我微笑,我说,是的。谢谢。
    她也对我说,是的。谢谢。

《葵花走失在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