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帐汗,是我们的目的地,但那已并不重要了。

  金帐汗已经是个太商业化的地方,远远看见,就似乎可以闻到全国各地随处可见的“民俗文化村”的味道。石头堆起的两处敖包,有团队游客虔诚地转圈;挂满车轮马灯弓箭大刀的大帐,热水瓶里都是奶茶;外面是勒勒车,羊皮凳,我们爬上瞭望台,看几百只枣红马风一样地从草原这头流淌到草原那头,永不停息。上上小舞,还有大奇,都去骑马了。我没去,我买两罐啤酒,坐瞭望台,吹着草原上带着马粪味的风,与司机金师傅坐结实得可以做老虎凳的大板凳上酣畅地喝。

  我不怀好意地等着他们三个回来,被马折腾得两股战战,双手起泡。

  金师傅话不多,但句句实诚,他是汉人,他很为草原骄傲,也很为从草原出去名扬全国的蒙古人骄傲。他穿的衣服颜色黯旧打有补丁,他说海拉尔的多数汉人生活并不富裕,他说他们小时候与内蒙古同学一个班上学。我问成绩会不会是汉人普遍好一些,金师傅就不语了。我立刻道歉,我说这是我去新疆后的偏见,我总觉得新疆的汉人与少数民族的关系并不融洽,没想到在内蒙看到的很不一样。金师傅这才高兴,然后如数家珍般地说起那些美丽的蒙古族人。

  我喝酒,我吹风,我看天上云卷云舒,我看地上骏马奔驰,看天下第一曲水莫尔格勒河九曲十八弯从金帐汗边蜿蜒流过。而我的目光更多地落在一个人身上,我看着他随马群冲上缓坡,又看他与上上他们你追我逐,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的笑容,看见他朝瞭望台,朝我飞过来的眼神。

  金师傅问我:“你难得来一趟,为什么不去骑马?”

  我直言不讳:“我比他们老,我得抓紧机会休息,免得在别的平坦的地方赶不上他们的脚步。”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精神焕发腾跃在马背上的大奇,心中有丝丝的悲凉。对大奇,我心中的担心太多,我只有压在心底,什么都不去想。总有一天,大奇会发现,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小可爱。

  金师傅看看我,一时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出来玩嘛,放宽心一点,我还见白头发老太硬要骑马呢。”

  我只得笑道:“我曾经在呼和浩特那边骑马上黄花沟,也在新疆骑马上天山,但下马都是无一例外两腿酸痛坐立不安。不敢再吃苦头啦。”

  金师傅笑道:“是啊,是啊,我也骑不惯。你可以去河边采蘑菇,草原白蘑是第一鲜味。”

  我动心,“好,他们回来,跟他们说一声我在哪里。”

  “他们看得到你,放心。”

  我走出金帐汗院子,趟着一尺来长青草,走向曲水。在草地上越走越开心,不知不觉就跑了起来。马群流淌过来,看见我就远远滑了开去,我似乎看到大奇在冲我招呼,但他被马隔得远远的,听不见他说什么。倒是听到小舞的尖叫,没想到这么文静的女孩也会玩得那么野。蘑菇不多,星星点点散布在草丛间,而且大多是从干马粪牛粪中长出来。我捡了十几个,索性坐在河边不起来。河水很急,河沿都是牛粪马粪,但空气中是舒爽的青草香。海阔天空,我满心都想歌唱。

  我真唱了。我平日里并不喜欢腾格尔的歌,总觉得他拿腔拿调,可这会儿还有什么比“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更合适?不过,我是大声地唱,放肆地唱。

  一会儿,大奇下马过来,与我并肩坐在草地上。他问我一个人在做什么,我哑着嗓子说我在唱歌。大奇说他也唱。可是他一唱就变调,他唱“春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我哈哈大笑,我不管他,我唱“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哟……”,大奇来了,我心里高兴,我超水平发挥。我还唱“而我们总是一唱再唱,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英雄骑马壮,骑马人回故乡”。

  大奇终于被我教会,他唱“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的时候,两眼灼灼地看着我。他再一次唱“我爱你……”,嗓门儿吊到高处,忽然煞住,脸色变得通红,不再接下去,就那么看着我。我脑袋转了一个弯才能明白,惊讶地看着大奇说不出话来。我的脸也烧得发烫。太快了,太快了。不快,不快,刚刚好。我心中两个声音打架。

  我竟然退缩。我这个从小就横冲直撞的人竟然退缩。我心不在焉地指指远处,若无其事地对大奇道:“你看,小舞下马了,她估计得两天不会好好走路。你骑马不累吗?”

  大奇好一会儿的沉默。我感觉,身后的大奇有些僵。小舞和上上也看见了我们,上上扶着小舞一瘸一拐地过来,我起身,拉起大奇,轻道:“我们过去吧,天不早,赶紧去红花尔基。”

  大奇起身,跟着我走,才走几步,他又俯下身,轻而坚决地对着我耳朵说:“我爱你。”

  我想鼓起勇气说“我也是”,可三个字在我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始终吐不出来。大奇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给我打气,也是给他自己打气。我终于在与上上小舞会师前,嘀咕着将这三个字说了出来。我不愿憋到车子上,什么都不能说,那一段路,不知能发酵岀多少不明情绪,我担心自己,担心大奇。

  大奇“哈”地一声,高兴地举起我团团乱转。上上在一边大叫:“喂,喂,怎么了?说来听听。”

  我站稳身,就故作惊讶地“耶”了一声,双眼夸张地盯向上上和小舞挽在一起的手臂。上上还老皮老脸,小舞早尖叫一声跳了开去。上上大怒,冲我嗤牙咧齿,追着小舞去了。大奇笑我,“你哪是小糊涂,你简直是小狐狸。”

  我们又上车,小舞红着脸坚持要坐副驾位置,没奈何,我们三个紧紧挤在后面。可车子没开岀几步路,上上早趴到前面车椅背上,与小舞说他们糯糯的苏州话。我们也不甘示弱,我们说我们的杭州话。

  这一天,对于我们这四个临时凑合在一起的人而言,都是转折性的一天。这一天开始,我们由四个男女变为两对情侣。因为大奇和我公然地走在一起,小舞有了坏榜样,也不再太拒绝上上。

  红花尔基令人不忍卒睹。即使是死灰上爆出的新苗都看着让人心酸。传说中的木栈道早看不到影子。这片土地多灾多难,抗战时期,这里的樟子松被日本人破坏性砍伐,致使草原沙化,解放后才人工育林,恢复清末规模。可天灾人祸……

  好在有天然汽水一般的维纳河矿泉水。只要依然有伊敏河潺潺流淌,相信希望还是会象维纳河矿泉水的泡泡一样,珍珠般涌现。

  晚上,我们都不忍取出望远镜看星,我们饭后只静静站在空地里一会儿,不敢高声说话,似乎怕惊醒远方死亡一般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我们都不好意思点菜单上的山珍,我们还是手把肉了事。

  这一夜,太沉重。

  第二天从维纳河出来,我们绕开红花尔基,直到伊敏才吃中饭。我们纯粹是因为看到一家挺偏远的饭店后院正在杀羊,才临时决定在那儿停车吃饭。

  这里的杀羊让我们目瞪口呆。只见一个并不壮硕的汉子掀翻一只肥壮的绵羊,两腿压住羊身,左手抓住两只前踢,在绵羊的踢打中,汉子右手拔掉小小一片羊胸毛,随即耍花刀似的摸岀一把小刀在拔掉毛的地方切开小小一道口子,然后甩掉刀子,手猛地探进羊的胸腔。小舞吓得逃进饭店不敢看。金师傅跟我们解释,这手进去是勾断心脏大动脉,让羊血全流入胸腔。我倒是并不怕,只觉得杀羊人憨厚的笑与他正做着的事很不相配。过去总以为屠夫多少有点杀气腾腾。

  绵羊很快断气,几乎是兵不血刃。那汉子旋即走刀如飞,挑开几个口子,左手抓着羊身,右手握拳如擂鼓,一拳一拳敲下去,羊皮“咝咝”地被剥落。似乎只是转眼的功夫,一张完整的羊皮就平平摊放在地上。我们再次目瞪口呆。还以为剥羊皮需要刀子慢慢刮下,没想到就这么没几分钟的事,跟剥青蛙皮一样方便。

  我们又以为就此告一段落,后面的事,是厨房里的秘密。没想到汉子将剥了皮的羊置放于羊皮上,开始剖羊。我们继续看着。大奇终于醒悟过来,问我一句,“怕不怕?”

  我摇头,从小看多杀猪杀牛,还见过杀狼,不会那么娇弱。上上很是犹豫,又想进去陪小舞,又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戏,斗争再三,还是留下。我们看到那汉子掏出内脏,全扔进一只大盆里。取来羊肚剖开,倒出脏物。又往羊肠里灌水,一点点水,顺手一捋,便算是清理干净。又有一女子端着盆子出来,拿勺子舀岀羊胸腔里的血端走,金师傅说,等拌上葱蒜之类的调料,这些血就可以灌到羊大肠里去了。

  我忽然胃有点抽,想到前晚在蒙宾馆吃的血肠了。我看出大奇和上上也是在听了金师傅的话后,脸色有点怪异。中饭,我们不约而同点了羊肉火锅,仿佛亲眼看着一片一片的羊肉扔进沸水里汆了才能放心。汤底,是一块巴掌大的羊油,和一块紫菜。因为羊肉是活杀现作,火锅异常鲜美。再配以野韭菜花酱蘸料,我们笑说,以后回去苏杭,什么小肥羊小绵羊的,都不入法眼矣。

  回到海拉尔市,我们两对第一次分头行动。我包小背的衣服少,不得不洗完衣服,才与大奇一起出去逛街。海拉尔城市挺大,闹市区挺小。大奇送我一把牛角梳子,一串牛角项链,我送他一只牛角结盟杯,我自己留一只,硬将一串银手链套上大奇手腕。我又选购许多巴林石,都放进桦树皮盒里,回去送人。大奇显然不大喜欢逛街,但他好歹一直陪着我,帮我拎着东西。我已经多久没被人这么跟过?我都已经记不得。起码有三年,我被老板发配去海边后,日日夜夜忙碌,哪有时间如此悠闲逛街。

  我这奸商的生活真是异常纯洁。反过来说,我是一个纯洁的奸商。

  羊肉好吃,也有吃怕了的时候,晚饭我们几乎吃斋,如果奶豆腐算是荤食的话。我们把酒聊天,大奇说他的家,说他与父母住一起,说他父母每天最喜欢的事是看他吃得饱饱,拍胸说再吃不下。他妈妈已经退休,他爸爸还在工作,都是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我说我一个人在杭州,父母都在乡下,也是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只有我不安分。我说我毕业后最先赖在大学同学的研究生宿舍里住,后来不得已租房住,搬了好几次家,才下血性买了房子。房子是老式三室一厅,钻进里面象打地道战。然后我就不说下去了,我不能说我前年换了离西湖只有步行不到十分钟的房子,一扇窗户可以看见西湖。我不知道大奇能不能接受,我有担心,我的担心不是无中生有。

  我四年前还有男朋友,阳光灿烂的一个人,都快谈婚论嫁,恨不得须臾都不分开。那时候我还好强得咄咄逼人,他也好强,我们简直有点互别苗头,你争我赶。直到老板跟我谈话,要我负责海边新项目,俗称,我成为一方诸侯。前男友从此消失,音讯全无,我如被掏了心肝一般。有共同朋友说,前男友平日已经在与我竞争中感受极大压力,忍无可忍,一忍再忍。终于,我再次被委重任,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朋友说,两个人都没错,错的是传统思维,可明知传统思维有错,人们还是不能逾越它。这就是传统的力量。我灰心,郁闷了三年,也咬牙苦干了三年。我憋着一股气,去他奶奶的传统势力,老子偏要混得更高更强,刀枪不入。男人去死。

  我没想到放开怀抱,胡乱旅游散心时候会遇见大奇。我一直矛盾,头顶隐隐看见那把传统之剑高悬。可我又不舍得拒绝大奇,可大奇比我原男友的地位都不如。他会怎样看我的真实身份?我分明看清楚大奇看见我的都彭钢笔猜我工作身份时候的复杂眼神,我相信不是我的敏感,我相信大奇在乎着什么。

  除了工作,我别的都没骗大奇,我只是有所删节,四年前的生活水平放到现在来,差不多与大奇匹敌,稍高。我说,这是因为我年龄稍大,工作时间多的缘故。而大奇也不错,他已经是工程师,难得的机电一体化人才,在公司研发部门已经成为主力。

  说到自己研发的项目,大奇捏着酒杯滔滔而言,神采飞扬。我则是越听越心惊,大奇说的我太熟悉了。杭州那么大地方,可与我们同样产品的只有那么几家,研发高度与我们一致的更少,可以说是没有。大奇说的,正是我们年初高层会议上决策精选的几项拳头产品之一。大奇,难道与我同岀一门,是集团研发中心的员工?我的头皮更加发麻。他如果与我的公司不相干,我们还有一点希望,可现在,还有什么希望?

  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喝酒,越想越心烦。

  大奇也看出我脸色不对,狐疑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撒了个谎,“可能有点累,心跳得厉害。”

  大奇忙没收我的酒杯,焦急地道:“你别再喝酒,快吃点别的,完了我们去医院看看。”

  我没拒绝,将错就错。医院里,大奇忙前忙后,一直劝慰我别怕。急诊没什么可看的,血压心跳体温都正常,医生将我驱逐。我自己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走出医院看大奇一脸焦急,恨不得明天拎我回杭州确诊,我感动,大奇对我是真的好,换个滑头滑脑口是心非的,早扔下病秧子溜了。我埋首大奇怀里,再次将逃离的打算压在心底。

  不错,我是奸商,虽然是个纯洁的奸商,可本质是个机会主义者。我心里早飞快计算了所有概率。从大奇对都彭钢笔的敏感来看,我如果透露真实身份,大奇百分之一百离开我,我什么时候透露,他什么时候离开。我们有未来的可能性是零。所以,我早透露是离,晚透露是离,迟早都是离。我私心,我贪恋旅游时期无忧无虑的欢乐,贪恋有大奇来分享和增加我的欢乐,在回到现实,回到杭州之前,我选择最大限度地延长我的欢乐。

  我只是一只可怜的鸟儿,我的翅膀已经触及天堂,可我的巢依然筑在地上。我再多努力,终有一天会回到现实。这是必然,这是我这样人的宿命,我认命,我所能为自己谋取的福利,不过是参加一场假面舞会。

  回到宾馆,时间才九点多点。伊敏河边的蚊子密得象烟雾。大奇以为我是真的不舒服,想押我回房间早点休息,可我回去做什么,一个人睡也睡不着。我找了个理由,“现在感觉好多了,下面坐会儿吧,否则我也得等到小舞回来才能睡。”

  “不,你去睡觉,你脸色很差,肯定是累了。我会站走廊等小舞他们回来,让小舞进门轻点。”

  我又感动,萍水相逢,大奇才认识我几天啊,他竟然对我这么好。我不顾大堂上人来人往,鼓起勇气踮起脚吻了大奇的下巴,“大奇,我真不想回去睡觉,不累。”

  大奇看着我一直笑,笑得很傻,可他还是坚持,“你肯定累,你那么爱睡,这两天却一直早起。乖,好好睡觉,明天我们还有六个小时的长途车,够你累的。”

  “我可以在车上睡,我最能在车上睡。我从来都是十点以后睡,这是生物钟,早于十点我睡不着。”我听着自己说话的腔调怎么想耍赖啊,天啊,我可是三十岁的人了,大奇又比我小。

  大奇笑着将我往楼上推,他看我的眼光,仿佛我真是十七八小皮孩。大奇还笑着道:“你现在脸色好多了,不过你还是早点休息。我……我也真不舍得你。”

  “医生说我没事,你也说我脸色好,说明我真没事。我肯定刚才醉酒出问题。我们再聊一个小时嘛。”

  大奇亲亲我的脸,“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小图,听话。”

  我发现我缩缩缩,已经变为七八岁小孩,赶在退化到尿布年代之前,我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房门。大奇君子,没跟进来,他拉住我,凝视了我半天才放开我,我鬼差神使地道:“大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爱你的。”

  大奇笑得很高兴,“我也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哈,我甚至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嘘,我们说好的,杭州火车站说。我进去啦。”我转身进门,又不放心,钻出来道:“你别真等走廊上,你可以跟上上他们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别那么原始地等。”

  大奇“哈”地一笑,“是,我怎么这么笨。晚安,我看着你关门。”

  我关上门,靠在门背后后悔得要死,我就不能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让大奇看出来我脸色不佳?我们哪里来的什么来日方长,我应该分秒必争。

  我的心又黯淡下来,很想冲出门去找大奇。我偷偷打开门,才打开一丝丝,就听外面大奇“哗”地一声,“你果然不老实。”我忽然又高兴了,冲门外的大奇做个鬼脸,才又关门,心中好美好。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明天在路上,在阿尔山计划玩两天,第四天中午离开。只有四天,一个手掌都不到。

  大奇是那么的好,我摊牌,他知道我的欺骗后,他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再过四天,我对他的爱加多几分,他对我的爱也是加多几分,他受的伤害是不是更大?他会理解我欺骗的原因吗?他会正视……不,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地位差距,都是打工,但是收入差距那是现实。大奇会接受以后被人称为胡某先生吗?我们哪里有未来啊,我早就知道的。

  我该怎么在杭州火车站的时候告诉他我叫胡琳笙,我又将面对大奇怎样的一张脸。我怕大奇失望,气愤,难过。我心里乱成一团糟,我已经理不清前后因果,我只知道,我如果自私地继续下去,将对大奇造成更大伤害。我的脸火烫,我这时才真是脸色不佳。

  不,我得停止伤害好人。长痛不如短痛。

  我当机立断,飞快收拾行李。好在大奇已经回房间,小舞和上上还没回来。我作贼一样地下楼,在信用卡上签字给他们结清房款,打车就去火车站。我跳上一班去哈尔滨的夜班火车。我上车后一颗心狂跳,两眼盯着剪票口出来的人流,我又想看到有人追来,又怕看到有人追来,直到火车门哐哐地关上,我才瘫在卧铺床上。夜晚的大草原一团黑,再见了,海拉尔,你是我的天堂。

  我给大奇发了一条短信,“大奇,我走了,相信我,我真的爱你。小图。”短信发出,我便换了手机的卡。大奇不可能再看到我联系到我。他的设计方向与我负责的分公司的产品不是一种类型,我们以前那么多年没有交汇,以后暂时也不会交汇。而一年两年之后,大奇那么好的人,他会另有所爱,他不会再记得我。

  从满洲里到海拉尔,四天,那只是邂逅,仅仅是邂逅,而已。才四天,四天,大奇应该不会太认真。对,我也应该不会太受伤。我走开,对两个人都好。对,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软卧里还有其他人,我不管,我放肆地流泪。才四天,我不应该那么难过的,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相信一见钟情?那不可能,我哭什么。可是我继续流泪,我还那么担心,我真担心大奇打不通我的电话,在宾馆难过。不过,他还有上上有小舞,这会儿他们应该回宾馆了,他们会劝慰他。我还担心,他们会怎么想我这个人,他们会不会认为我是有夫之妇坑害大奇?或者,他们以为我是什么成份更复杂的人?还有,他们会不会误会我在玩弄大奇的感情,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我很想将手机卡换回来,跟大奇解释清楚。但我终于没动手。让他们去想吧。大奇觉得我越可疑,可能他受的伤害就越少一点。

  我呢?我相信我扛得过去。三四年前那件事不也扛过去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装作正常不过地打开包取出毛巾,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装给谁看。我又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拿着毛巾去盥洗室洗脸,想装出与周围人一样的淡漠。水很冷,很舒服。我望望外面不见底的黑,开始后悔不告而别。我定是头脑发昏了。

  我从来不是逃避困难的人,按常理,我应该眼睛对眼睛地向大奇明说,我说了,或许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可是我不说,所有的机会关在门外。而且我不应该撒谎说我是什么建筑设计师,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应该不顾现实。我为什么一错再错,六神无主?我现在跳下火车打车回去向大奇解释,还来得及吗?还有百分之一的挽回余地吗?

  火车果真如我所愿,停了。停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我一手拎着包带,愣愣看着窗外,发呆。要不要下去?

  没等我痛下决心,火车就关门前行。我终于没跳下去。

  我一夜没睡,但也一夜没想,脑袋一片空白。我也不再流泪,我镇静如常。

  第二天我没在哈尔滨稍事停留,从火车站直接去机场,抢到一张票,等候两个小时便起飞回家。

  老板看见我提前销假,高兴地请我吃了一顿鲍鱼,还是溏心的,赚了。我的生活重回轨道,与以前一模一样。唯一变化的,是我电脑的桌面。原先微软经典的蓝天白云绿草地,现在还是蓝天白云绿草地,只不过多了一群马,有一匹马上面,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个人。每天打开电脑,我的心“咚”地一下,关上电脑,又“咚”地一下。

《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