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哲一声叹息,看来只有另外设法了。他出国多年,对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与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识地,他没把明成考虑进商量的人选中去。

仪式上,虽有苏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扬顿挫,成调成曲,但大家心里公认场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这两个人,小夫妻扶持着泣不成声不说,那媳妇儿还哭得站都站不稳,虽然都没像老一辈那样哭出声来哭岀调来,可一脸悲伤至痛,那是怎么都作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着父亲。苏大强真是行同疯狂,上来就拿头往上面撞,明哲一个人都不够,还要另一个亲戚一起抱着才行。唯有明玉一个人双手插在大衣袋里远远站着,仿佛她参加的不是母亲的葬礼,而是帮人过来尽尽礼而已。所有亲戚朋友都说,果然冷心冷面,不是个东西,看来这年头只有这种没良心的人才能发财。

明玉只在最后时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面让冷风吹着,将发热的眼皮冷静下来,将欲流的眼泪吞回心里。这滴眼泪,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流给他们看见。她不需要用眼泪证明什么,但需要用没有眼泪证明什么。别人说人死为大,天下无不是的母亲。对,她可以因为死亡而宽宥她的母亲,但是她不会爱她的母亲,也不打算不希望不想让人错会她会爱她的母亲,她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明哲扶持着父亲送完客人,打量全场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满。母女虽然行同陌路,但是明玉这么表现,太过了点,害的其实是她自己。而明成夫妇看着却让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两个人坚强地站得笔挺,向每一个告别的亲朋好友欠身致谢,让所有到场的人感受到,苏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四个人办完手续领了骨灰盒出来停车场,才看到明玉竖着大衣领子斜坐在车头,一手手机,一手香烟,正忙得不可开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恸,看到明玉如此不当回事,眼中不约而同流出愤怒。明哲本来还想与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亲的事,见此无话可说,拍拍车头提醒明玉他们已经到场,然后说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们回家了。”

明玉没有即时回答,又对着手机说上几句,才结束通话,却对着朱丽道:“你今天的姿势,让我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杰奎琳·肯尼迪。”

明成听明玉的口吻不无讽刺,不由怒气冲顶,“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寻我们开心,你还有良心吗?”

“我有没有良心,你没资格评论。至于寻你们开心,你配吗?”明玉冷着脸,满脸都是不屑一顾。当时她看着明成夫妻恸哭时候就想,这俩人跑了一个米饭班主,如此伤心总算还是有点良心。

朱丽哽咽着道:“何必呢,对我们有怨气,何必拿到今天来现?很标新立异吗?”

明玉冷笑:“你不觉得今天是很好的机会吗?大哥,没事我先走,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打我手机。”

明成也是冷笑:“那么,谢谢您大驾到场。”

明玉依然冷笑:“苏明成还轮不到你代表苏家说这句话。”

“对,你最配。仗着有几个臭钱撑腰杆子。”明成火了,还是朱丽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冲动。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几个臭钱来,你有种别问家里伸手要臭钱啊。我说你不配就是不配,论对苏家贡献,论为苏家牺牲,你排最末尾还是看你有苏家血缘份上。你敢扪心自问?”今天明玉看着明成在被他榨干的母亲面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里真是看出血,这等功力,拿去演戏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态好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上流,她偏要揭他们的短。明玉吵起架来语速跟机关枪似的,别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势,让朱丽不由得想到菜场小贩的手段。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别让人看笑话行不行?”明哲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介入。

明玉将烟蒂往地上一甩,冲明成冷笑:“看大哥面上,放过你。”

明成顿觉一腔热血从心口冲上颅顶,挣开朱丽的阻挡冲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将骨灰盒往车顶一放,冲上去拉住明成大衣,手劲使偏了,手指被扯得如折断般地痛。但他还是顺势上去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回走。一边扭头对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没想到明成会动武,愣了一下,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咬牙发动车子就走。她匆忙中没看见车顶还有一只骨灰盒,朱丽却是看见,打着招呼要她停车。她压根就不想理朱丽,发动车子就“轰”一下加速到最快,扬长而去,将个母亲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顶盖摔裂。总算骨灰还有布袋装着,没有四散飞开,但袋子掉进污泥里还是对在场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时也气得跳脚了。明成先冲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里,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着,不肯再给其他人。

朱丽回城就让明成送她去事务所,她手头还有干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红肿模糊也得去做完。苏家父子三人则是回到父母家,苏大强将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着三柱清香燃尽。明哲在心中想,以后,理该是他来当这个家了。他该如何当好这个家?他在国外,管得过来吗?今天一吵,明玉与明成已经势成水火,或许他们早就势成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妈没让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该就中调和?

明成则是又悲又气,独自坐在窗边呼哧呼哧地,终于明白妈以前说的有理。妈叫他避免与明玉吵架,说他不是对手,书生与泼妇吵架从来只有输。吵不过动手的话,他更不占着理,男人打女人什么时候都没理。看来这世上还真只有妈一个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苏大强眼看清香燃尽,而两个儿子都直愣愣突着眼睛盯着香火不语。他只有怯生生主动开口了。他认准了明哲,昨天过来,他已经看出,明哲是个肯挑担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么办啊?”

明哲回过神来,但还是沉默了会儿,才问明成:“明成,本市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爸从来没有当过家,他那些票证还是都放进保险箱里吧。”

明成点头:“有的,不过要收租费。不如放进我在银行开的保险箱里。”

苏大强连连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还是单独开吧,各自取进取出也自在一点。租费我来付,天还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没有什么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车场伪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头火起,道:“再忙也不在这一时,今天什么日子啊。我载你们去银行。大哥你什么时候走,机票什么的有没有落实?今天一起办了吧。”

明哲听得岀明成话里有话,但当作没听见,起身道:“事不宜迟,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出签证之前,需要你照顾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亲一眼,还是没好意思说爸有点糊涂,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担待着点。今时不比以往,妈不在了,我们做儿子的该挑起担子了。”

明成点头。不知为什么,接到母亲死讯,听到老父哭哭啼啼声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伤,心中也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苏家做点什么。听着明哲这么说,他很有共鸣。“哥,你放心,这儿的事有我。我会多用心的,爸签证拿出前住在我家,我会照顾好他。”

明哲听着明成这么实心实意的说话,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长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只有将爸暂时托付给明成了,明玉那儿,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见,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脸起来,他们几个人的嘴没一个是她对手,她什么狠的都说得出口。骨灰盒被她无意飞到地上那幕尤其让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儿,估计只有惟命是从的份了。其实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个人住,这两个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无奈这个当爸的实在扶不起,只能择木而栖。

明玉因为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超时,后面的行事历大大打乱,只得先取消前面几个内部会议,直接奔赴地处温泉山谷的度假村,拜访一家重要客户的新任总裁。这家客户原总裁封刀退居幕后,估计是垂帘听政,眼下当政的是他儿子,一个拥有美国名校MBA身份的骄子温玮光。

温玮光不直接接手与明玉公司的业务,但是他既然路过本地,明玉当然得上门礼节性拜会,而且按照计划,将共进晚餐。明玉让助理先自登门帮她为无奈迟到道歉,她自己将车开得飞快,辗转重重山头来到温泉度假村。

温玮光听说对方江南销售公司老总因为家母丧葬得推迟一步到来,当然没法责怪,但也懒得陪手下人敷衍,独自出去外面散步。温泉山谷的空气很好,虽然才值早春,新芽未曾吐绿,但江南山头遍布青青翠竹,远近竟无一丝初春的萧瑟。沁甜的空气混合着极淡的温泉硫磺味,整个环境似乎充满蠢动的活力,令人忍不住想做几下扩胸运动。

非周末时间,度假村里人很少,温玮光闲闲地在大路中央走着,非常惬意。没想到走到一半时候身后有车子来,他只得让开,看着一辆白色奥迪A6飞一样加速开过。心说什么俗人,这么好环境里面也不懂开缓几步四周看看。他见那车停在不远的停车场,一会儿里面先伸出一条长腿,看鞋子,应该是女人。温玮光哑然失笑,原来是女人,那就是了,女人开车全无理由可讲。但那长腿伸出好一会儿,才有个全身墨黑的人钻出来,身形瘦高挺拔,极短头发,远看有点男人风度。而后,那女子一手夹包,一手拿着手机接听,撩开两条长腿快步过来,大衣下摆飞扬轻舞,竟是一流的潇洒。

温玮光与大多数男人一样,好色,但好有气质有风度有档次的色,看到这等风度,顿时心爱慕之,直直地冲着那女子走过去,正正地迎到她面前,越看越有味道。只听见那女子飞快地讲着电话,“我到了,哪个房间?他们总裁出去了?找一下……”,连说话都听着有味道,低沉中性,似乎带着性感的慵懒。

来人正是明玉,可是明玉电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因为前路被人傻愣愣地挡住,她不得不抬头,见前面是个穿着人模狗样的男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她看,只差嘴角留下哈喇子。明玉不得不掐掉电话,冷冷看着面前的人。这种人,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绕过去,他搞不好伸手在你屁股拍上一把,反而惹一肚子恶心。对骂,值得吗?

温玮光被明玉的冷眼冰得回过神来,忙掩饰地笑道:“小姐,我姓温,想认识你。这是我名片。”温玮光掏出来的名片不是他平时生意场上常用的名片,而是只有名字电话的那种私人名片。

但明玉一看却是哭笑不得,原来她赶着来见的重要客户新上任太子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色迷迷的中等偏矮男人。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头路,终于还是没走开,生意要紧。明玉调整一下呼吸,带着揶揄的笑,落落大方伸出手道:“原来是温总,我苏明玉,抱歉我迟到一个多小时。”

温玮光一下很是头大,他向来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再说从美国公司回来,新上任国内高位,本来就想给人一个端庄的印象,他是来干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太子党。没想到才豁边迷上一个美女,人家居然是客户单位老总。其实早该想到,若是寻常花花草草,怎么可能会开那么正经的奥迪。

他硬是愣了会儿,才尴尬地微笑道:“巧了,原来是我早就心有灵犀,一见苏总就觉得应该是我今天要见的人。来,这边请,他们都在套房等着我们。”他与明玉握了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强硬的女子却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他不由偷瞧一眼,见这只手胖乎乎肉墩墩的,手指粗胖,并不是传说中美女的十指纤纤如葱管。但在他眼里只觉可爱。而且他身量不高,所谓缺啥补啥,他对苏明玉的纤长美腿一见倾心。

明玉出道即做业务,她虽然并无太多姿色,但见的色迷迷男人也多了,反而还是现在做了江南公司总经理之后,人家忌惮她的身份,言语举止之间少了妄动。但总有那么些贱男人,以讲带着荤色的言语为荣,对于这种人这种事,又不能拿针缝了他嘴,明玉向来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睛耳朵自动过滤。面对温玮光,她当然还是挂着微笑,对温某人的灼灼目光视若无睹。“温总真能找地方,这里的温泉度假村经去年改造之后,环境好了不少,寻常周末不早预定,来了都没房间。晚上请温总吃这里的特产,做得也很不错。”

温玮光忽然想到对方公司业务员说的眼前这个苏总迟到的理由,但看看她的神色却怎么都不像一个从母亲遗体告别仪式上出来的人,心中觉得奇怪,带点疑惑地问:“苏总,今天,你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等会儿我们谈完事,我送你回去。”

明玉道:“一日三餐总得吃吧。如果温总忌讳的话……”

“没有,没有忌讳。”温玮光连忙否认。但心里极想找个什么借口,与眼前这个苏总单独共进晚餐。“中午已经在这里吃了溪坑鱼,野猪肉,野蕨菜,野葱烧鲫鱼,还有什么特色吗?”

明玉奇道:“特色都已经被你吃遍了,我没招了。点菜员告诉你的?”

温玮光笑:“携程查的。有人在游记中说到这儿不能不吃这几味。苏总,我中午还没喝这儿自酿的什么桂花米酒。”

两人走路都快,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楼的会议室,明玉进门便对里面她的手下吩咐,“取消这儿的订餐,晚饭我们另外解决。”然后转过脸对温玮光道:“已经被我耽误了一个半小时,我们长话短说,这就开始吧?”

温玮光一声“OK”,拉开一张椅子请明玉在会议桌边坐下,才绕到对面他自己的位置。明玉并没有受宠若惊,给她拉椅子开车门的男士多了,但都是有利益关系的人,各有所图,她一向心安理得地消受。

温玮光坐下便开门见山,虽然他现在挺不想对着这个让他心仪的美女谈公事。“我查阅了一下档案,与贵公司的交往,始于贵公司开创之初,几年合作下来,不仅双方合作默契,人员交往也熟落无拘。我虽然是新面孔,但与苏总刚刚已经一见如故,在座各位也不用拿我当陌生人,一切还是照原来的流程办事。但是苏总,我今天来,带着一点小想法,想与苏总探讨本年度后三个季度的供货方式。这是我在路上刚刚形成的思路,没有预先与贵公司打个招呼,先请见谅。我并没有突然袭击的意思,也没打算今天拿出定论,我想就我不成熟的想法先寻求苏总的配合,看最后能不能具体得以实施。苏总你看……”

明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以为只是礼节性拜访,没想到这个温总却要跟她谈正事。她手头连资料都没怎么准备,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应付了。但人家说得客气,她也不好说个什么,现在这年头买方是上帝,何况还是这么个大买家。她只有爽快地道:“听说温总上任后推行很多新的管理制度,料想温总在与我们公司有关的原材料供应上会有新的想法,正好我们也想乘机偷学温总的先进管理思路。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是物流管理方面的问题吧?”明玉不想因为毫无准备而被对方占尽优势,只有飞速开动脑筋能抓多少主动权在手就抓多少,一语点破对方的动机,让温玮光没有花招可耍。

明玉一语既岀,温玮光差点拍桌叫好,他才拎岀一个头,苏总已经说出他的尾,这个女人可真有趣。这要是两人单独面对时候,他可就找到人一起玩心眼了。“苏总客气,我正有这个意思。我准备在公司推行零库存,这方面,非常需要贵公司等几个最大供应商的配合。”

明玉没想到温玮光并没有抓住优势掌控局面,而是非常坦诚地亮岀自己的思路,心中虽有点奇怪温玮光为什么如此轻纵良机,但她还是乘势继续抓住机会。“按照我们与贵公司的结算方式,贵公司推行零库存对于我们的流动资金周转而言,只有有利。但不可否认,肯定会增加我们物流人员的工作强度。请温总先谈谈你的想法,我们今天便可定下大致框架,会后立即分派各自相关人员拿出具体操作办法。”明玉趁机一口就给今天的会谈定下最后的具体基调,免得温玮光与她商谈细节的话,她没有准备,拿出来的数据没有准头,陷入被动。被动,就意味着以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路。那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可怜温玮光虽然满腹经纶,可终是经验不足少了多端诡计,不知不觉就将今天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人,被对手圈定了基调。他却兀自不觉得,还想着明玉提出的讨论思路与他设想的差不多,很好很好。如此默契对话,料想后面一定能寻找岀适合他思路的合作办法,看来他应该第一个就来这里商谈。于是愉快地开始详细提出他的设想。

明玉一边取出一枝铅笔大致记录,一边脑子转得飞快地消化。总公司早就引入零库存,还为此配备了全电脑控制的仓库,进库岀库完全是自动化操作,当初为了配合零库存操作,总公司还招集所有中层封闭学习了两个周末四天,书面考试过关才可以稳坐原位,为此刷下不少老臣,有人还揣测这是老总老蒙清除居功自傲的老臣的招数。但那四天学习,明玉确实受益匪浅,今天听这个名校MBA谈话,她不会感到陌生。

也因此,在温玮光谈岀他的思路之后,明玉有话可说。“温总,恕我直言,在贵公司原料仓库零库存的硬件软件配备还未完善之前,你的设想如果需要我们配合的话,我们会疲于奔命。很可能,为了实现贵公司的零库存,我们不得不在贵公司附近设立一个临时仓库,以备贵公司临时之需了,这样的话,我们既无法缩减流动资金规模,又必须为此额外支出临时仓库租赁费用,我们的成本提高只有羊毛出在羊身上了。这大概是我们双方都不愿意见到的局面。或者,我们先照温总的设想小范围地实施一下?”

温玮光当然考虑过明玉所说的问题,之前已经有其他供应商强烈反对,反对的言辞大同小异,不外是怕额外的麻烦,与额外的费用。但是温玮光不想妥协,为了约束公司的产品成本,他早就在来前精算过零库存可能产生的支出与将节约的费用之间的关系,在一年可以被计算出来的利润增长面前,他选择压供货商配合实施他的零库存计划,必要时他可以适当提高一点价位以为甜头。当然,前提是,现在是买方市场。这谁都知道,否则对方们早就不笑脸奉陪,拂袖而去了。

他微笑道:“苏总过虑。我给你一条保证,我提前三周给你计划,让你安排采料生产和运输。如果我有计划外要求,另外商洽。如何?”

明玉凝眉计算了一下,三周,是极苛刻的时间表,她可以保证生产与运输,但她公司的原料采购还得受上游影响,三周期限极其容易出现意外。意外的话,这位温总肯定会请律师过来跟她洽谈理赔。她微笑道:“不够,无论如何得一个半月。对于温总这样业务基本稳定的公司而言,排出一个一个半月的计划不是件挑战太大的事,尤其,掌舵的是温总这样一位宏观运筹的老总。但是对我们而言,我们的原料供应商很多是不成规模的游兵散勇,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际上,都无法掌控他们的供货进度,我们不得不要求给个时间余量。”

温玮光道:“一个半月接近半个季度,市场在半个季度里面变化太大,无法精确预测。不可能一个半月,三周再给你延长几天。我们今天形成一个会议纪要。”

明玉微微扬脸笑道:“温总,我们现在怎么跟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一样,你要我养岀四十天的鸡卖给你,我说不行不行,四十天鸡还没长成,不合算,你又反对,说五十天鸡都生蛋了,还怎么吃。得啦,咱们别给他们看笑话了,就五周三十五天,敲定。你们记录一下。现在是下午时间五点二十分,散会。我请温总出去吃特产,你们完善会议纪要,我们九点半回来时候,你们拿出报告我们连夜讨论。温总,你看这样行不行?”

温玮光在明玉不打腹稿似的噼里啪啦的飞快语速下,简直无法插嘴,但却一把抓住明玉话中与他单独进餐的重点。他立刻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决定中这条美人计,笑嘻嘻地答应了明玉的安排,起身与明玉出去吃不知什么的特产去,留下两方手下简单快餐,筹划具体事宜。因为有这个缓冲,明玉的手下可以尽情打电话回去公司调用数据,不致讨价还价时候无从下手。

明玉心想,这姓温的脑子是好,手段也辣,仗着买方的优势地位对他们供货单位物尽其用。但好在他初出茅庐,到底生嫩了一些,此时不占他便宜,定下未来操作办法,更待何时,等他羽翼丰满吗?他们公司的零库存改革早晚施行,她迟早都得与他们签订新的操作办法,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

走出会议室,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明玉心中涌上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好像,非常寂寞,想找个人好好说话。但是,谁是可以说话的?连父母兄弟都不能说话,别人还有什么人靠得住?她从来选择将话藏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说。话存得多了,就吸一枝烟,吐出烟圈的时候,把压在心底的憋闷也吐出一些,换来轻装上阵。人总得有点调节自己的办法不是?

她下意识地摸岀一包香烟,但总算考虑到身边有个人,先伸手递到温玮光面前:“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但温玮光推开香烟,他不吸,其实也反感别人吸烟。但看着明玉熟练地抽出香烟点火,然后微微低头沉默着大口抽着烟往外走,忽然感觉岀这个人现在有点重重心事。也是,人家母亲刚死,谁会开心得起来。温玮光生出恻隐之心,违心地道:“苏总,我送你回家吧,你别陪着我们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再谈,也给手下一点回旋余地。”

明玉被打断其实也不知缥缈在哪里的思路,“嗯”了一声,立刻笑意刷新整张脸皮,道:“温总难得过来一趟,你时间安排得紧,我不能拖了你的后腿。不过,或许温总一路旅途劳累……”

温玮光连忙道:“没有,和你谈话很愉快。晚餐吃什么?”

“新出的春笋,枸杞芽,等等之类的东西,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饭店。其实这个季节吃山货并不是好时机,一冬下来,野猪野兔角麂都又瘦又臭,非得浓油赤酱才掩盖得了膻味。我们就风雅一点,吃些应时的野菜吧。”明玉几乎天天泡在酒桌上,对于今天吃什么这个话题,如数家珍。

温玮光跟着明玉走出度假村不远,就见一家竹篱茅舍似的饭店,门口挂着同色的细竹灯笼。温玮光一看就喜欢,他本想在江南领略江南淡雅的水乡风情,没成想一去满眼的大红灯笼,十足倒了胃口。这家饭店门面就讨人喜欢。

进去,是桐油抹面的八仙桌,碗碟是一色的龙泉哥窑青瓷,配着角角落落的盆栽细竹,眼睛为之一清。菜是明玉点的,非常清淡,马兰凉拌春笋丁,油炸荠菜虾仁春卷,枸杞苗炒豆腐丝,新笋做的腌笃鲜,配下酒的小鱼干,腌笋尖。

点完菜,看到温玮光有点百无聊赖地研究面前的盘子茶杯,明玉便没话找话问了句:“温总喜欢这盘子?好像是青瓷吧?”

温玮光家中收藏丰富,他自己虽然收藏不多,但耳濡目染,还是了解不少。“颜色还不错,不过厚了点,汤盆端上来可能像人家养鱼的荷花缸了。大概饭店用用的怕敲碎。寻常饭店能用这种特色瓷器,算是有眼光的。很多一说到中国古老概念,就搬出青花瓷,看多了就腻了。”

明玉听得云里雾里,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不知道用青花瓷与用青瓷究竟本质上的区别在哪里。既然温玮光说好,那算她歪打正着,他喜欢就行。但这种眼光好的人真难讨好,一个不慎,留下笑柄。她忽然想到同样也是品位高雅的明成夫妇,不由虚心向温玮光请教,“温总,昨天看到一种瓷器,那种白,有点像玉一样润泽。好像是国外的,叫……应该是W开头的,似乎挺有名气的样子。不过看着确实漂亮。”

“啊,WEDGWOOD?”温玮光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对,应该是。”从温玮光对WEDGWOOD的熟悉,明玉大致了解到WEDGWOOD可能的价位了。明成夫妻可真有脸,拿着父母的退休金,玩他们的高格调。“是什么品牌吗?很漂亮。”

“英国的,现在国内几大城市也有卖。好像是代表品位。哈哈。”温玮光说的时候带点轻蔑,曾经一度他刚出去留学时候也醉心于这个品牌,但现在回到家里,他办公室现在寻常用的是一套清乾隆年间的粉彩童子戏莲官窑茶具。“苏总喜欢什么瓷器?”

明玉平时用的是没一点花的无色透明玻璃杯,就是寻常宾馆饭店常见的那种,只要能看得出上面有没有指纹水渍就行,这是她最忌讳的。但被温玮光一问,她干脆再压低一点身段,笑道:“我没什么讲究,从来都是超市里拉一车货出来,自己用一次性杯子,用完就扔,简单方便。呃,温总见笑了。”

温玮光惊讶得差点儿表现在脸上,什么?这么个标致的女子居然生活如此不讲究?假的吧?否则她怎么会中意这么个饭店?那说明她眼光一流啊。或许她是因为忙,所以无暇考虑精致生活?温玮光自动为明玉寻找理由,对,一定是因为工作繁忙,所以导致一块璞玉未开发啊。居然用一次性茶杯,够有个性,绝对有个性,简单生活贯彻得彻底。他见多那种在他身边炫耀品位格调的男女,他自己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调整自己的品位,将自己修饰成含蓄低调的高贵,开的车子早被他换成不大常见的本特利。他羡慕的是那种看不见的阶层,他想借他所了解的道具把自己身边的金光收敛,或者说是将钻石之火置换成羊脂玉之润,也成为若隐若现的看不见。没想到今天遇到一个真正的看不见,眼前的苏明玉估计压根就看不出他全身修饰的CLASS。不,他绝不认为这是因为明玉的粗俗,他认为这代表苏明玉虽然打滚于万丈红尘,却依然拥有赤子之心,是块可以雕琢岀何氏之璧的真正上好璞玉。

于是温玮光便从手中的龙泉青瓷开始深入浅岀地说起,想灌输他了解的知识给明玉。他了解的也确实很多,果真言之有物,能从他亲眼见识过的陶瓷制作流程开始说起。明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有关鉴赏方面的知识,但兴致缺缺,她对生活没太高要求,也没太多生活的兴致,总体来说,她工作之外的生活可以概括成四个字,吃饭睡觉。吃饭她要求安全卫生,睡觉要求温暖安静,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活计她懒得讲究,也没精力讲究,她只要满足基本需求就行。但面前的是绝对重要客户,人家一头热心地愿意说,她就听着呗,总比让她自己找话题强。

但温玮光说了那么多,又是一对一地说话,明玉想不听都难,她又是个脑筋极好的,十句里面起码有印象九句,记下八句,深刻领会五句,举一反三三句。这等成绩,在温玮光看来,已经是孺子非常可教,他更来了兴致,认为明玉开始有了兴趣。于是他说得更起劲。明玉只是淡淡地心想,这个温玮光还真是好心,换她就懒得多说。所以明玉对温玮光也开始另眼相看,觉得他虽然生嫩,可本性挺好,乐于助人。明玉将温玮光敷衍得极好。

吃饭过后,回去度假村又就双方合作细节讨论到深夜,因为有一餐互相了解的晚餐打底,两人的较量温和中庸了点,尤其是明玉不再压着温玮光欺他生嫩。

第二天明玉亲自送温玮光一行去机场,至此她已经很看得出温玮光对她的好感。但明玉没有响应。她不喜欢温玮光,不喜欢这种温室里面长大的精致人,温玮光让她想到明成。

回来经过市区,看到一家“食荤者汤煲店”,明玉找地方停车下去见识。对于这家“食荤者汤煲店”的老板,网名叫“食荤者”的人,明玉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她自从四年前为了应酬需要上本地美食网搜寻特色饭店始,便认识了这个食荤者。这个食荤者估计是个大男孩,爱美食爱旅游爱热闹,因为烧得一手好菜,走的地方又多,吃的眼界非常开阔,极受本市饕餮追捧。一来二去,去年自己出手开了这家“食荤者汤煲店”,成为很多网友聚餐的首选之地。说不熟悉,因为明玉从来不参加网友聚会,所以从来就没见过那个食荤者,虽然从聚会照片上常见此人惊鸿一现。

“食荤者汤煲店”店面不大,一上一下,下面除了几个快餐店似的单双人位置,几乎满满的都是洗得雪白的汤煲,热腾腾地从盖子里透出蒸气。这一点明玉看了先自喜欢,干净。再看汤煲种类,并不是她寻常应酬常见的什么虫草洋参燕窝雪蛤,而是非常家常的黄豆猪脚、萝卜牛腩、扁尖老鸭、杂菌小排等没噱头难岀挑考功夫的老实汤煲。难怪整个店堂里弥漫的是浓浓的纯正的肉香。明玉一一看来,几乎每个汤她都想尝试,也见有人拎着盒子进来,外买一个好汤带走。看来生意很好。

明玉叫了一个萝卜牛腩,配两只小巧玉米窝窝头,坐一楼大厅吃得非常舒服。期间看到一个黝黑脸膛,高大身材的年轻男子匆忙进出,明玉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食荤者。她原以为这等爱吃的人一定肥胖,没想到是个高大结实,充满活力的大男孩。明玉忽然想起,对了,此人还是个旅游的爱好者。她当然没有上去相认,只是微微笑着好好认识一下这个食荤者,吃完就走。因为这一顿吃得实在舒服,她想以后没饭吃时就来这儿蹲点。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