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哲一只眼睛留意着在地毯上时爬时走的宝宝,一只眼睛看着电脑,开始书写他有生以来所面对的最艰难的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同时传给两个人,明成与明玉。如果这时是与两人面对面说话,明哲一定会避开眼睛,不敢直视。他难以启齿。但是,面子不得不向现实屈从。

这个时间,明成明玉那儿正是深夜,他们暂时都收不到他发出的电邮,明哲有种被判死缓的感觉。他在邮件中说了他现在失业的境况,希望明成与明玉一起同父亲协商,得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赡养办法,再通知他。他觉得,此时他无发言权。按下“发送”后,明哲不敢查看邮件,其他邮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宝宝出门闲逛。

门外是繁花似锦,小鸟们松鼠们在树枝间跳跃嬉戏。明哲专心地逗宝宝玩。举起她看树杈上的鸟窝,窝里探出好几只丑陋的小鸟头冲宝宝尖叫。抱着宝宝追逐一只小松鼠,乐得宝宝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过一个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面游动的野鸭子。到社区图书馆,带宝宝看好看的立体书。宝宝一路高兴,整个小小的人玩疯了。回来时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身上还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这才安静下来,抱着宝宝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口袋里给宝宝准备着的饼干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却不觉得饿。他们确实走出太远了,回来竟走了好长时间。回到家门口,里面已经开亮了灯。门口,是吊颈等候的吴非。

吴非几乎是一看见明哲就冲了下来,抢一样的接过他手中的宝宝,气急败坏地控诉:“你出门怎么都不带着手机,字条也不留一张。我回来真是吓死了,宝宝没事……宝宝睡着了?还好还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码……”

“非非,我今天发邮件给明成明玉了。”明哲的声音有点空洞,看到吴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气终于松弛下来,与宝宝玩了半天,整个人说不出的累。“我让他们自己商量着赡养我爸,暂时别送我爸过来,我这儿现在没有赡养条件。”

吴非闻言吃惊,将眼睛从宝宝脸上转移到丈夫脸上,但是丈夫的脸早垂到胸前,廊灯下模糊不清。她怎么也想不到明哲会自动发函阻止他父亲来美,虽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时来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发出这份邮件有多难。这也是她后来没再出声阻止的原因,她太了解明哲。

吴非愣了会儿,叹了口气,上前贴到丈夫身边,禁不住地默默垂泪。为明哲,也为眼前这不可测的暗。贫贱夫妻百事哀。

明成并不是不想做个孝敬的儿子。但是孝敬这两个字,知易行难。这一阵他忍受着父亲的不良生活恶习,与父亲常常同进同岀。忍受着父亲的无聊无知,陪着父亲大声地聊着无聊的天。也是不得不从工作中,从朱丽身边抽出时间,将这些时间用到父亲身上,老年人也需要关怀。明成觉得自己尽力了。反正父亲很快就会送到大哥那儿去,他和朱丽都说,咬碎钢牙,也要忍过这么几天,让爸在他家过得高兴,绝不能让妈在天之灵着急。

想到父亲下周就要去上海领馆签证,而且中签率可能比较高,明成与朱丽无法不偷偷儿地,又自知很不应该地有点理亏地高兴。所以虽然曙光还在前头,两个人心理上已经放下包袱,在睡乡里提前享受过往的两人生活。尤其是朱丽,这几天工作虽累,可周六时候总得睡个痛快,加班也得迟点才出门。她一早关了闹钟,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当清晨的第一线微弱的光穿过主卧的窗户,穿过银光闪闪的遮光帘,穿过粉黄的窗帘,穿过粉白的细纱帘,微微照亮地板一线的时候,一束雄浑的长啸也穿透重重阻碍,撕破清晨的寂静,飞向酣梦的床头。这声音,如怒河奔腾,如松涛翻涌,浩浩荡荡,绵延不绝,犹如非洲雄狮傲立山头,向苍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艰难地挣开眼睛,见面前是同样瞪着眼睛一脸恼火的朱丽。而长啸声依然回响,声声不绝。明成怒道:“打鸡血了吗?谁大清早这么亢奋了?”

朱丽嘀咕一声“神经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继续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么挡得住魔音穿耳。 明成支起身子支楞着耳朵听了会儿,想辨别声音来自哪儿,但终究是懒得下床打开窗户,听了会儿,等人家呼啸痛快了,他就“扑通”一下摔床上继续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唤醒,满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难。

明成倒也罢了,翻了几个声,喃喃咒骂几句,便又睡了过去。朱丽不行,朱丽本来就睡得前,这一被吵醒,心头无数细碎事情立即涌上脑袋。她做的本就是极其琐碎的会计活儿,清晨四周一片安静时候不由得不想起单位里的活儿,一想起来,她就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数字在脑海里面飘。可偏又无法考虑得仔细,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乱敲,敲来敲去满脑子的乱麻。睡又睡不着,起又起不来,体温陡然升高,躺得如卧针毡。终于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厅阳台对着晨曦未开的外面发了半天的呆。也懒得去管公公苏大强轻轻地在客房走进走出,一会儿倒温水喝,一会儿洗漱,非常健康。苏大强也不去招惹二儿媳妇,他虽然做家长了,可是长年累月被老伴儿教育惯了,老伴儿让他对二儿媳妇十二分的客气,没事少招人家烦。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没睡舒服,一张脸立刻反应出来。皱纹,色斑,皮肤顶着散粉不肯服贴。朱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简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出来洗手间,见明成倒是没心没肺地又睡着了,一点不知道她有多难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让他睡。坐在床边又漫无边际地生了会儿闷气,又不知道明成会什么时候起来,出来随便做了份面包夹奶酪,给苏大强也准备了一份,然后拿了一盒牛奶吃着出门。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时候,太阳已经透过没拉严实的遮光帘,将房间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只枕头,想了会儿才想到,朱丽又加班去了。她现在怎么没完没了的加班?明成有点抱怨。但是想到父亲就要去签证去美国,恢复两人世界的朱丽肯定不会再这么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绪很快便好了起来。

他也是随便地烤了片面包吃了。一边吃一边打开电脑,接收邮件。看到老爸脚步轻飘飘地在身后出现,便问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儿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苏大强则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他笑嘻嘻地一叠声地道:“随便,随便。”

“别总是随便随便让我来想,你自己也动动脑筋啊。”明成一手捏着面包,一手移动着鼠标。

苏大强有点讨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钓鱼?你们小的时候我常去钓鱼。”

明成看到信箱里有几封信,便坐了下来,一边顺口道:“行啊,有家鱼塘……咦,大哥的信?”

苏大强一听是明哲的来信,立刻双眼闪光地靠过来,看着明成点开这封信,两人一起阅读。但是,几行看下来,两人的脸都转为沉重。整篇看完,明成发了会儿呆,又将信看上一遍,才一只手抓啊抓啊,从桌上抓到电话,他得立刻与朱丽商量。

但是,明成回头一眼看到了父亲,那张满是失望,原本的焕发精神一下消逝的老脸。明成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搁下已经抓起的电话,想到手机还在卧室门背后的裤袋里。他不忙着起身了,手中的面包也食之无味,被他扔到桌上。见父亲忧心忡忡倒退着坐到沙发上,他才问道:“爸,怎么办?大哥那里看来是去不成了。”

苏大强一手扶着把手,一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好好坐在沙发上却不靠背,模样跟以前四类分子做检讨时候一样的凄惶,当然眼睛也是看着地面的。因为要出国,要跟着大儿子,苏大强这几天跟打了强心针一样地恢复体质。闲时明成不在,他上网搜索美国地图,寻找明哲家附近的旅游景点。其实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游,单纯坐在他家回廊上面对着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喝茶发呆也是舒服。他那么几十年一个人呆学校图书馆安安静静地度过晨昏早就习惯,人多了的时候他反而不适应,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他喜欢明哲安静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吗?

“明哲那么聪明,又是博士,会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说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错,招聘单位会谅解的。你跟他说说,我们签证还是去签了吧。”

明成心里其实也是这么在想,失业只是暂时性的事,但是谁能知道明哲什么时候就业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好意思去问明哲要个确切时间,方便他们回头再约签证。他皱眉想了会儿,有点不耐烦地对父亲道:“目前美国IT行业就业形势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没有空位置给他。大哥现在没工作自己也心浮气躁着,我们自家人别再去问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签证还是拖后吧,签证是有时效的,你现在签了,万一这个时段内你没法过去,不是作废了吗?作废的话,会影响以后签证。爸,你还是考虑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吧。”

苏大强此生从来都是他老伴儿帮他捏着主意,眼下,当明成将神圣的决定权拱手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儿暂时不能去了,那么他将何去何从?继续留明成家?回家住?换地方一个人住?还有其他吗?似乎有很多的选择,但是那些选择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选哪个好,考虑半天,扶着沙发背缓缓起身,闷声不响回自己房间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不发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赶在父亲关门之前,大声问了一句:“爸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们决定吧。”苏大强说完就关上了门,坐到窗边飞快地拿起一本书来看,以小说来逃避外界,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反正他从来不需要作主,别人都会替他把事情安排好。

明成只会呆呆地看着那扇关闭的门,两颊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声长气,哭笑不得。难怪平时回家总听不到爸的声音,原来压根是他自己不想发出声音啊。但是爸不发表意见,不意味着他苏明成也可以不声不响将事情撂下,他还得将最终决定向大哥汇报呢。

他也进去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用手机给朱丽打电话。

朱丽已经到了办公室,刚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吊精神。在办公室里没有煮咖啡的设备,讲究不起来。

听到明成的电话,朱丽再迷糊也醒了。“什么?你爸得在我们家长住?明成明成,你答应了没?”

明成对着朱丽坦白道:“我没法答应。爸还不老,有手有脚,而且腿脚都还利落。一个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们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们家行,长期不行。可是我问他怎么想,他又蔫不拉叽地不表态,我就没法跟他沟通了。”

朱丽松了口气,道:“对,就是这么说。你爸与我们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他早睡早起,我们晚睡晚起,还有饮食习惯等等的。大家互相迁就,时间长了肯定岀怨气,反而影响团结。其实理智点考虑,他还是自管自地住,他的教师退休工资并不低,如果他嫌不够,我们三家各贴若干钱给他。或者我们三家联合请一个保姆照顾他的生活,专门照顾他一个人,他吃的也可以顺心一点。再不行,你大哥现在困难,保姆费用我们岀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头皮,道:“我也是这么在想,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这话说出来好像是我光顾着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岔了。唉,其实他怎么说都好,别一声不吭钻进他房间里去。对了,朱丽,这里面还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邮件后还没给我回话。”

朱丽听到“明玉”两个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规,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后你爸肯定是让我们背着的。我们背着养爸的责任没事,但是我们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得通知她,让她参与讨论,起码她得给个说法,以后有什么事大家才没话说。别我们都管了,到时没落下个好。她不给你回话,你做二哥的给她电话要求她参与讨论啊。”

明成禁不住地点头:“对,我等下给她电话,就怕她不来。朱丽,你说爸去不成美国,会不会另外找个风景好的,比如明玉的海边别墅去住?如果爸这么提出来,明玉不知道怎么回绝。”说出来明成自己也诡笑,可能性不是没有,他想象着明玉该如何拒绝。

朱丽微笑,她想得更多,“明玉拒绝或是其他,都是她的态度,我们只要看到她拿出态度就行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指望她拿出行动来?对她,还是约束一下她探望父亲的频率是多少才比较合理一点。反正最后做事肯定是我们在做,我们只要她的态度就行,免得以后有事时候罗嗦。”

明成道:“你是怕万一爸有个七病八痛的,她指责上我们?”

朱丽道:“是,有个防备。我们能者多劳可以,但我们没法避免做多错多,我们得为自己打好预防针啊。你和明玉约时间吧,这事尽早解决。现在带你爸出去玩玩吧,别吓着他。你爸老了,大事还是我们替他担着吧。”

明成听了笑道:“贤妻,听侬的。”

明成电话与明玉约时间。其实他是很不愿意与明玉通话的,不知为什么,这个妹妹见了他总没好气,好像他是八辈子的仇人。他不知道他哪儿惹她了。既然惹不起,他平时就避着明玉,免得自讨苦吃,但今天的事,明玉非参与不可。爸也是她的爸,她不能不管。起码,如朱丽所说,她得给个态度。至于态度是好是坏不论,只要她拿出态度,他与朱丽以后也方便办事。

明玉接到明成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办公室里上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趁周末大多数人休息,她得把近期的销售情况做一下分析,包括产品分类、地区分类、产品数量等的变化,她都必须每周总结一次,如有情况,方便下周立刻调整销售策略。市场瞬息风云,平日里每天都有一份手下做的分析报告给她,但是她还是喜欢周末自己看着那些会说话的数据自己做一份分析总结。

大哥的邮件她早就看到,当即便回了一个,让大哥如果有回国工作的打算,她可以帮忙。本来想给明成电话的,但是想到老爹在明成手里,明成只有比她着急得多,她便安心等明成电话上门。果然不出所料。她也没多余的话,三言两语与明成约了晚饭后父母老家会谈,让朱丽也到场,方便问题一次性解决。

明成答应。虽然父亲是苏家的,但是往后由他来赡养父亲,肯定需要朱丽岀一半的力,讨论时候,朱丽当然得在场。

明玉扔下电话,便心无旁骛地继续她的总结,也就只有周末时候才有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她可以独自深入地思考。她还不是蒙总,还不到用一个专门贴身秘书,把所有电话先过滤一遍的高级地步。

专心工作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完成作业伸一个懒腰,看时间已经是可以午饭。她打一个电话给江北,“柳青,有没有空,我知道有家汤煲店,味道极好。”

江北柳青长叹一口气:“是不是想安慰我?请我吃鲍鱼吧,我最近迷这个。”

明玉笑一声:“我最近也需要安慰。家里人居然想到苏家还有个女儿名叫苏明玉,频频来电来邮件提示我姓苏,搞得我无所适从,需要有人帮我宽解。你请我吃饭吧。”

柳青闷哼一声,道:“等着,我来接你。”

柳青,能抛媚眼发短信地勾引了孙副总的女友,自然有他与众不同的风流态度。当他一手随意地拎着灰色西装,一身黑衬衫灰裤子地与明玉一起出现在“食荤者汤煲店”的时候,获得里面老少女子们的一致瞩目。食荤者石天冬自然也看到了柳青,看到难得一笑的苏明玉与柳青在一起语笑嫣嫣,看到两人气质风度如此接近,不由心痛,避进厨房作没看见状。

明玉进门没看到石天冬,便与柳青各自点了个汤。今天她上了二楼,一楼的单人位容纳不下两个人。

柳青进门后便东张西望,他很好奇明玉会来这种店里用餐,记得她从来都去比较上档次的酒店用餐的,她怕小店不干净。但看了几眼汤煲店里面陈设,果然挺干净,只不知道明玉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他今天没心情说别的,坐下就跟明玉道:“老蒙想怎么发落我们?跟你透气了没有?”

明玉知道柳青生气,她今天找他出来就是为这个。她将那晚与蒙总的谈话与柳青简单说了下,“孙副总现在说不走了,大概老蒙答应了他什么条件。所以老蒙总得给你点颜色瞧瞧,让孙副总顺气。”

柳青皱眉想了会儿,不以为然。掏出香烟给了明玉一根,又帮明玉将烟点上,才点燃了自己的烟,深吸一口,道:“给我颜色,为什么连你一起发落?你考虑过没有?”

明玉点头,“考虑过。我想过两个可能。一个是老蒙不方便拿你抢老孙女友作借口处理你,又在那么短时间内抓不住你其他错处,只好寻个销售布局方面的借口给你点颜色,给老孙看着舒心,但顺便不得不把我也处理了,他事先跟我打过招呼,料想以后也会补偿。另一个是可能我有点小人之心,不排除老蒙经过这件事之后,忽然警觉我们两人在公司所占比重太大,他不得不考虑,万一哪天我们两人翅膀硬了端了他的位置,把他以前端旧单位台子的旧事重演一遍,所以他得开始找这个机会找这个借口分我们的权。”

柳青斜睨着明玉,看到她神色平静,非常不明白,道:“你是经我提醒才想明白的,还是早就想明白的?我看老蒙两种想法都有,所以我才生气。这么几年下来,都拿他当自己长辈了,他却还提防着我,背后下黑手削我的权。不,还削你的权。你别没事人一样,在我面前带假面就不够兄弟了。”说话时候他不由得看向明玉背后,他看到有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出现在明玉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玉看到柳青脸色有异,回头看去,见石天冬站在她身后。她便微笑一下,道:“石老板这会儿有空?”

“苏小姐好几天没来了。”说话时候,石天冬不由自主地看看明玉手中的香烟,他怎么也没想到明玉会吸烟,明玉熟练的抽烟姿势再一次颠覆她在他心中的高雅文静形象。而且刚才看她与桌子对面男子说话时候的神态,也与他平时所见全然不同,完全一副指点江山的中性态度。让石天冬不自觉地就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明玉感觉石天冬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没鼓励石天冬说出来,只吐出一口烟,微笑道:“这几天忙,没法过来吃饭。我与同事谈点事,石老板你忙你的。”

此话一岀,石天冬再无法厚着脸皮搭话,只好讪讪地走了。柳青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等石天冬走得看不见了,才笑道:“苏明玉你走桃花运了,难得难得。”

明玉轻叱一声:“废话少说,不可能的事。我们回到原来话题。柳青,当周二老蒙不是做岀别的举动,也没一脚踢走孙副总,却是快速在我们两个公司安插监理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也有点失望,但是再一想,从他的角度来说,走出这一步是必然的,他迟早得改原来的凭信任管理我们到用制度有效约束我们。换位思考,换成你我,坐到他这位置了,也会这么做。所以,我就安心接受这一变动吧。”

柳青坦然道:“我无法接受。如果老蒙跟我明讲他需要引入制度化的监管机制,我无话可说,这是公司管理,不是朋友间玩闹。但是老蒙冲我们玩弄权术就不对了。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他那样做,太见外。让我不得不反思我们之间的关系。”

明玉吸完一根烟,自动从柳青那里再拿一根,自己点上,不由自主看了几眼一声“叮”响得极其纯正柔和的打火机,微笑打了句岔,“你拿出来的东西总是高档。”

柳青没好气,道:“回到正题,告诉我你怎么看老蒙这次的权术。别玩打火机了,你又看不出里面的好处。”

明玉一笑丢开柳青的打火机,确实,她只用一块一只的打火机,那些打火机还是住宾馆吃饭店时候随手拿的,好用多用几次,直到将里面的气体用完,不好用就丢开。抽屉里有几只别人送的高档打火机,但欣赏过后便遗弃角落,常用的还是一次性打火机。

“老蒙对我,怎么说呢,没有老蒙,就没有我的今天。当年老蒙像对待自己儿女一样对我,对你也一样,把自己一身销售甚至做人本领倾囊而出传给我们。我每次看到我犯错误,老蒙痛心疾首比我还难受的样子,我真是无地自容,他对我是真的关心。我长那么大,老蒙是第一个真心指点我关心我提携我的人,我对他感恩戴德。说实话,我生活简单,没你消费高,我业务做得好,并不单纯是为了奖金那些刺激,主要还是想对得起老蒙对我的好,不敢让他失望。我今天这一切是老蒙给我的,所以我这么想,他想拿回去的话,我没有怨言。他那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与苦衷,我支持他便是。”

柳青盯着明玉将话说话,但越听越不耐烦,等明玉说完,他将手中的打火机往桌上一拍,手指抬起指了一下明玉,又觉得不妥,愤愤收回手,撑着桌沿道:“苏明玉,你想标榜自己是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传统中国妇女,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凭你一流的数字记忆,凭你一流的宏观分析,坐到你今天的位置,只是迟早的事。老蒙对我们确实不错,但他只是引领我们入门的人,而不是给我们一切的人,我们的天下是我们自己出力打下来的。我们之间是平等关系,而不是他是上帝,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这么简单。我们帮老蒙打开市场,通吃全国,难道不是已经对老蒙的最好报答?苏明玉你的观念不对,现在即使父子关系,也得讲究个公平合理,难道你还想仿效什么卧冰求鲤彩衣娱亲之类的老套故事?我还是那句话,老蒙不该使暗手。老蒙的暗手说明一个问题,在他心目中我们与他的关系并不如我们心中设定的亲厚,我们在自作多情。”

柳青一边说,明玉一边喊“冷静”,好不容易柳青歇一口气,明玉才道:“老蒙做事,常出人意表。他准备引入监管机制,我想没错,但有关他的动机,我心中跟你一样疑问很多。我想他不是傻瓜,这么为了一个老孙把他两个亲手拉扯起来的亲信惹毛了,不值得。他应该还有他的其他考虑,我们拭目以待吧。”

柳青翻了个白眼,道:“废话,你不如直说,你就是信任老蒙,被他卖了你还给他数钱。苏明玉,你不是没分析能力的人,用脑袋想想好不好?我现在算是更看清了,老蒙知道我是肯定走的,所以怎么对我下手结果都一样。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么折腾你都没后果。”

苏明玉“嗳”了声,不得不承认柳青说得有理,凭蒙总对他们两个的了解,肯定算得出两人遇到压迫各自会产生什么反应,本来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想蒙总把他们逼急了有什么好处,现在看来,其实一切都在蒙总算计之中。她不得不再三玩味柳青的这句话,“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么折腾你都没后果。”然后一声叹息,“柳青,无论如何,我准备愚忠到底了。蒙总是第一个真心善待我的人,在有次他被我气得拔出拳头想敲我一顿,但最终重重砸在桌上敲疼他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开始把他当成我的父辈。猜疑归猜疑,委屈归委屈,我都要报答蒙总对我的真心对待。随便他怎么对待我。”

柳青听了也恨不得拔出拳头一拳敲过去。本来以为苏明玉挺潇洒一个人,没想到这么想不开。“听着,人对人好,都是有前提的。如果不是因为你自己优秀,谁会善待你?怎么没见老蒙善待别人?别一副小鬼没见过大馒头的样子,我最见不得人没道理的愚忠,对我愚忠也不行。”

明玉叹道:“柳青你不知道,现在我成大鬼了,很多人千方百计想接近我,我已不希罕。但是那时只有老蒙和你对我好,那时我还是黄毛丫头,你们无缘无故地善待我,你不知道我多珍惜你们两个。看着你这几天公然发脾气,我替你们两个难受,唉,我真不想看到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生分。”

柳青瞥了明玉一眼,他大致知道她家的事,知道她在家是个不得宠的孩子,但今天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她说。他是个从小受尽宠爱的独子,没想到不受宠爱的孩子长大后心理会与他那么不同,甚至,苏明玉对待蒙总的心态有点扭曲。一直以为她外表随和,内心冷漠,没想到冷漠的冰核下,她还有一颗那么敏感那么渴望被爱的心。正因为蒙总曾经真心对待了她,她竟然血性报答。想想,柳青都觉得不可思议,起码他自己做不到。他不由嘀咕道:“可惜我跟你熟得已经浪漫不起来,否则下手娶了你,随身多一个会挣钱的老妈子。”

“嘿,嘿,吃起我的豆腐来了。告诉你抢来的女朋友去。对了,你非走不可吗?”

“本来我一直在犹豫,说实话,以人家丈夫或者男友的身份挤入她家公司决策层,即使我原来有多大的能耐放在这儿,多少还是让人有点看不起的,有吃软饭嫌疑。但是老蒙的作为让我寒心。他好像看出我是个不稳定因素,干脆逼我早走早了。我毕竟已经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怎么一点情分都没有,只有赤裸裸的利益考虑。你看,我只有走了。”

“我总感觉其中有误会。柳青,看我面上,再坚持三个月如何?我们都找老蒙谈谈。其实你与你女友还没领证,现在就离开公司,对你不利。你总得有点讨价还价的资本对吧。而且我不赞成把感情与事业捆绑在一起,那会让你行为被动。”

柳青闻言,沉默了许久,忽然伸出手,一定要与明玉握手。握手后,他才道:“你拿我当自家兄弟,才会说出不怕我害臊的话来。可是你没觉得我现在是被老蒙逼得骑虎难下了吗?我现在还有退路了吗?”

明玉愣了下,“你还是没打算对你的女老板女友认真?”

“本来想认真的,可现在两人的关系牵涉到太多利益,越想越没意思。感情与事业捆在一起,可能最后不得不为了事业经营感情,那样子我还是男人吗?可是,利益的诱惑又非常大,这边老蒙又在身后逼着我。苏明玉,我很矛盾,我最近脾气很大。”

明玉看着眼前这个忧郁的英俊小生,想到温玮光时不时跟她提起要她过去一起开创事业的邀请。看来,她的拒绝是对的,她从来就不想把感情与事业捆在一起,那太功利。感情,虽然她缺乏,但她还是坚持宁缺勿滥,纯粹第一。柳青的烦恼,是他又想功利,又想纯粹了,所以难以取舍。她考虑了会儿,道:“柳青,我坚持人格独立。”

“可是老蒙逼我。”

“老蒙有没有逼你还难确认,但是你肯定在逼你自己。你别都赖老蒙身上。”

“你偏心老蒙,为老蒙做说客。”

“一个是我父辈,一个是我兄弟,我偏心谁?我建议你别浮躁了,稳定下来,以不变应万变,好好想想。”

“三个月,我答应你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面,老蒙即使骑到我头上我都不会吱一声。”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