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明玉听了奇道:“有人怎么善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化啊。”

朱丽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问题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是恨的明成这一点,脑袋不知怎么想的,不知道妥协,不知道软化,以为别人都是她妈那么好说话吗?她将事情来龙去脉与明玉说了一下。“这种僵局,都已经上升到斗气了,关系到面子问题,周经理哪里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两个外贸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测,如果你真是苏明成的姐妹,你会不会见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丽,不得不叹息一声:“朱丽,你是好心人。”

朱丽也是低头叹息:“没听见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朱丽没说下去,她想到了离婚那天明成受伤的头,而更想起再遭封杀的苏明成这几天怎么过活。她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后向他们说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关系。”

明玉听了只会笑,不出所料,其实她在看出朱丽为明成担心的时候,已经想到朱丽会岀这一招。但她还是笑道:“本市太大,人口那么多,我和他们又不是同一个行业,你别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也是急病乱投医了。”

“我只想,你们的关系肯定会传到周经理耳朵里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敛。”朱丽一脸沮丧,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帮,可是她昨晚就是那么冲动地帮忙了。既然已经说出口,那就不能对明玉隐瞒。“也不知某人会不会从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训。对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只有无奈地道:“别人扯上我我反对,你扯上我我没办法。不过我怀疑没用,欠钱还是小事,斗气就是大事了,周经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再说周经理是个女的,女人大多气量小一点。”

“离婚前,他已经想过转行,可是三十多岁的人转行,哪那么容易啊。”

明玉婉转提醒:“朱丽,他已经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妈说。对不起,明玉。呵,你的朋友过来了。”

明玉回头,果然见石天冬过来。石天冬今天比较忙,打个招呼就走了。一会儿小蒙也来,见明玉已在,就坐到一桌,小蒙看见朱丽就喊美女,吃了明玉一脚,才老实了。不过他倒也不是恶意,只是嘴上擦油,顺溜惯了。但小蒙不服气又挨打,回头一顿饭老是念叨朱丽比明玉美得多,两人坐一起简直是红花绿叶的对比。气得明玉好几个后脑勺打过去。

朱丽吃饭不是很有心情,昨晚还希望扛明玉的名头出去,周经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下,今天听明玉一说,也觉得用场不大。虽说苏明成的事与她无关,可她没法安心。

朱丽饭后打车去一家公司。经过全市最大开放公园的时候,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这背影明显瘦了。虽然知道明成已经是自由职业者,可大白天上班时间看到明成一个人孤独落寞地在公园里逛,联想到昨晚听两个做外贸女孩说起的事,可想而知,明成现在的心情。这是离婚后朱丽第一次看见明成,却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气馁的时候,朱丽的眼圈红了。可她终究是没有叫停出租车,她只是一直贴着车窗看着,一直到看不见。她何尝不知道明成已经不是她的责任,她何尝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还恨明成为什么不先还了周经理的钱,而是非要充阔贪享受买什么新车,她恨明成再一次不知悔改惹下更大的祸,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明成更无能为力。

明成怎么也不会想到,朱丽的眼泪在为他而流。而如果知道,他只有更添压力。他这两天郁闷异常,原以为已经逃离周经理魔掌,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新的生机,没想到周经理在一周前来电问他讨债无果后,豁出去了。周经理说,即使赔岀这辈子赚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这十万块欠债,她就算是送给苏明成做搬离本省本市的安家费。周经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和力量。

正因为周经理是公然放风,所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周经理的行动,明成知道,周经理不可能再放手。她是把自己也逼上了悬崖。

给明成挂靠的朋友仁至义尽,前晚约几个朋友出面与周经理谈了一下,可周经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毕竟只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担来自周经理的不理性压力,回来就请明成退出。没有资金,没有挂靠,明成还做什么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户又得泡汤。他简直是焦头烂额,他已经考虑着要不要放下面子向周经理投降。

他今天考虑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经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吗?万一周经理不肯见好就收,她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丢脸了吗?

投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周经理见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离省。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尤其是一个省的圈子。问题是,他还有资本要面子吗?他现在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业务就是没有收入。不向周经理投降,他下个月的房租、物业、水电费、汽油费、邮电通讯费,这些都从哪儿岀?

除非他卖车。

他现在看来不能不卖车,如果向周经理投降,那得把钱拿出去,他只能卖车筹款,如果不向周经理投降,他的生活费似乎也只能是卖车得钱。那些原本高价买来的衣服鞋子,现在卖掉只能当作废品。而电脑,电脑上网现在已经是他唯二的精神寄托,他怎么可以卖。

投降吗?要投降吗?必须投降吗?

周经理欺人太甚。这都还没到约定还钱的日子。让他好好赚钱,他到期怎可能违背法律不还钱?她何必损人不利己?

这世道也太现实。这世道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强权可以横行霸道。

他憋着一股气回家,打开电脑,将一腔子的愤怒不平全敲上键盘,发上各大热门网站,和他的博客。题目很耸,论调则是他大学时候几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风格。“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为什么要考虑穷人的死活”,“作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钱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笔调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风,异常犀利泼辣,而他的论点论据,则稍偏极端,可异常有力,令看着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鼓动。他的文章一发上去,立即获得网友追捧,也获得无数叫骂。明成正气头上,面对叫骂,他一篇一篇地还击,论调异常辛辣。一时,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网站把他放上首页。

虚拟世界的盘肠大战,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剂,虚拟世界的硝烟战场,让明成无法顾及现实世界的烦恼。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不得不吃饭睡觉补充体力,他足不出户,两条手臂几乎麻痹。只有脑袋异常亢奋,几天时间,他写出刀剑般锋利的九篇文章,和无数争论。

可这一切都是虚拟。这几天里,离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来越近,吃饭喝水又让手中的钱消失几张,而周经理对他的迫害不知已经走到什么地步。

他头顶是苍蝇般密集的炸弹,他顶着一顶破帽子当没看见。

只有朱丽着急。明哲远在上海,明成电话里不说,他不会知道。只有朱丽,可是朱丽没有办法。

朱丽通过同学找到周经理,周经理给朱丽的同学一句话,钱不要了,事情没有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后喝咖啡,明玉在,朱丽也在。朱丽忍不住轻轻问做外贸的练友,明成与周经理的争斗到什么地步,练友看看明玉,还以为是明玉不好意思问,让朱丽代问,就有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苏明成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有好多天没有见他。

朱丽吓得脸都黄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丽先结帐离席。众人看着都奇怪,明明应该是苏明玉同志担心的,她却满脸的若无其事,怎么变成是苏明玉的朋友更担心了呢?

朱丽被明玉拉到车上,怔怔坐下,忽然说:“他会出事。”

明玉也有这感觉。一个一向顺利一向身受太多关爱的人,在如此压迫之下,好几天没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没说话,只是问朱丽拿来手机,给明哲发去一个短信,用朱丽的名义,问明成住哪儿。

很快,明哲回短信,明哲在短信里有礼地道谢,并给了详细的明成地址。可见,明哲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拿到地址,两人都是沉默,都在清算前帐。但朱丽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趟,我不放心。对不起,我没骨气。”说着,朱丽准备起身下车,明玉没说,只是将门锁上,不让朱丽下去。她叹了声气,将车开去明成所住的单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没骨气。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门前,两人又是对视。还是朱丽敲门,明玉则伸手捂住猫儿眼。因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着,能看到外面的两个人,以他现在的落魄,绝无开门的可能。

很快,在一声嘶哑的“谁啊”之后,门给猛地打开了。屋里屋外三个人都呆住。门外的两个几乎没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脸,门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静。而外面的两个都知道,明成再不会开门。

活着!可不好。

两人默默走下楼去,都没坐电梯,一路各自都在想惊鸿一瞥的明成的脸。这还是她们熟悉的那张脸吗?以前的婴儿肥哪儿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红哪儿去了?以前的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哪儿去了?她们看到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苍白,而亢奋。

坐上明玉的车,朱丽开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为明成难过。明玉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想打电话给明哲,要明哲过来处理,但最终没拿起电话。明哲能来做什么?现在的情况,明哲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回来,即使还钱给周经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帮忙。但是,她不甘。

她气愤地想到,周经理不也是一个女人吗?明成扯住她头发扇耳光的勇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干脆闹个鱼死网破,即使最后背井离乡,也要给周经理一个好看呢?原来是个窝里横。

想起她那夜无望地挨打,她心头又是火焰万丈。再加看到明成完好无损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担心烟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丽一眼,不由分说,开车将朱丽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丽下车时候告诉朱丽,苏明成既然好好地活着,他就应该为他自己的生活负责。

朱丽回家跟父母说,说她不知道要不要帮帮明成。朱丽的爸爸这回坚决反对。朱丽的爸爸说,苏明成的妹妹说得对。反而是朱丽的妈妈担心,现在活着是没错,可万一什么时候真的想不开了呢。朱爸爸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开的,再说,这事儿又不是逼死人的无法解决的大事,这事本来就错在苏明成,他不应该回避,而是应该拿出态度来应对。朱爸爸又说,不能帮他,该是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独立面对问题的时候了。

朱丽无可奈何,又柔肠寸断。

明玉与朱爸爸的想法一样。对苏明成,听其言,观其行,实在不行时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下仇恨。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愿去想,可眼前时时浮现明成不成人样的脸,交叠出现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是,看到的路灯阴影下明成狰狞的脸。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张路灯下的脸,渐渐冷了心。

她不知不觉就逛到“食不厌精”,看到店里还没开门营业,却有好几个年轻人正满场地布置油画,可能又是什么展。明玉没看见石天冬,也就没进去,又回车上。上了车,恶向胆边生,打电话给小蒙:“出来,到公司,上课。”

小蒙当然反抗:“老大,现在是八小时以外,你无权支配。”

“谁说八小时以外不用上课?课外补习,兴趣班,辅导班,都是上课。过来,敢不来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讲道理吧。我现在过不来,我在离城半小时的地方,反正现在就是回来也已经是吃饭时间。我明天来伺候您好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满月,朋友们为我庆祝。”

“你上班满月早过了。”不过明玉却已经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朋友们耻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请客摆平。“你开车没有?”

“没开。”

“你会没开?酒后不许驾车,酒后不许闯祸,答应我。”

“好吧,大妈,你烦不烦。要不你过来管着我?可惜我们吃的是大排挡你嫌脏。”

明玉才终于放过小蒙。

明玉等了会儿,才见石天冬的车子匆匆而来。石天冬倒是一看见明玉的车子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没等他走近,车门打开,明玉走出来。石天冬笑道:“早知道你那么闲,下午就叫你一起去,我刚去谈了一个蔬菜基地。没想到生意那么好,原来两家人种的蔬菜不够用了。索性发展一个基地,让产出多样化一点。哎,你脸色不大好,又是小蒙惹你?”

“小蒙现在哪敢惹我,只有我骚扰他。”明玉闷了一下,才道:“苏家的事。”

“什么事?你要不愿意搭理,我替你出面。”

“不用。”

“又是不用,认识你以来只给我送外卖一个机会。”

明玉白石天冬一眼,转了话题:“恭喜你生意那么好,算我这回走眼,对不起。”

石天冬坦然道:“你没走眼,别看客流量大,但大多是私人消费,不是公款吃喝,营业额并不高。我现在考虑发展西点这一块,诱导他们打包西点回家。西点的利润很可观。”两人说话时候,一辆伊兰特停在石天冬身后。

明玉瞥了车里一眼,里面好像是一家三口。“西点与你的食不厌精倒是不冲突。哎,我生气时候最想吃红烧肉,你等下给我做个红烧肉。”

石天冬笑道:“吃得真糙。行,你先进去喝着茶,我去超市看看还有没有五花肉,店里今天没备五花肉。”

“算啦,别特意走一趟,我只要是肉,又红又油又甜就行。反正你两只手会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

“对!开心一点。”石天冬微微俯身,冲明玉面对面做个鬼脸。没想到他身后车子“哄”一声开走了,启动太快太冲,差点撞上前面的树。两人都被车子吓一跳,看过去,车子早飞快转入慢车道。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眉来眼去的谈话气走了毕小姐。

明哲终于可以一年一度的回美国。他归心似箭。周五获得确切消息,周六赶紧着交接了工作,周日回家跟父亲和弟弟告个别,周一的飞机起飞。

他越来越有危机感,原本最喜欢他抱的宝宝,现在电话里需要吴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马马虎虎叫一声“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吴非的工作则是很出色,当然,她本来就是因为好脑子才到美国留学的。吴非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独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在美国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意见。他觉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的地位岌岌可危。当他越来越不被需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须最快时间回美国。

他不知道朱丽来短信问明成的地址干什么,但想到两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许……见面是有好处的。他给明成电话,想跟明成说他周一准备回美国,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饭,但没人接。他只好发短信给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机身边时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机,还是没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说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罢。但明哲隐隐有丝怀疑。

周日一大早,天几乎还没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运站。早早到了父亲家,却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原来蔡根花回家看儿子去了,据说儿子今天带女朋友上门。苏大强看见明哲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明哲看他登在晚报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赞叹一番,不等父亲说,主要要求拿一份报纸去美国,给吴非他们也看看。苏大强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过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门没人应。看来是他多疑,他这才作罢。带着一丝没见到明成的遗憾,他回去上海,周一,兴奋的起飞。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会来就眉开眼笑地进厨房洗菜做饭。苏大强看见她简直比看到儿子明哲还高兴,跟到厨房门口跟蔡根花道:“明哲今天来过,他明天就要回美国去,急急忙忙赶回来看我一下。”

“哎呀,又要乘大飞机了?真有钱啊。”

“是啊,我儿女个个有钱。”苏大强得意。

蔡根花笑眯眯地道:“我儿子女朋友带来给我看了,哦哟,我儿子本事忒好,找的女朋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两只眼珠子桂圆核一样又亮又圆。”

苏大强听着这个比喻心里暗笑,觉得很是形象。“那你等着做丈母娘了?”

“我也想啊,可我儿子还差一年才能办证。唉,我不在家,他们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那不更好?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啦。”

“我跟儿子说,住一起不能算完,怀孕生孩子了才算拴住,否则那么好看的姑娘追的人太多。我儿子也说是。苏老师啊,看来我很快要回家抱孙子喽。”

“抱孙子?你回家?你不做了?”

“是啊,我本来就说好赚点钱给儿子结婚用。等儿子生了孙子,我还能不去给他们抱孙子?你想啊,我只有一个儿子,又没有你苏老师一样的劳保,以后都要靠儿子儿媳养,现在不给他们抱孙子,以后他们哪里还会养我。”

“儿子不会不养妈,儿子不会不养妈。”苏大强已经急了,蔡根花怎么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

“儿子会养,可搁不住儿媳不养啊,现在家里男人都听女人的。唉,我又是寡妇人家,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靠儿子了。趁还能做,多帮儿媳做事,等做不动了,指望儿媳看在我以前帮她份上能给我一口饭吃。”

苏大强听着也是有理,常看报纸上说农村没收入的老太太老了被儿女赶走,蔡根花的担心也没错,可是他怎么办?他急得面红耳赤,又想不出办法。到客厅绕了几圈,才又回来,道:“你别走,你在这儿赚工资,等老了拿钱回去,你儿子儿媳一样看重你。”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