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朱丽为爸爸心乱如麻,看见明成更添心烦,她定力足够,本想点到为止,然后不理不睬的,但见妈妈扭头怒目相向,忙伸手按住妈妈,不让妈妈出声。吵架或者呵斥,都只会越怒越心烦。父母年纪大了,必须她出面解决问题了。她索性起身一把拉住明成,拖到电梯口,冷冷地道:“你还是走吧,别添乱。我们已经离婚,所谓离婚就是断绝关系,连朋友都没得做,见面比陌生人都不如。请你认清现实,别逼我在眼前压力下爆出轻视你的话。”

朱丽说完又是冷冷看明成一眼,才转身离开。这一眼,与明成印象中所有的一眼都不同,带着说不出的味道,好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对,朱丽话里也说了“轻视”这两个字。这一眼,更不是前一阵在单身公寓门口她和明玉一起上门时那充满关切的一眼。这一眼,令明成寒彻心底。

明成呆立在电梯井好久,终于认清被“轻视”的现实。是,人穷志短,即使朱丽肯搭理他,他又拿什么来面对朱丽?送花,得从他虎口夺食,请吃饭,他们以前一顿饭的花销够他一月饭菜开销,现在的状况更是只能高不能低。追求朱丽前妈妈的警告又回到明成脑海里,是,朱丽不是他养得起的。如果他再晃到朱丽面前,那就是纠缠,不入流的纠缠。明成沮丧地想着,也不走电梯,从楼梯慢慢下去,离开医院。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天寒地冻里,明成本年度最后一次坐在妈妈的坟地。周遭连麻雀的叫声都没有,寂静得象死地。

生活一层一层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从年初下葬妈妈在这处坟地时的粉白微胖,变为现在的苍白消瘦,一年之间,青年转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气在一次一次虽不致死,却也致伤致残的打击中慢慢消磨。他像个温水中的青蛙,脑袋里依然在思索着如何跃出这锅越来越危险的热水,行动却是受到体力的局限和外部环境的局限,他异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绝望和沮丧越来越占据他阳光灿烂的脑海。他这回无力掩饰,也不再试图掩饰,一来,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妈妈的中心,苏家的中心,朱丽的中心,别人的阳光,他从来不知生活艰难,不,他不必知道,妈妈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阳光,他披一身阳光,他反射一身阳光,他无忧无虑,他也无忧、虑的危机感,他已经缺乏危机意识,他无法适应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现实犹如头顶的天,天凉,连好一个秋都不是,天凉,是肃杀的冬。

路很难走,打开市场不容易,转型也不容易,开门七件事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还不是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没有妈妈来肯定他,没有妈妈来否定他,以至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已经头破血流,不敢迈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时机上门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来的,前程是开辟出来的,可是,万一打开一扇门,里面跳出来的是狮子呢?就像那次投资。

明成流泪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答案,再也牵不到妈妈的手了。

来的时候寒冷彻骨,回去时候彻骨寒冷。什么都没变。

而另一个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中心的人,在农贸市场里面对满坑满谷的荤素原料无所适从。石天冬问明玉买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说好,石天冬问要不要加洋葱,她还是说好。石天冬问得多了,明玉不胜其烦,就说你自己决定,我吃什么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没事。做中心还真不适应呢。

答应元旦三天给石天冬,明玉想着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多关心石天冬多爱护石天冬,没想到第一天早上起来就这么烦,她立刻关心爱护不起来了。但石天冬真不来问她了,她又好奇。问石天冬大白菜为什么不买饱满结实的,偏买窄小破烂的,又问菜椒加干辣椒的效果是不是与尖椒一样的好,再问为什么土豆大的小的分开买。石天冬在菜场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明玉被转得直打哈欠。出来,一起去石天冬的住处,因明玉的住处调味品都得一五一十购买。石天冬的单身公寓乏善可陈,只有一长溜一直通到会客区的料理台是亮点。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会客区唯一的沙发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单身公寓一通到底,两人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石天冬这只孔雀,桌上的碟居然都是他各地旅游的摄像,没其他电视电影。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游,可这回跟着石天冬的镜头看山水,又有不一样的感受。石天冬这人很好奇,石头水流植被昆虫,他都要探究个究竟。他还喜欢动手参与,到哈尔滨旅游,跟着人家一起做冰灯,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录像显示屁股后面都是雪。

一会儿石天冬收拾完,两人又关了VCD去一处刚修好还没通车的路上玩轮滑,这一回,明玉这个中国人民终于能站起来了。中午,两人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窗户边开一瓶红酒吃饭说话,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简单又简单的家常菜。明玉这才知道那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大白菜叫娃娃菜。石天冬存心捉弄明玉,还真弄了个水煮大白菜,只不过那水讲究了不少。

饭后,又没事干了,习惯于忙碌的明玉无所适从。终于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妈,明玉有可无可。

石天冬的妈新家其实也不新了,是农村常见的三楼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着一条黄狗圈着一群母鸡。明玉看得出,石天冬的妈在家没什么地位,话都是丈夫说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儿女,儿子已经娶媳妇,媳妇已经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妈抱着,都挤一幢屋子里住着。石天冬的妈跟天下所有想贤惠一把的后娘一样,辛苦抚养前妻的儿女,养岀来的个个都是白眼狼,还得做一辈子的老佣人,带大小白眼狼,却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

石天冬出发路上才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两人车子到了石天冬经常停车的地方,石妈妈已经抱着孙子迎候在那空旷处。才五十多的人,一把花白头发,异常苍老。

石天冬一看见他妈就来气,“妈,她是明玉。小东西他妈呢?手断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岁多儿子还让你抱着,你不是犯肩周炎吗,还硬撑?”埋怨归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可那孩子显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妈妈都来不及与准儿媳招呼,连忙来抢孩子,已被明玉接了过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阔天空,立刻不哭了。

石妈妈忙笑着说:“哎呀,怎么能让你抱,你这么好看的衣服都让孩子给蹭脏了。我来,我来。”

明玉没想到圆球一样的孩子有这么重,可看到石妈妈那诚恐诚惶的样子,她又不好意思将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撑着,笑道:“没关系,小孩子好像还挺喜欢我。妈你前面领路。”又给石天冬一个眼色,往后备厢努努嘴,石天冬摇头,不予执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声“妈”喊得心花怒放。

石妈妈几乎是侧着身在前面走路,一路陪笑。遇到相熟的就欢喜地介绍这是儿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后面跟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灵敏感应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进院子门,就听里面“劈劈啪啪”麻将声,石天冬一看,继父,继父的儿子媳妇,还有女婿,四个人凑一桌搓麻将呢。还是继父看见石天冬就停下手,将位置交给女儿,迎出来往屋里让,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里招呼几声,依旧专心码他们的长城。明玉不客气,一进门就将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气气说声“找你妈去”,边不管不顾走开了,却正好挡在石天冬妈与孩子之间。石天冬见此按住他的妈,跟继父道:“叔,你们玩,我接妈出去聊会儿天。”石天冬的话还没完,麻将桌上一女子声音已经响起:“宝宝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诧异地回头道:“咦,宝宝妈呢?快来扶一把。”一边若无其事地笑对石天冬继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们认识认识。”身后,小孩子的妈早抢了儿子回去。

继父客客气气地对石天冬和明玉道:“你们聊,你们聊,玩得开心点。老婆子,去换件衣服啊。”

石天冬妈妈“噢”地一声连忙上楼去,继父也冲两人笑笑,跟着上去了。麻将桌上四个人中的一个因为得照顾孩子腾不出手,不得不暂停,于是四个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问石天冬问题。明玉不吱声,只微笑听石天冬说话。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过去,说了等于没说。好一会儿没见上楼去的人下来,石天冬轻轻跟明玉道:“我妈磨蹭,你别心急。”

明玉暗笑道:“哪儿啦,他们在上面讨论要不要给我红包,该怎么给我红包呢。”

石天冬一想,对,忍不住大笑出来,“怎么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脸上却是很温良谦恭让的样子。

果然,继父送三个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车地方,车前塞给明玉一个红包。明玉没客气,接了。不过自己绕到后备厢,取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来,送给石天冬的继父。又到前面取两只打火机,两只女表,几本挂历,请石天冬的继父转交麻将桌上的四个人。都是她年底拿来送客户的。

这才由石天冬开车,一起到市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话。几句下来,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妈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后没了主心骨,这才会急急另找。现在的丈夫有点手艺,家境不错,对她也不错,不过小孩子对后娘一般都有抵触情绪,石天冬的妈有丈夫疼着,操劳一点也无所谓,奇怪的一家就这么相处了十几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惯妈妈受欺负,想接妈妈出来住妈妈还不愿意。可见每一个家庭都是不等边形,只要每一边都安分守己,不等边有不等边的理由。看苏家那么畸形的不等边形,也是稳固地发展了几十年呢。

一起到石天冬住的地方吃完晚饭,才送石妈妈回家。石妈妈欢天喜地的,庆幸儿子这匹野马终于上了缰,而且难得的是女方经济条件这么好,儿子结婚不费劲。石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将儿子交给明玉,说儿子小时候命苦,吃不少苦头,要明玉以后好好待他。

送走妈妈后石天冬与明玉一起回家,一进车门就笑道:“你还没说你的故事给我妈听,否则我妈都没脸要你对我好,肯定扯着我耳朵要我以后你想吃啥我做啥你想看啥我买啥。我妈这个人,套句鲁迅先生的话,叫‘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我小时候心急,看不惯,刚自己养鱼有钱按揭买了房子后恨不得抢了我妈来跟我住着。现在才好一点。你今天的表现,可真……贤惠,哈哈哈。”

“还贤惠呢,披着羊皮的狼。今天一天就这么样吗?后面还有没有内容?太闲了点吧。”明玉对石天冬的妈就不作评论了,她心里都替石天冬的妈难受,换作是她,即刻将那现任丈夫的儿女变成两棵小白菜,让这俩白眼狼知道什么叫后娘。

石天冬依然兴奋地道:“你一声‘妈’,我妈没跳起来,我后面跟着早按捺不住了。”他开车时间,居然大胆地凑过来吻了一下明玉。

明玉只得打岔,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叫得大胆突兀呢。“你妈和我妈,两人性格加起来除以二,那就正常了。”

“所以我跟你是天生绝配啊。”石天冬又是大笑。“我们去跳舞,怎么样?你回去换件衣服,要裙子,高跟鞋,嘿,你有没有?”石天冬春风得意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拍着方向盘没来由地笑,

“晚装,好不好?你有没有象模象样衣服衬我?”明玉见石天冬笑她裙子高跟鞋,就拿眼睛白石天冬。“你还穿着脏不拉几的旅游鞋呢。不去不去,你另想招数。”

“那再到我那儿看我旅游录像?我给你看我去中泰边境找野象那张碟,很紧张,是我遇到最恐怖的一次,我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逃生的,录像里有一大段都是晃动的杂乱无章的画面,偶尔看得出野象在我身后猛追。逃生后才后怕,帆布裤子扯成草裙了,两腿血淋淋的也不知哪儿挂伤的,到医院被医生修理了半天。”

虽然知道石天冬现在完好无损,可明玉两只眼睛还是将石天冬的两条腿好好扫了几眼,很严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食荤者’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那时候还不认识你。以后不会冒那险啦,你放心。”石天冬没想到明玉认真上了,而不是“哇”地一声表示极大兴趣,心中很是温暖,保证的话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

明玉想了想,道:“我们以前没人管着没人疼着,做事当然很冒险,我也是很多时候不留余地,不怕人报复,出了名的铁腕。今天本来想怎么一下那个孩子妈的,后来想到我们一走,受罪的是你妈,就算了。以后你冒险之前,多想想我。”

石天冬将明玉去妈家时候的作为回想一下,心说真是,她一脸贤良,又送出不少礼物,还不是为体恤他的妈。他拉来明玉的手,深深亲了几下,道:“会。”他想,以后还是小石天冬或者小明玉呢,他哪里还敢把自己性命乱抛,以后不一样了。可随即便笑道:“别那么严肃了,要不等下看我滑雪的洋相镜头?”

“不不不,要看大象,我得算算你距离拥有一根名贵象牙才多少厘米的距离。”

“奸商,三句不离钱。我还研究呢,那么长的大象鼻子会不会流鼻涕,结果慢镜头下来,发现没有。”

“大象要是爱吃肉,可能口水就顺着鼻子下来了。我夏天曾留意到你左手臂上有一条一寸不到的伤疤,也是冒险留下的吗?”

石天冬回想了半天,才道:“忘了,反正不会是打架斗殴来的。身世清白。”

“三国演义里面,典韦一处伤疤一杯酒,喝个烂醉,你光是版纳一处混来的伤疤,已够你喝一壶了。”

“我还有好几瓶藏酒,等下我们也一处伤疤一杯酒,看我喝不喝得醉。你还说你没文学底子,这不是吗?”

“不算,这是工具书。到你家了,不早,我还是不上去了吧。”

“不行不行,还早。”石天冬连忙取下钥匙,转到明玉那边拉她出来,一起上去。明玉其实也是半推半就,那么早反正回家也没事干,她也想伴着石天冬,可有时候矜持又得装一下。

好在石天冬不会装客气,两人挤坐在唯一沙发上,明玉看录像,石天冬看明玉,明玉终于回不了家。

明玉感觉得到,石天冬疼她爱她都到骨子里去了,她真恨自己不会象朱丽一样柔情似水,也让石天冬充分感觉到她的爱意。她总觉得自己很生硬,不会自然地小鸟依人,不会自然地撒娇,不会自然地抚摸,不会自然地亲吻,石天冬要替她做这个做那个,她却是很自然地拒绝,因为独立惯了,习惯于自己做。

石天冬烧菜时候脖子里掉进一条头发不舒服,让明玉帮看看,明玉看了让石天冬转一个角度让她可以方便够到,拿掉头发就转身找垃圾桶,还是石天冬扯住她抱一下,她才想到她又生硬了。吃饭时候她自然而然坐到石天冬对面,跟平时找人谈话似的,喜欢面对面看着眼睛说,等石天冬起身搬迁才想到自己又犯生硬。明玉想这可能与她生涩有关,所以看着石天冬对她自来熟地又拥又抱,她很是怀疑,心中很有酸意。

晚饭之后石天冬坚持要洗碗,明玉叉着手站一边看。明玉犹豫再三,才字斟句酌地问石天冬:“比如说,不,如果换成是我洗碗,你会不会也站一边看?”

石天冬将手擦干,张开手臂离开水槽,笑道:“你可以试试。”

明玉挽起袖子,其实她不用试都知道,她洗碗,石天冬肯定站她身后拥抱着她。石天冬的两只手只要空着,就会抱住她,她明知故问。最后的两只碗,她洗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明玉放下最后一只碗,将洗碗布挂上,心中非常有疙瘩地问:“你以前有没有非常亲密的女朋友?为什么你的拥抱那么主动熟练?我就不行,我觉得很难突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石天冬被这个问题问愣了一下,笑道:“怎么,吃醋了?没有,以前没那么亲密的女朋友。我觉得拥抱很正常,我早就想拥抱你,只是一直被你拒绝。”石天冬搂着明玉从水槽边离开,返回沙发,“怎么?不高兴?真没有,你别乱想。还有,男人总是主动点吧。”

明玉嘀咕:“可是你太自然了,好像是做惯做熟每天混拥抱里。”

石天冬很高兴明玉一个劲地吃醋,可也不敢让她多吃,免得真的误解。他不得不好好想想明玉刚才所有的话,才若有所悟:“我一直以为拥抱很正常,我们老男孩篮球队赢的时候大男人之间不也拥抱吗?你见过的。小蒙当初还不认识我也是冲上来拥抱我庆祝,我被他吓一跳。以前跟着爸妈养蜂,晚上有时候住在旷野的帐篷里,一家人就常拥抱在一起就着一盏马灯聊天。妈胆小,有点什么声音她就钻进爸怀里,还把我也拖进去。我从小抱啊抱的都习惯了,你不习惯,可能是与你家庭有点关系。”

明玉回想,记忆中确实没有被拥抱的个案。她记得很清楚的却是一次生病发烧在妈妈医院打针,她看到很多小朋友都是妈妈或者爸爸抱着打针,她也想要妈妈抱,被妈妈将手掰开,屁股上还挨了一巴掌。妈说,小孩子要独立要坚强,别总粘着别人。明玉从此记住,以后别要求爸爸妈妈抱。她去石天冬妈妈家把一岁多小孩往地上一放,故意装作没看见孩子摔跤,是不是也秉承了妈妈遗风?妈真是虽死犹生,阴魂不散啊。想来想去,不由叹息,“我还真是缺乏拥抱,我还缺乏柔声柔气跟我说话的人,我以前还常挨打,以后我如果管不住手打孩子,你得管住我。”明玉又苦笑一声,“不过从小练就看人眼色的水平倒是让我日后受益匪浅。石天冬,你以后多对我好一点。”

“那还用说。奇怪,我当初在‘食荤者’还不知道你身份时候,总觉得你楚楚可怜,是不是与你背人处本性暴露有关?到现在还一直没法改过来,总觉得很想怜惜你。昨天愿望终于实现,你等着哪天烦得喊出石天冬你少勾勾搭搭,哈哈。”

明玉心说,难怪石天冬从开始起就没拿什么狗屁女强人来看待她,包括她挨明成打住院那次,就只有石天冬拿她当普通人来怜惜,而不是拿女强人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要求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原来他从开始就觉得她“可怜”。明玉很喜欢自己的“可怜”形象,欲待加强这种印象,拉起袖子与石天冬的手臂比较,无比委屈地道:“你看,你手臂比我粗一倍,以后只有我打你不许你打我,所有体力活都是你做。你嘴比我宽牙齿比我大,以后只有我数落你你不许还嘴。”

石天冬笑道:“你这张嘴,本来就没我还嘴的份。以后跟人吵架,我岀拳头你岀嘴皮子,保证所向无敌。哈哈。”

明玉窝在石天冬怀里也是开心地笑,此后,不再是单打独斗的一个人。

元旦后,两人去领了结婚证。明玉拎两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结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处馆子开了几桌,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吃喝。明玉当然是没通知苏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没请继父家人吃饭的愿望。

两人住在明玉的住处。石天冬网上领来两只流浪小猫,他说他从来爱猫,以前一个人住时候怕连累猫挨饿,不敢养,现在他有家了,他可以养猫了。明玉对养狗养猫敬而远之,但既然她爱石天冬,石天冬喜欢猫,她也就跟着喜欢。明玉不是个柔软的人,不会抱着猫猫狗狗玩玩闹闹,可小猫腻人,它们喜欢腻明玉,它们虽然还不大会跳跃,却已经会得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裤子叫喊着要求抱,在怀里呆着又不老实,转眼就跳下去,跳出一声惨叫。明玉不忍心,拎起电脑撤出书房,席地趴客厅矮几上做事,任两只小猫拿她当木马当软垫,她只在两只小猫打得不可开交时候将它们拎开。她很快开始与石天冬抢着伺候小猫。

因为新婚,因为新年,两人逛超市采购时候买了许多绒面小灯笼,回家来到处悬挂。转眼不见,小灯笼就成了猫猫们的皮球。小蒙没饭吃时候常来做灯泡,可经常闹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门。老蒙过来参观一次,看见两只猫就一针见血地说不如自己早点生一个。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妈打着感谢明玉照顾她儿子的旗号也来,看见两只猫说与老蒙同样的话。

婚后的日子乱糟糟闹哄哄,烟火气十足。明玉很享受这种焕然一新的生活。

这种全新的,与过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让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即使石天冬安排春节旅游计划时候问明玉要不要向她父亲拜年了之后才走,明玉也并无太多情绪,只平静说一句“不用”。但让石天冬出面给父亲送去一些年货,她自己没有上门。

明哲因为公司培训时间拖延,春节如愿得以在美国过。天越来越冷,年越来越近。终于,明哲吴非宝宝还有吴非的爸妈一家五口迎来了除夕。虽然是美国少数民族的小节日,但对明哲一家五口子而言,关上门与在中国没什么不同。早早地,他们就忙碌着采购开了,虽然不过是吃喝两字。

提前一天,宝宝已经穿上外婆亲手缝制的大红绸袄,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吴非在宝宝额头用大红口红点了粒朱砂痣。夫妻俩看着爱不过来,横拍竖拍倒着拍,直拍得数码相机快自爆。吴非爸妈笑眯眯坐一边搓汤圆准备守夜点心,吴妈妈将糯米粉搓圆按扁,一摊手,吴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馅料球放糯米粉饼里,两人分工合作和谐得跟流水线上似的。

赶着中国吃年夜饭的时候,明哲打电话回家,向父亲拜年。吴非虽然装作不去搭理,可两只耳朵早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谁知道大过年的老头子又会提出什么额外要求来。

苏大强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正好冷空气来,室内温度只有七度。苏大强又心疼电费,不舍得用电热器,微波炉热好的饭没等吃完就凉了。有电话进来,简直是冬日里透入一丝温暖的阳光,苏大强抱着电话絮叨个不停。

“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来一箱芦柑一箱苹果,还有一大瓶西瓜子,两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装金龙鱼油,一封香肠。他们放车子过来给退休老师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妈在,医院的新年福利也不会少。

“还有三个老师上门拜访,问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们知道我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问我要没发表的稿件看。他们看了一下午,都说写得好。晚饭还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亲都不知道给客人吃什么清汤,人家有没有吃饱都难说。“一个老师说,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来出书了。明哲,听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书号出版,出版的书自己卖,我已经请一个老师帮我打听了,你说好不好?出书与在报纸上登载又不一样了,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这样一来,我写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吗?”

明哲心惊肉跳地问:“爸,自己买书号出书整个流程下来需要多少钱?你千万全部搞清楚,别让人给骗了买个假书号回来,回头文化管理官员还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儿卖你的书?又不能去菜市场摆摊。你还是继续向报纸投稿把。”吴非听见立马竖起了耳朵,果然老头子又要变着花样掏儿子的钱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几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师,他们不会骗我。我也算是……他们说我老有所为。做人到我这年龄,别的还有什么可求的?能岀一本书,全跟着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苏大强想起前几天与老师们的讨论就高兴,最近几天心中想的都是新书的名字,新书的装帧。

明哲心想,过年过节的他就不反驳父亲了。“爸,别说难听话。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吗?”

“有,明玉自己没来,她大概忙,她叫一个以前给我送粥来的小伙子给我送来一大箱子水产和一箱子稀奇水果,还给了我两千,给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没看见过,想都想不到,我上网都还没找全果名。”

明哲听着诧异,欣慰地笑了,觉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话筒就把这话传达给吴非,吴非也是吃惊,还以为明玉彻底脱离苏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联系不到明成。他有没有回家看看你?”

“我没见明成,你不是说别让明成进门吗?他也不回来。他前几天倒是有个电话,是小蔡接的,我不在,他说是春节出去旅游,不会回家了。住的街道领导也来关心我,送来两只小小的红灯笼,被我挂在客厅了。”明成不来,苏大强倒是正好称愿。“还有你们舅舅带着众邦也来过,众邦妈做钟点工,越是年底越忙,听说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们舅舅说,众邦妈想快点还掉借人家的众邦读高中借读费,做得手上冻疮开裂,惨不忍睹。你们舅舅这下半年一直没在做事,跟我说家里紧张得没法过年,明目张胆地问我讨红包,还说以前他大姐在的时候每年给众邦五千,要我也起码给这个数。我说我没钱,钱都让明成吃光了。他又问我你有没有汇钱来,我说你春节后回来自己带钱过来。他从我身上捞不到钱,把我挂在阳台的鳗鲞和风鸡风鸭香肠都摘去了,一点脸皮都不要,跟鬼子进村一样。欺负我老头子没力气跟他抢。还好明玉送来的名贵货我都放冰箱里。”

“爸,以后你还是再多长个心眼,舅舅也别放进门。”明哲听着挺无奈,不过好歹明成有消息给父亲。既然是出去旅游,那说明明成经济上还过得去。“爸,大年夜蔡保姆给你做些什么好吃的?晚上吃什么?明玉送来的年货用上了吗?”

“晚上吃什么?啊……醉鸡腿,油煎咸带鱼,红烧墨鱼,红烧牛肉,香肠。明玉送来的那些年货大多洗干净了冰箱里冻着,以后慢慢吃。冰箱大着呢,够用。”因为明玉送来的年货稀奇值钱,味道又好,让苏大强在蔡根花面前挣足面子,此后他一直挂在嘴边,跟明哲说话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说怎么都是荤的,估计爸就捡着好的说了,不过够放一桌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儿吃饭时候,炒青菜都只有几条。看来蔡根花持家还是不错的。想到明玉客气,还给蔡根花送上一千块红包,他忙让爸叫蔡根花听电话,他想感谢蔡根花几句,顺便拜个年。

没想到这仿佛点中了苏大强的死穴,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蔡根花不在。原来蔡根花寡妇人家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相依为命多年,平时倒也罢了,过年就不一样了,想得天天掉眼泪。又贪着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奖,不舍得回去休息。考虑来考虑去,对着苏大强软磨硬磨,后来也不等苏大强答应,就煎带鱼烧牛肉腌酱肉醉鸡肉地准备上了,打算让儿子进城到苏大强家来过年。反正现成的床。苏大强虽然享受蔡根花儿子的仰慕,但自己也知道自己几分斤量,这一个年过下来还不得露馅。而且,关键是,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弄不好还跟来一个准媳妇,十来天下来,得吃掉他多少钱啊,包括明玉送来的那些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年货,而要命的是,锅铲掌握在小伙子妈的手里,天天都得是大鱼大肉。苏大强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觉此事万万不行。便暗中与蔡根花协商,让她回家团圆,他帮蔡根花瞒着儿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芦柑,赶紧着把她打发走了。苏大强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明玉肯定不会来,明成据他自己说出门旅游了,明哲远在美国,他没想到明哲竟然会点名要蔡根花听电话。他毕竟是个胆小怕事的,一问之下,不敢撒谎,全说了。

明哲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为什么那么多,而且都是荤菜,原来是蔡根花准备过年用的。明哲急了,连声问道:“爸,那你一个人吃年夜饭?都是冷菜?饭是热的吗?冰箱里有饺子汤圆吗?”

苏大强面对着窗户外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两行老泪挂了下来,正伤心。“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饭是冷饭拿微波炉热了的,菜都是凉的,我只有一个人。”说着,呜呜呜哭出声来。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