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雷东宝当然知道陈平原懒得管这等闲事,但他怎能放过送上门来的掌印把子的,硬是追着不放。“陈书记,你今天也看见了,我们现在这么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开花。为了养殖塘,我们特意从水库引来专门水管,光是从两个村通过,就得交买路钱。我们还得请人挖鱼塘,现在不一样啦,以前村里闲人多,组织一下,大干几天就成,现在村里闲人只有老人小孩,挖鱼塘得外面请人,那又得多少钱。鱼塘上面架钢大棚,牛蛙塘上面种葡萄搭葡萄架,这些都是钱啊。我现在恨不得…”

“得了,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么也婆婆妈妈。比起你那些投入,你这点贷款利息算得了什么。你已经蛰伏两年没动静,现在也该厚积薄发,闹点大动静了。你干脆把五百万拿来,规划重新编排一下,趁有钱,有些事提前做了。你说你干吗跟银行唱对台戏呢,你以后多的是依靠银行的时候,别人还哭爹喊娘苦贷不岀钱,你这儿是银行硬塞你钱你还心里不满,你要把银行惹毛了,不给你贷了,你又得上我这儿闹了。我看啊,你聪明,就把钱大手大脚花了,回头再贷,不聪明,就存银行生利息,也算是给他们银行做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胆贷的款,现在不都成你小雷家的金矿了吗。”

雷东宝郁闷地看着陈平原:“我当然要这些钱,但晚要两个月,我不肯白付两个月利息,银行它这是仗势欺人。”

“那你有什么办法,现在又不能靠我批文给你钱了,你要么顺着银行,要么以后一辈子都不用到银行,你能拿银行怎么办。你看,东宝,我跟你说大实话大白话,你也应该认清现实。”

雷东宝郁闷得没法现实,到了县里就主动要求被放下,懒得再去县委大院逛逛,更不愿去农行磨嘴皮子,径直赶去车站,准备买票回家。

经过车站,当然就得经过韦春红的饭店。雷东宝望了一眼,走过算数。这个女人,雷东宝都不愿想她了,事儿真多。前儿忠富为了福寿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两人研究来研究去,忠富臭着一张脸回来,取消养殖福寿螺的计划。于是原本挖出来计划养殖福寿螺的池子变为养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经长了一池子的福寿螺被轧碎了喂尼罗罗非鱼,没想到鱼倒是爱吃,吃了又长得快。听说,就是因为韦春红竭力否认了福寿螺,说那玩意儿没出路。而忠富被说服了。

雷东宝一向知道忠富这拧脾气的,非常难以说服,他以前当着一村人的面都说服不了忠富,韦春红怎么三言两语就让忠富改弦更张了呢,这其中…雷东宝不免想起了韦春红的主动,和她勾勒住全身的红毛衣。雷东宝经过韦春红饭店的时候,不由“哼”了一声。

但闲事儿就像是等着雷东宝去插手似的,雷东宝听到饭店里传出的吵架声。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经看到敞开的大门里,伶牙俐齿的韦春红叉着腰与一个男人吵架。雷东宝知道韦春红不是个好惹的,见此就坐山观虎斗,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驻足不走了。但看着看着他怒了,什么,一个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几乎想都没想,滚滚穿过马路,飞奔进门,扬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两个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与雷东宝打了起来。雷东宝而今胖了,虽然依旧力大,可腾挪不灵,也中了几招,但终究是把那男人打飞出门,站门口扔下硬邦邦的名号,要那男人冤有头债有主,想报仇找他小雷家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却被韦春红拉住一只袖子,韦春红淡淡地道:“你一个大书记家的,脸上流着血出去总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这儿。”

见韦春红不腻他,雷东宝才坐下。一会儿韦春红就拿了酒精来,见雷东宝看见她走进就闭上眼,心里恨不得踢这胖子一脚。她小心替雷东宝擦拭被抓的痕迹,眼睛却总瞟着雷东宝露在袖子外面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来多少大事小事都是一个人凭一张嘴应付,但落单时候却只能忍气吞声,今天雷东宝来得多及时,到底是男人,一出来啥话都不用说,就把什么都扛了,都摆平了。

雷东宝其实坐着挺难受的,一边儿是酒精刺痛得他皮肉发紧,一边儿是韦春红热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气息相闻,当真是冰火两重天。他只有紧闭双目,后悔不该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热热的挨了一滴什么,然后又是一滴,他不由惊异,睁眼扭头看去,却是韦春红在哭。雷东宝最怕女人哭,见此闷了会儿,闷声闷气问:“我没来时候你吃亏了?那男的是谁?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么人,你管我什么闲事呢,跟你又不相干。”

雷东宝口舌上不是韦春红的对手,被激得没话好说,腾地站了起来,可看看哭泣的韦春红又不忍心走,只得背过手去,不耐烦地道:“算我多管闲事,说吧,谁。”

雷东宝说得看似不耐烦,韦春红听着却温暖,想着刚刚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来的委屈,抽出拳头捶着雷东宝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说管明天又不管,你由着我任人欺负…”

雷东宝这拳头挨得莫名其妙,心说女人真是不能讲理,以前萍萍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坏事都赖他身上,眼泪鼻涕也都抹他身上,净欺负他。可问题是韦春红的拳头有劲,让敲几下也就罢了,多敲他受不住,只得抵挡遮蔽,一来二去,变成他抱着韦春红哭了。雷东宝若是避着也就避开了,可真抱上了,却也不舍得放,紧紧抱着问:“到底谁啊,说啊。”

韦春红也死死抱住,却紧着问一句:“你急什么,有事去是不是?”

“没事,你爱哭哭。”

“说没事就不能走,你让我哭痛快。”

“你还哭…”雷东宝束手无策,看着韦春红果真说继续哭就哭,下雨一样没个停。他烦躁地想了一想,拖起韦春红,将店门锁了,抱上三楼。

韦春红下去开门营业了,雷东宝躺床上看三楼装饰一新的房间。粉红的泡沫墙纸,滚花边的粉红窗帘,全新的镜框式家具,下面是软绵绵的席梦思。就是大热天躺着有些热。看来还真是冤枉了韦春红,她的三楼可能是为他装的。

再想刚才韦春红躺在他怀里说的那些委屈,说到底女人再泼辣,还是女人。以前人家都说萍萍能干厉害,可他看来看去萍萍就是个小女人,韦春红也是。原来一个女人家开家饭店不容易啊。

雷东宝正想着,韦春红轻轻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有啤酒一瓶,一碟醉鸡,一碟熏鱼,一盘拍黄瓜。韦春红轻轻把东西放桌上,看一眼雷东宝,又低眉一笑,轻道:“你先随便吃点儿,我忙去。你别走啊。”

“我走哪儿去,车站都关门了。”雷东宝支起身,看着韦春红道:“你这儿别做了,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家,我们结婚。”

韦春红一听,整个人跟遭雷打了似的,站在原地簌簌发抖,“你…真…假…”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雷东宝想的是老徐的话,老徐前儿来电话说结婚了,他想着老徐说的有理,那他也结呗。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就跟老徐说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但人能干贤惠,那就行了。再说他也不能总白占着人家便宜。只奇怪韦春红那么激动干吗。

“我…我…”韦春红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做梦都想不到雷东宝会跟她提出结婚,扑上来紧紧吻住雷东宝,这就算是回答了。雷东宝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条韦春红与萍萍的明显不同,韦春红太野太大胆了。因此雷东宝不得不在韦春红喜气洋洋地起身下去时候提醒一句,“不能让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韦春红回眸一笑:“哪会,有你在呢。”

雷东宝很想下去盯着,但又懒得走,就一个人在上面喝酒吃肉看电视,将一盘子的东西吃个精光。又躺回床上,开着风扇想事儿,这银行一定要塞给他的五百万该怎么办。

韦春红今天那是巴望着客人快点走,等客人一走,招呼着服务员们打扫好卫生,她就急急关门打烊,冲上三楼。雷东宝见她进来就一句话:“饭店关了跟我去小雷家,以后我养你。你儿子也带上。”

韦春红刚坐到床沿,闻言立刻认真道:“不要,这饭店很赚钱呢。”

“我赚得比你多,你还不如回小雷家给我管食堂去,他们做的菜那个土。听我的,别总让男人占便宜。”

韦春红这才转为笑颜,娇媚地趴上雷东宝厚实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吗?”

雷东宝自然不肯承认,“谁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韦春红媚眼如丝,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说,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谁以后敢对我不三不四。你说你老婆有谁敢欺负。”

“那当然。”

“那你还担心,你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谁吃醋,行,你爱开着就开着玩,我不管你。”雷东宝被韦春红颠来倒去不讲道理弄得烦死,随便她去。

“你当然要管我咯,否则人家欺负我怎么办,人家毛手毛脚怎么办,还有…我去把环摘了吧…”

“摘什么环?”

“我要给你生儿子!”

这一下,雷东宝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双手一撑,将韦春红撑开一臂之遥,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道:“电话在哪儿?我打个电话。”

韦春红千伶百俐,一下感觉出雷东宝有点反常,她没像要坚持开饭店时候那样厮磨着雷东宝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屉里的电话机,拉过来给雷东宝。雷东宝拿起电话,看一眼韦春红,但终究是没让她回避,都主动要求人家结婚了,那就当人自己人看。他拨电话给宋运辉。

“小辉,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跟你上次见的饭店老板娘,叫韦春红。”

“应该的。”宋运辉脸上免不了僵硬,可还是礼数周全,“恭喜你。什么时候办酒,我过去一下。”

“不不不,不办酒。”雷东宝冲口而出,韦春红脸上一黯。

宋运辉沉吟片刻,道:“大哥,我们还是亲戚。”

“对,不会变。你爸妈还是我爸妈。什么都不会变,你相信我。”但雷东宝随即电击般地翻开左手掌,看着已经看不出一丝墨汁的肉掌,内疚地道:“我说话不算数,你也别信我。”

“你什么话,我们都为你高兴。办几桌酒吧,别亏待她,她对你很有情。”

雷东宝看看脸色有些僵硬的韦春红,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妈那儿,有情况再跟你说。”

雷东宝放下电话,直捷了当地对韦春红道:“刚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对你好点,要办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见见她爹娘,以后他们也是你爹娘。”

韦春红心里有些堵,可还是柔顺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见了,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他那么大度讲理,他爸妈也一定是讲理的好人,我能有这样的爹娘,那是修来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儿还是听你的,就别办了,我倒是没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书记,我们都是二婚,被人背后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儿子叫来,以后你就是他爸了,以后我们娘儿俩都靠你啦。”

雷东宝这才有些真实感,揽住韦春红,却又想起一件事,“你还没给我吃饭。”

宋运辉放下电话,问同住一个简易寝室的方平要了一枝烟,走出去对着旷野闷吸。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宋运辉很想否认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心祝福。但是又能如何?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两口旷野的清新空气,心想,最终还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团好好过日子。

正想着,方平跑出来叫他,“宋厂长,美国来电话。”

宋运辉连忙扔下烟头,跑回寝室。对方却是虞山卿,他强笑道:“装鬼弄神干吗,还真美国佬了?”

“唔,跟你说正事,十万火急,怕人晚上守电话的听见中国话不肯传达。听说了?”

“听说什么?别打哑谜儿。”

“唔,不连累你,具体不说,总之,禁运了。你有所准备吧,回头放开了的话,这生意还是我的,说好了。”

宋运辉脑袋“嗡”地一下懵了。东海项目难道真要一波三折,把这三个折都颠簸一遍才罢休吗?宋运辉放下电话对着方平发怔。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无数可能,第一时间料到自己因此即将大落的处境。他心中无比苦涩地想,他怎么这么倒霉。

宋运辉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里憋闷,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方平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电话里说的是什么,跟着傻眼了。如此一来,东海项目还能不停滞?可东海项目怎么能停?他还等着在此实现心中热血彭湃的理想呢。而且,项目停了他该去哪儿?回金州?回去金州还有他原先杀岀血路趟过独木桥得来的位置吗?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宋运辉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凉,忽然想到,宋运辉这人遇到大事时候喜欢闭门静思,他此时上去打扰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间带岀来的蒲扇,心说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赶上几步,将手中扇子交给宋运辉,尽量平静地道:“这儿的蚊子都不拿香烟当蚊香,还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运辉却是没留意到方平跟出来,忽闻身后有声响,吃了一惊,回过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叹了声气,“你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项目,黄了吗?”

“按原计划,暂时得黄,没法实施了。”

“这个暂时不知道得多久,部里会怎么处理我们的暂时。”

“不知道。”宋运辉自己也正没头绪着,只会借着吸烟,长长地吸气,“这大概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估计谁心中都没补救措施等着,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们抢先提出可施行的备用方案,会不会在部里起到先入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否则…我们还回得去吗?”

宋运辉一愣,他倒是没想过回不回不去金州的问题,他岀金州时候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回去,他心里从来就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没想到,方平他们跟他略有不同,他们还有其他选择。按说,他是当初煽动方平等金州人士搬出金州的主力,在如今的形势下,是罪魁祸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项目失败,方平他们当然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回去哪儿的时候,那儿还有原先一步一个脚印阵地战似地打下来的堡垒等着他们吗?似乎,他现在应该向方平他们这些从金州来的说声抱歉,给予抚慰,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改腔,强硬地道:“回去?比你后进金州的小宓已经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吗?”

“没有,可东海项目怎么办?没有进口主机怎么办?”

宋运辉想吼,他怎知道,他也想找人问呢,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了,他必须对方平们负责,也对自己负责,而不能自己先崩溃给他们看。他强自冷静地看着方平,拿蒲扇指着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甩老K声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马他们,并一个个寝室地传达虞山卿的这个电话,等候立即开会。我随后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时候,一条明确可行的指令能打断人的胡思乱想。方平从宋运辉的冷静中似乎得到什么启迪,什么力量,立马答应着赶去通知老马他们。

宋运辉看着比他晚一年毕业分配进入金州,其实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机遇却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东海项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的躁。他虽然让方平通知紧急开会,可他心中根本还没方案,他心里现在也是除了“怎么办”,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断,这会儿可能还沉浸于震惊之中无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经通知了开会,他相信,老马听到这一天大消息也会急着召集众人开会,届时,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问大家一声“怎么办”?不能。他刚刚清楚他不能问,他问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积极寻觅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东海项目也算是走向不归之路了。至少在无法预期的一段时间之内,大家将生活在无望中。但不说“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说出“这么办”来?事实是,无论他能不能说,他今晚必须说岀“这么办”。他必须像刚才一样果断断绝方平他们的思归之心,收拢人心,以后才能会后用好几天想出办法,徐徐以图之。

只能如此了。宋运辉深感肩头担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发了他年轻人特有的斗志。他扬眉向天,暗暗起誓:看我,再越新坎。

宋运辉走进会议室时候,大家也正陆续走进会议室。老马焦急地招手让宋运辉过去,低声密语:“消息属实?”

《大江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