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外公飞来一句:“你这些小花枪,小辉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没好意思再看着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女总拎不清,提醒你一下啊。”

梁思申怒目而视,无比郁闷。宋运辉只得连忙拉梁思申上去书房单独相处。外公总是不遗余力冷不丁地打击梁思申,因为他在,梁思申总是不设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乐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运辉在后面推着上楼,嘀咕几声,才问:“杨巡现在在市里排得上号了?”

“是,这一年他资产增值很快,而且都是优质资产,我估计他的负债没以前高了。他现在做事沉稳很多,今年我已经遇到他两次,说话举止已经比较上台面。他在做欧洲风情购物街项目,说是你以前规划的。不过有些议论说他傻,这么好的地段,他没拿来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较浪费。”

“萧然呢?”梁思申听着听着又反感上了,立刻转开话头,“我听梁大说萧然现在比较焦头烂额。”

“萧然的事都被你当初料中,他现在想通过政府插手阻止增资,也跟我说想鼓动下面工人闹事气走日本人。不过人心不在他这一边,我看他没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闹大了怎么办?日方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抗议了会如何?我已经警告过他,不过他胆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对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场走高档路线,现在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样。”

“商场方面你别替梁大他们愁,他们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能支持住。他们的利润主要体现在固定资产增值上。这一年多的增值够他们开心的。萧然这人,只会窝里横,我早跟他说了其他抵消损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动,自找。”

外公的书房宽大得不像话,靠墙是一色镶玻璃楠木书柜,里面大半是过去喜爱收集的古今中外书籍。有些爱书的李力来参观,一见这等收藏,顿时魂飞魄散,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舍地离去。但梁思申和宋运辉甚少有时间放在这些书籍上,他们两个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镶嵌螺钿大书桌上总能忙到半夜,两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从纽约寄来的报纸。

宋运辉有时很想不回东海总厂宿舍区的家,可实在是分身乏术。

杨巡终究是没能跟宋梁两个一起在上海吃上一顿饭,他其实也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他是个不怕挫折的,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要试试,谁知道老天弄不好开恩掉下来个万一呢。现在既然没有万一,他也没啥可失落的,也终于把一颗忐忑的心思放下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指望的,但心里极其希望能化解梁思申和宋运辉对他的不良认识,看来没法如愿。他也只好作罢。只是这两个人都是丰衣足食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通过其他渠道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悔悟都不得其门。

杨巡在上海的时间只好都交给妹妹。带着杨逦逛街吃喝,收下杨逦让他去香港购物的单子,累得精疲力尽才回宾馆睡觉。第二天就飞到了香港。原以为上海已经够繁荣,没想到与香港一比,上海简直是农村。站在四面都是高楼,抬头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街上,杨巡这时才能领会梁思申有次安慰他说过的话。梁思申那次跟他说,站在纽约街头看到世贸中心,抬头久了差点摔跤。杨巡也终于见识到了梁思申曾经说过的吃穿用度无所不包的大型超市。看着满架子花花绿绿的商品,看到同行的企业家如鱼得水纷纷放开腰包采购,杨巡汗津津地想到,这要是哪天他那儿也有环境这么舒适亮堂,货物无所不有的超市,他的日杂市场还怎么混?

他认真地将超市逛了个遍,晚上又悄悄溜出来,独自逛了宾馆附近另一个超市。一边看一边问自己,换作是他,他愿意在这样的超市里买东西,还是在他的日杂市场里买东西?市里目前也开了一家小小超市,但那几乎是把原来的百货店摆成开架,原来站柜台里面圈养的售货员变成散养,货色不多环境没这儿亮堂宽敞,因此顾客也不多,对他的市场没任何冲击。但若是换作这样的超市呢?

几乎没人盯着,他可以随意徜徉,爱看什么看什么,有的打开罐子闻一闻都没人忽然从旁边抢出来呵斥,或者要他买下负责。在里面购物非常舒适,他即使一分钱都没花也没什么,没人管他。杨巡看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流连到超市打烊才肯依依不舍回归。

但杨巡回到宾馆,却发觉同行的人都不在。他奇怪了,但没多费心,赶紧拿纸拿笔,记录下在超市看到的几种常见货品价格。他好奇,这么好的环境下面买东西,会不会价格特别贵?但如果特别贵的话,还有谁上门去?可如果价格不比外面小店或者批发店高,超市又是靠什么维生?还有,他的日杂市场里每天都有小偷小摸发生,大多不是职业小偷,而是不自觉的人相当多,那还是每个摊位都有人盯着呢,偌大超市又如何防备顾客往包里掖货品?杨巡还好奇那种拿货品刷一下就“啪”一声计算出价钱的机器,他买的一些东西都是这么算账出来的,又快又准。

等杨巡把价格记录,把问题记录,他忍不住脚头又痒,裤兜里揣几块钱又出去溜拐。香港的夜晚近乎不眠,转弯抹角总能见到有店面热热闹闹地营业着,而且不少食店里面人头攒动。但杨巡今天不关心这些,他东张西望地找那些士多,打听同种货品的价钱与超市的有啥不同。但是士多里的人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杨巡也怀疑他们说出来的价钱很有杀北佬的可能。杨巡完全是凭自己多年经验,从小本生意往上滚的经验与士多老板扯皮,好歹得到几个价钱,不免也意思意思买了几样小东西,受点人家的奚落。对比超市明码标价的价格,士多店并不便宜。

回来路上,杨巡心想,差不多的价格,换他自然愿意去超市,谁去那么麻烦的士多,选择少不说,还得跟老板斗智斗勇,一个不小心就上当。而且凭杨巡多年做生意经验,他很相信,士多这种小店,拿出来的货品猫腻儿也多,进这种地方买东西得祭出火眼金睛。但为什么香港既然有那么多的超市,人家小士多也能生存?杨巡脑袋里有无数个为什么,一路想得差点走错回头路。香港的市面让他眼界大开。

回到宾馆,却见申宝田们已经回来。申宝田看到杨巡就神秘兮兮地笑,杨巡看到面泛红光浑身酒气的申宝田,也心照不宣地笑。但申宝田看到杨巡竟然掏笔记录,不由得走过去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奇道:“你…你没…我们还都以为你小子溜得快,一个人搞地下活动去,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杨巡笑道:“我在看香港的集贸市场跟我们那儿的有什么不同。哎,你们上哪儿去了?看什么?”杨巡到底是卖了个关子,不肯说得详细,因申宝田也是个精明人。

申宝田笑道:“你倒是用功。我们看什么你别问,明晚吃完饭好好等着就是。”

杨巡边说边记录,看申宝田从卫生间出来,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今天看到这些,其实三年前梁小姐已经跟我说起过,不过那时候我没概念。非得等我亲眼看到才能体会她说话的深意。”

申宝田清楚两人恩怨,但申宝田即使喝了不少酒,人也还兴奋着,却能管住自己的嘴,“年轻嘛,你已经不错了。什么时候去美国看看,我这几年去过几个国家,纽约和东京算是城市到顶了。你今天去的超市你别以为大,美国还有更大的,停车场都有足球场那么大,里面看电影吃饭啥都有,转一天都转不出来。你那市场哪天做成那样,差不多了。”

杨巡听了吃惊,“那得多大,要几层楼才能解决?”

“他们都放在郊区,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开车,美国佬家里都有车。我们还不行,我们这儿人出门一趟当大事情做。”

杨巡听着点头,那倒是,骑车的怎么能跟开车的比。但他心里因此益发坚定欧洲风情购物街的建设。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他没见过,而且是以他有限商业经验所想不到的,而梁思申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生活多年,又有从事行业之优势,比之申宝田更是前瞻几倍。很多梁思申跟他说过的东西,而现在的中国大地上一年又一年得以实现。因此有梁思申原本为自己打造的规划,她肯定有过调查有过比对,相信拿出来的方案是着眼于长远的,想到这儿,他又是忍不住叹气。如果没以前的那次分裂,他今天完全可以操起电话立刻给梁思申汇报心得,从她那儿获取肯定,以轻易解开他心中无数谜团。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超市占据如此好的地段,想来得付出很多租金,而且看来固定资产投入不小,每日水电运行费也不小,因此附加在每件商品上的成本不会小,可它出售的商品却能与士多店不相上下,这其中有什么窍门?可惜,现在问不到了,现在连约请吃饭人家都不赏脸。

申宝田看看杨巡,也没深入与之探讨。自从梁思申前年找他帮忙劝说杨巡之后,他开始疏远杨巡,感觉杨巡这个人不地道。再加后来与梁思申因为假合资的事多有接触,他是个精明到家的人,识人极深,看出梁思申是个赤诚的,当然有些大小姐脾气,但还是非常讲理。他心说杨巡连梁思申那样的人都无法合作,可见其为人低劣。只因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而且杨巡知道他假合资的事,他总有些担心杨巡嘴巴不牢靠,因此也有意应酬着杨巡。但要想深入地交心,就没了,心可以随随便便交给不让人放心的人吗?

但杨巡是个不肯冷场的人,没话也要找话说:“申总,你都跑美国见过大世面了,还来香港做什么?”

申宝田笑嘻嘻地道:“香港东西便宜啊,我买几块手表带回去。顺便也买些金货,这边店里做出来的纯金十二生肖,小小几克黄金能做得有薄又大又亮,样子又好看,拿出去送人十足面子。正好市里组织给签证,干吗不来?”

杨巡一听大悟,“难怪,难怪,我说我们都逛超市,你一个人怎么拐进金店里去了。申总买些什么,我也买点,哎呀,美金带得不够。”

申宝田一笑,他公司的产品多年出口,他当然是老马识途。杨巡也知道这其中的差距,他想来想去,于是这回跟团参观了香港之后,回头又想办法花了点钱签证出来,决定自己一个人再跑一次香港。他得把香港细细地摸一个透。

现在他家杨速已经学到本领,可以把日常事务有条不紊地管理起来,而手下的人手也基本稳定,各就各位,杨巡可以不用时时刻刻盯在现场,他觉得有时间应该多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他一向知道做事情应该抢在别人面前,抢在前面的人才有钱赚。而抢在别人前面的办法除了自己拍脑袋想,更要紧的是向发达地区取经。比如说向上海,向香港,甚至以后向美国取经。

他还是从上海转机,他当然知道从深圳过去更便宜,但他想先在上海调查一下市场之后再说。但看来看去,上海没有那么大的超市,他心中就留下个问号:为什么?上海人口那么多,上海平均收入又比别处高,上海出国见识过超市的人更多,为什么没有人在上海这么一块宝地开上一家大型超市?

杨巡这回没通知杨逦,他要做正经事。他比照着地图到处转悠,哪儿热闹去哪儿,一整天下来,竟然大腿酸疼。原来最近几年以车代步,人已经变得娇贵。但晚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去到曾经进去过的梁思申家别墅。他熟门熟路,也应对得体,以为进去大门不是问题,没想到门口保安却告诉他,这户人家最近没住这个地方。杨巡奇了,这么好的房子不住,还住哪儿?反正天气已经是五月初,不冷,空气中都是潮潮的暖意,他不急着回宾馆,与保安聊了会儿天,才知道梁思申早已搬走,据说去住更好的地方。具体是哪儿,保安也不知道。

杨巡无奈,怏怏回去宾馆睡觉休息。一早收拾了去虹桥机场搭飞机,他出境经验少,因此不敢怠慢,到得太早,办完所有手续,低头一瞄手表,竟然离起飞还差两个小时。他只得坐在候机室里无聊得东张西望,看一批一批的出境者来了又走,大多是外国人,杨巡看得兴致勃勃。

没想到,他会在候机厅里见到梁思申。他见到梁思申穿着半长不长的一件看上去旧旧的线衫,下面也是半长不长的一条白色裤子,鬈发梳成马尾,身上背一只可以放进一张A4纸的大包。他见梁思申旁若无人地进来,熟门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根本就没看到他杨巡。

杨巡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梁思申,呆了一下,当即跳起来,决定抓紧时间凑上去说话。但才等他走近,却见梁思申从包里掏出一只叫响的手机,正是最新的摩托罗拉薄型翻盖,杨巡见此不得不止步,无奈地坐在后面不去打扰。他听见梁思申一声“哑”之后,声音变得又媚又嗲,他心说一定是宋运辉的电话。他想不做小人,可是他无可避免地听到梁思申说话:“你又骗我…真的来了?可是我已经出关,去香港…当然是办事,亚太区开会…明天?唔,明天让我在香港再呆一天吧,我要去个拍卖会…不是外公吩咐,我自己想看看,外公朋友把册子送到锦云里,我看着喜欢…你只能呆一天吗…好吧…可是那拍卖会…”

杨巡心说什么拍卖会,梁思申这个人花头真多。但听得梁思申对着电话一会儿说昨晚做梦做到什么,说到关键处就用上英语,杨巡听得心里煎熬,天哪,听着这样的说话,宋运辉怎么吃得消,宋运辉怎么那么好福气。这个电话整整持续到登机,梁思申才关上手机。杨巡这才“嗖”地冲上去,站到刚起身的梁思申面前,故作镇定地道:“梁小姐,你也去香港?”

梁思申惊讶,愣了会儿,才道:“是,走吧,登机了。”

杨巡忙道:“我帮你拎包?”

梁思申只点点头道:“谢谢,不用。”便顾自走了。

杨巡在后面紧紧跟上,他只能紧跟着。等上了飞机,他就等在过道,见有人要冲梁思申身边坐下去,他连忙花言巧语跟人换了位置。他终于稳稳地坐到梁思申身边,亲切地闻到一股舒服的香气。梁思申不由得一皱眉头。

杨巡当然清楚地看到了梁思申的排斥,但是他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因此他也不寒暄了,单刀直入:“梁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以前做错,我刚刚去年底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对不起你的好意。”

梁思申只皮笑肉不笑地道:“谢谢,不用道歉,你已经承受许多。”

杨巡这时觉得自己有些穷于应对,竟是想了好久,才道:“我以前那是耍无赖,以前的不算。”

梁思申听了有些惊讶,但是想到杨巡以前连跪都做得出来,又惊讶不起来,只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没作回答。从包里窸窸窣窣翻出一本资料,轻轻说声“对不起”,便打开资料看起来。

杨巡无奈,见她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酝酿好半天,才又硬着头皮道:“我去年底才意识到,我最大的错误是辜负你的善意。我这一辈子做生意过来,从小都是别人算计我,我算计别人,因此我已经养成习惯,做事之前先做好善后。对于你的投资,其实我心里是真没想揩油的,真的还想着具体工作我多做一点没什么,可我还是做了…坏事。我不知不觉还是防着你。对不起,我是真心说对不起,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对你说。我那时候是发疯了,我只想着你不相信我,你辜负我的辛苦,我还想怎么宋厂长申总他们都偏心你。我都没想想问题出在问我自己身上。”

听到这儿,梁思申有些动容,她转过脸看了下杨巡,但一看到这张脸,就想到杨巡过去的花言巧语,心里又厌恶。她扭过脸,面对资料,淡淡地道:“没什么善意不善意,只是投资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不用弄得太复杂。”

“不是,你对我是很善意的,我发疯过后才回想起来,合作以前你都是不计报酬地帮我,包括投资,最初起念是因为你想给我这个当时无法注册的个体户一个外资身份,省得又挂靠出毛病。我想来想去,除了我去世的妈,还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无偿帮助,我当时怎么会糊涂得连你也提防上,我那时候还挺恨你。好了,我现在说完了,不过你肯定不会相信我,我这人两片嘴唇一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早知道的。我只想请你给我机会弥补。”

梁思申当然不会再相信杨巡嘴巴一滑说出来的话,“你太客气了。呵,对不起,我回头要开会,让我抓紧时间把资料看完,好吗?”

杨巡忙道:“你忙,你忙。需要什么叫我一声。”不敢再打扰。

梁思申依然不相信杨巡,她认真看她的资料,不理坐在旁边的杨巡,杨巡挺无聊的,只好看报纸杂志,帮梁思申递饮料零食。等中午吃饭时候,他见梁思申只吃了一点点,忍不住将刚才看着梁思申飞快吃完的零食递给她,道:“饭不好吃?你吃这个。”

梁思申正拿着纸巾擦嘴,闻言愣了一下,看看杨巡,看看他递来的零食,说声“谢谢”,没扔回去,任杨巡放在她面前。但是她没吃,一直到下飞机,将资料收拾进去,却将零食包放回杨巡面前。杨巡无比尴尬,让开身子挡住后面人,让梁思申先走。他跟着出去,原指望可以做把苦力帮梁思申拎行李箱,他记得梁思申这个人身外物非常多,没想到人家有车来接,他只好放弃,追着说一句他来香港是来看超市学经验。他看到梁思申回头冲他礼节性地笑笑,挥手跟他说再见。他看到那笑容淡得都没体温高。

他只能自嘲,人啊,不能做错事。

杨巡一肚子甜酸苦辣咸地出来机场,找家宾馆住下,随即出门先买双他知道的名牌鞋子NIKE穿上,开始以两只脚对香港进行地毯式的商业考察。

杨巡想从对香港的考察中摸索出梁思申设计规划欧洲风情街的思路,他同时也不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他要在梁思申的思路上,建立自己的思路,不被任何人左右。因此他且看且思,且思且看,看似悠悠闲闲东张西望的一个人,混在走路快得像打仗的香港人流中,异常地不搭调。

一个星期看香港,而且是有的放矢地看香港,杨巡似乎是看到许多。他看到人的经济生活水平上去之后,商业社会将是如何走向。但是他也想,相比香港人那么多钱,中国要发展几年才能达到香港人的收入水平?现在全市能有几个人能像他杨巡一样大摇大摆走进香港超市放开购物?就算是超市放到国内,货品用的是国内的物价,又有多少人敢进去超市?杨巡心底下怀疑,估计国内人们走进超市,一半货品要么进了他们肚子,要么进了他们口袋。

这次考察下来,杨巡心中对超市的评价一边倒,那就是目前暂时不可行。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则是他在东北与老王一起做煤矿生意导致大大吃亏的那一次积累下的经验,手头不能持有太多容易搬运损毁的货品,尤其是超市为了保证货架琳琅满目,那不知得有多大一个仓库存放货品,谁能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个水火无情,或者查封哄抢呢。他是吃过大亏心有余悸的,不知不觉地总是有了一点倾向。带着这种倾向看超市,他越看越感觉超市目前并不可行。他心说难怪申宝田出国看到连电影都可以在里面看的超市,回国却没有行动,别人也不是不会算计。

倒是让他对欧洲风情街的布局有了新的想法。他看了香港那些活跃的街市,看到那些橱窗内外的光怪陆离,想到欧洲风情街的建筑设计也是用了大量大面积橱窗,他想到,可不可以也弄出这么一个跳跃时尚的风格来,让人一走进这条街,就感觉走进香港甚至走进连他都没去过的欧洲?

说到时尚,他就想到杨逦,那小家伙真能花钱,刚去读书时候身边只有两只皮箱,现在竟然有了四只,满满的都是衣服。开店最能赚的就是杨逦那些女孩们的钱,赚的都是黑心钱啊。杨巡知道那些在外资企业工作的女孩子们寻常一个月工资有一两千,吃饭又要不了多少钱,剩下的全花在衣服鞋子上,满大街的都是那些人在逛街。像他的日杂市场赚的都是一些细水长流的辛苦钱,一家子来市场批发一趟,出手还不如女孩子们在店里买一件衣服花的钱多。估计梁思申也是对这门道最有数的,跟梁思申前后接触那么多次,他就没见梁思申有哪件衣服重复。看香港也是,满街都是做女人生意的店。

但杨巡想归想,还是找几个朋友商量欧洲风情街的租户布局。因为他照旧是没等房子造好装好,就已经造出去声势,早早跟人签订出租协议,收取租金用于建设了。这是他的老套路,比问银行贷款不知道合算多少。如果真是要将欧洲街的布局朝着他香港参观回来后的时尚意图发展,看来有些租户必须劝退。那些人的什么糖果店五金店之类的自然是说什么都不能出现在时尚街区的,风格格格不入。但是签约的租户肯退吗?因此杨巡不能轻举妄动。

但是能给他出好主意的人不多,毕竟不是所有朋友都走出过国门。但都感觉现在百货店正是女装区大于男装区,据说销售额也是大于男装,这个时尚街的定位应该有点意思。杨巡几天征求意见下来,见没个真正能说出甲乙丙丁的,心里失望。寻建祥妻子却否定杨巡所说的女人开销比男人大的说法,她说男人在衣服上面的开销要么没有,要么惊人。比如现在流传说男人的衣服可以不显山不露水,但是领带皮带鞋子手表拎包却不能不精,这一精就是上万元的开销。

杨巡听了心说也是,他刚从香港买的手表就值两万多,那还是中档的,要是上面镶上几颗钻石,就跟梁思申外公有次戴着的那种一样,那就难说价。还有他现在的包和衣服,他很早的西服就已经上几千了,这价钱不知可以买几件杨逦的衣服。弄不好百货商店那么多女装,加起来还不如小小区域内的男装贵。杨巡想来想去,先决定与原本签约交钱了的与时尚不相衬的租户解约?问题是合同白纸黑字,人家已经交了钱,他凭什么解约?

杨巡想来想去,把原本每间实用面积二十几平方的店面房改成两间二十几平方合在一起并为一间的规制,然后分别找人谈话,要么解约,要么再出一倍的价钱租下更大面积的店面。因为他的合同后面本来就有一句附加,说最终租赁面积以店铺交付时候的实际面积来定。所有人都吃了一个哑巴亏。有老实的拿回租金算数,但大多数租户不肯罢休。最先租户还只是单打独斗,但渐渐地这些租户联合起来,天天轮班到欧洲街现场办公室报到,闹得不可开交。有天晚上,更有人操起工地现成的砖瓦,将沿街一侧的大玻璃窗敲碎好几扇,等保安闻声赶来,那些人早不知所踪。

杨巡不吭气儿,悄悄安排老乡晚上埋伏,恭候破坏者。接连等了三夜,又有人出手砸窗,被老乡们一举逮住,打个臭要死,还被扔进派出所好生处理。而第二天欧洲街上就出现几个挂着橡皮警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谁再进办公室闹事,打出去,没二话。那些租户自然是不肯就此罢休的,哪儿有压迫,哪儿有更强的反抗,一时欧洲街工地鸡飞狗跳,而杨巡的出手则是越来越没情面。终究乌合之众敌不过杨巡花钱雇佣的保安,没多久,反抗烟消云散。

这个结果,早在杨巡意料之中,他已经自重身份不再参与现场,最多隔着窗户看着外面争端,鼻子里面“嗤嗤”地冷笑。但是店铺收回来了,回头又找谁去开店,却是大大的问题。

宋运辉出差去上海没遇到梁思申,但还是自觉晚上住到锦云里去,正好看到上回拍的结婚照已经拿来,有大有小,大的当然让挂着摆着用,小的一式五份,一份宋家,一份梁家,另外备用。宋运辉正好因为试点企业上市的事要去北京活动,他略一思索,便将一份照片好好包起来,放进行李箱里,带去北京。

到北京的头天晚上,宋运辉单独请老徐吃饭,希望老徐帮忙为试点企业列入上市名单出力。两人坐下没几分钟,老徐就提起宋运辉到底跟谁结婚,宋运辉便凑巧地将照片拿出来给老徐看。老徐一看第一张,就不由得笑道:“小宋,你也搞这一套?听说现在年轻人拍婚纱照,你倒是比他们还超前啊。这照片是在哪家照相店里拍的?布景非常正宗啊。上海的…王开?”

“是请人在她外公家拍的,布景也都是她外公亲手布置,摆设方位据说一丝不苟,非常有讲究。你看这几张彩照用的是新做衣服,那几张黑白的都用的是她外公外婆的旧衣服,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得出其中的考究。”

老徐听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人家出来,难怪看着地道。这些衣服真漂亮,不过新不如旧,旧的确实考究。还有家具…当然,呵呵,你俩更出众。小宋,我家还有两个更爱好的,照片能不能让我拿去给他们看看?明天还你。”

宋运辉知道说的肯定是老徐的父母,忙笑道:“当然可以。如果老人家方便,非常欢迎他们去上海作客。我是个见识不深的,很难描画。她外公家的房子是民国时期的老房子,深宅大院的,里面的摆设更是她外公一辈子的收藏,这些照片里拍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她外公是归国华侨,年纪大了,喜欢找也是有文化的同龄人说话。我曾跟他提起过老徐你家,他向往得紧,可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肯定很欢迎你这样的知音过去。要不我安排一下?那边房子大,住一个班的人都可以。”

老徐冲宋运辉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宋运辉巴不得巴结他,宋运辉正找他办事呢。可他实在抵不住照片带给他的诱惑,点头答应。但心里奇怪,这种人家的姑娘,又是自身年轻有为的,怎么会嫁给宋运辉这么一个乏味的官僚?

宋运辉闻言大喜,连忙又追上一句:“最近抽得出时间吗?我刚从上海来,院子里一棵几十年树龄的香橼花开得正好,坐在下面,那花瓣直往身上掉。还有蔷薇木香什么的,她外公说,过了这一季,夏天院子里都只是些晚上才开的香花了。”

“神仙福地。”老徐满眼掩盖不住的向往,道:“我家老爷子以前也是在上海的,解放后才搬到北京,对上海依恋极深,即便没事,每年都要去上海走一遭的,他只说再不走,上海的旧迹会拆得越来越少,小宋,这些是他们老年人的情怀,你不会懂。我晚上回去就做工作去。东宝近来在做什么?”

宋运辉有些惊异老徐几年以后再度提起雷东宝,心想难道邀请老徐一家去上海的作用这么显著?“大哥去年开始花大力气整合全县的小电线厂,通过县里的大力配合,和他们的技术输出,现在做到每家小电线厂都能做出合格产品。今年,也就不久前吧,听说效应已经显现,不少客商闻风而至。包括小雷加自己电缆厂的订货量都大幅提高,现在有几条生产线得开三班做。基本上已经形成集群效应。”

老徐听了奇道:“东宝怎么想出这生意来的?他倒是个天生的带头人,虽然做事态度稍嫌粗暴些,可他能天然服众。噢,对了,我怎么能忘记你这个军师,呵呵。”

宋运辉笑道:“是我太太外公出的好主意。不过大哥也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对了,原来的陈平原书记也已经保外,现在被大哥邀请做小雷家的顾问。现在给大哥出主意的人多的是。”

老徐听了就笑,但他没有就此置评,只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太太外公真丰富。”

《大江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