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国生完孩子回来了……”杨逦说到这儿,又不知道自己干吗说这些,忙换了话题,“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处理后续技术问题。”柳钧不愿撒谎,但也不能将自己做的事告诉杨逦,只能含混一下糊弄过去。

小区道路狭窄,下班又是车流高峰时期,开始有车子在杨逦后面按喇叭。杨逦如释重负,连忙与柳钧说个再见,一溜烟钻进地下车库。柳钧竟也觉得如释重负,他心里诧异,他又没做坏事,干吗心里紧张。难道反而还是做贼的理直气壮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窃了他的技术,结果反而是他不要见傅阿姨,傅阿姨还堂而皇之地待在他爸爸家里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这世界很颠倒。

信用证被拒付,可货船却由不得杨巡,一分一秒地远离中国,将发回的运费越拖越高。杨巡更恨的是,以前凭信用证所贷的款已经到期,这笔款子没法续贷。可两单信用证被拒的生意却将大笔流动资金死死地压在海上动弹不得。杨巡从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脚,可是天高皇帝远,他的关系他的脑筋都在国际贸易方面派不上用场,即使市一机进出口部的几个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都不见效。

有内贸的几单生意因别家低价竞争而遭毁约的先例,杨巡认定这两家外商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拒付。他指示进出口部与买家商议,提出降价销售。可是对方的反应依然是因单证不符而拒付。杨巡急得团团转,由进出口部安排,向专业的外贸人员求救。

杨逦一样着急,她约钱宏明询问解决办法。等杨逦前前后后将经过一说,钱宏明不知怎的,联想到前不久柳钧才刚向他咨询出口的详细规则。想到中学时候班级篮球队在柳钧的率领下大玩规则,偶尔能与校队打得你来我往很不出丑,他相信,柳钧玩规则的习惯一定也会带到工作中。但钱宏明不动声色地给杨逦解答疑,细致地分析种种可能,唯独避开老外最头痛的专利侵权这一条不谈。

等送走杨逦,钱宏明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问市一机的L/C拒付是不是他干的好事。果然,柳钧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一切遵从规则,而已。”

“虽然你是遵照规则办事,可你这招太凶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惩,在装船前让买方通知结束合同,给杨巡一个教训。国内现状就是这样,你又何必太执著。现在杨巡损失惨重,等哪天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

“但杨巡也应该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经有防卫考虑。你想他还能怎么处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阴招,吓唬吓唬我爸这种也不讲规则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帮他,那是违法。”

“柳钧,你这种想法很……我宁愿相信你这是被杨巡惹毛了。你怎么知道杨巡不敢搞大?你有空来找我,我告诉你杨巡旗下几个产业怎么摆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个灰色的人,没事少招惹少接近。”

“你的意思是,他会对我使用流氓手段?”

“对。他给逼急了什么招都会。你这回够逼急他的了。”

“究竟是我逼急他,还是他咎由自取?”

“两个人只有权势相近的时候才有可能坐下来讲理。我们都还不够让杨巡平等合理地对待。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杨巡发觉。”

“我很悲愤。”

柳钧花那么多差旅费处理了自己被侵权的案子,处理的时候还很激愤,可是处理完却觉得这回出手阴损,心里还有点儿内疚,这下,他一点儿不内疚了。他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个善茬。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护自己。

但是柳石堂听儿子回家一说,惊呆了,一张脸憋得血红。

柳钧见此不妙,想到小中风,急得连声大叫:“爸你怎么样,爸你说话。”

柳石堂照着儿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闯大祸啦!你赶紧回去德国,这儿我会处理。”

“爸,你何必怕成这样,杨巡是人不是鬼。”

“是人才麻烦。别说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内别回家了。”

“我一走,杨巡不是全对付爸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你还嫩,你对国情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办法行不通。别闹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

“我有办法!”柳钧被爸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声,声音在小小阳台回荡,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见到傅阿姨从小房间探头探脑来看,他横了一眼,盯着傅阿姨缩回头去才罢休。

“说吧,让你说痛快,别以为我委屈你。”柳石堂火气很大。

“很简单。爸爸卖掉前进厂,然后用我的名义去开发区建立外资企业。不是有人一直觊觎我们的地皮吗?我已经了解政策,外资工厂的优惠非常多,两免三减半和进口设备退税,加上开发区税费优惠,只收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爸爸即使只做原本的生意,在税费方面便可以每年少缴不少……”

“这又怎么样?你以为逃到开发区算是逃到天边了吗?”

“不,我们不是逃,而是甩掉历史包袱。我们卖掉前进厂,未来再有什么查税之类的问题,也只与新的法人代表有关,追索不到我们。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遵循规则,吃透规则,利用规则。这是我早有的打算。”

看着儿子似乎深思熟虑,甚至思谋已久的样子,柳石堂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寒意。若是都照儿子说的做,那么他手中不是连金工车间都没了吗?而且,全部照着儿子说的做,他以后在厂里什么都不是了。柳石堂无法吱声,他不断在心中劝慰自己,那种篡党夺权的事情别人家没出息的儿子才会干,他儿子秉性纯良,逼他儿子做都未必肯做。

柳钧还以为他爸爸委决不下,“爸爸,你今晚好好考虑,但时间不等人。我明天去财务根据去年缴税情况,给你做一份减免税收的数字。再有一点,市区昂贵的地皮置换到开发区相对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价可以让我们在设备更新升级方面大做文章。”

“你好像考虑很久了?连资料都看齐全了?”

“是的,从决定留在国内那天起,我出差都带着资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补课的东西太多。但是爸爸,我不是一窍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跟你有截然不同的考虑。”

柳石堂默不作声地看着儿子,看了很久。但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挥手让儿子回去,明天再谈。他很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这种事,除了老婆,跟谁都无法说出口。柳石堂胸口憋一团闷气。

柳钧走后,傅阿姨出来收拾。柳石堂见到傅阿姨心里更火。但是他能忍。无奈他儿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杨巡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杨巡那条蛇太庞大,打,只会招来更残酷的反噬。柳石堂头痛不已。可事已至此,儿子回去德国有用吗?没用!他已经没有退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着儿子出走德国,一条是照着儿子说的做。

儿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柳石堂夹着香烟,在屋子里兜圈,满心烦闷。可是想了半天,他还是先给儿子打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做弥补。

“秋凉了,别再洗冷水澡。”

“什么时候吃不消什么时候停止。爸爸你打算说什么?”

“前进厂是爸爸命根子……”

“对不起。”

“说到前进厂,爸爸太激动了。其实你做得很好,你比爸爸那些朋友的儿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只是国内的经验。爸爸刚才不该这么否定你,你别放心上。”

“爸爸……”

“别说了,我们父子不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把爸爸说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

这话却也提醒了柳石堂自己。他对儿子这么信任,那么刚才又怀疑什么?实在是看别家父子为钞票反目,看得多了,谁都会疑神疑鬼。可是,他的儿子与别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儿子有才,在德国的收入不会比他一年的实际收入差。儿子根本没必要下那么大力气来谋他那么点儿财,只要回德国去儿子就海阔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儿子。

那么,他还怀疑什么,迟疑什么?

“阿钧,明天开始,爸爸卖老厂,你建新厂。出手要快,争取半年建成。”

“明天星期天,什么都干不成。”

“订计划!”

虽然爸爸在电话那头是大吼一声,可是柳钧却对着电话舒展了眉头。爸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柳钧却觉得,这才是最佳的选择。要不然,留在前进厂原址,想扩张,没地皮没资金,还有那一大帮黄叔、徐伯等人的掣肘。改变的决定出于被动,而他们的选择却是主动。

可柳钧此时也对前进厂依依不舍起来。那几乎是他从小到大的另一个家,他即使离家多年,回到前进厂,依然能闭着眼睛在车间里面行走无碍。他拿着几份各式各样开发区工业区的资料看了会儿,心中却一直压着前进厂的影子,脑子里飞来飞去的都是前进厂的一砖一瓦。

资料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门。下地库取车,还没看到自己的车,就见入口处大灯雪亮,飞驰进来一辆普桑。柳钧见此不好,连忙闪到柱子背后。那车飞驰而过,“嘎”一声,停在弯道中间。柳钧才看清,这是杨逦的车子。柳钧本想走开,这家的大哥实在无赖,他不愿搭理杨逦。可回头,却见杨逦跌跌撞撞出来,步履不稳。喝多了,柳钧想。他见杨逦摇摇晃晃用力关门,车门关上,她也趴在车门上不会动弹。柳钧看不下去,只得上前搀扶。他见到杨逦微微抬眼认出是他,忽然妩媚地一笑,他只觉得杨逦半个体重都压到他胸口,顺着他胸口软绵绵滑下去。柳钧惊得拿德语喊德国上帝救命,大力抱起杨逦,免得她妄图从大地获取力量。

将人抱进电梯,柳钧俯身按楼层的时候,忽然觉得耳根有触感,他又不是不识人事的纯情小生,顿时火烫了半边脸蛋。抱扶着的温香软玉也环抱着他,而且还不安分地不停蠕动,呢喃着他的名字。柳钧继续小和尚念经一样地向德国上帝求救,全身动都不敢动,唯有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电梯跳跃的楼层指示,指望快点到达。

终于将杨逦抱出电梯,杨逦却嘀咕不愿回家,不要一个人待着,紧紧抱着他不放。柳钧岂敢逗留,擅自打开杨逦的小包摸出钥匙,将人塞进屋里。杨逦虽然醉得糊里糊涂,却跟能精确地将车开回家一样,她紧紧搂住柳钧脖子,精确地找到柳钧的唇。

柳钧挣扎走出杨逦家门的时候,就像格斗场刚下来,连忙趁一息尚存,拔腿逃离。沿路,看到那些媚眼乱飞的霓虹灯,他很有下车进去的冲动。他连连告诫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一往无前地开向前进厂,最终胜利到达。

门卫的话兜头浇了柳钧一盆冷水,门卫告诉他,他爸爸先他一步,早已一个人进了金工车间。

所有的信念瞬间消失,柳钧蹑手蹑脚步入金工车间小门。

他见到爸爸一个人背着手站在夜色中,背影那么孤独,那么渺小,看上去很是彷徨。

“爸爸。”柳钧见爸爸受惊回眸,他分明看到爸爸眼里的泪光。“爸爸。”他大步过去,爸爸却回过头去,背着他拿手背拂过眼角。“爸爸,我舍不得,忍不住过来看看。”

柳石堂本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但听儿子这么一说,他的眼泪又克制不住地往外奔涌。柳钧心酸不已,伸手抓住爸爸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前都是杨巡的影子。虽然撤离前进厂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可是,他恨杨巡。

嘉丽产期在即,钱宏明减少出差。但他已经习惯了奔波的日子,在家待上三天就开始闲得慌。周日一早就打电话给柳钧,约一起打网球。得知柳钧已经约下与工业区招商人员谈话,钱宏明扔下网球拍,便赶来柳钧家汇合。

杨逦一夜醉酒,清晨早早起来,依稀还记得自己是开车回来。她下楼去找车,果然,车子停在弯道中央,挨了被挡道车主好几个脚印。循着记忆的脚步,杨逦更是记起来,昨天似乎还有旖旎风光,有强壮的手臂和坚实的胸膛。杨逦屡次醉酒第二天总有一个重要项目,那就是满小区寻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儿的车。但今次与众不同,她得绞尽脑汁地回忆究竟有没有与人缠绵,那个男人又是谁。但她分明又确认她的衣服是完整的。

杨逦不敢确定,以为她是做梦。慢慢走回电梯,看见电梯按键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记得很想拥抱那个人,而且也付诸实施了。是谁呢?应该是谁扶她回家。难道是保安?电梯到点,杨逦一步跨出,抬眼,见柳钧和钱宏明两个站在面前。钱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杨逦却看着柳钧,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是他!

钱宏明眼尖,“怎么回事?”

“咳,昨天杨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错认了。杨小姐,我们出去办点儿事,回见。”

杨逦羞得满脸通红,连声说着“再见”,先冲回自己家里去了。钱宏明看看她,却被柳钧一把拖进电梯。

“你们俩?”

“别瞎猜,我做个好事,结果被她借酒非礼了。别这么笑,拜托,我不是爱占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怀送抱的,哪儿需要你主动占便宜去。有没有考虑过她?”

“不喜欢。嗳,外资是不是很受欢迎?我联系的时候他们说周日不办公,但我一说是外资,他们立刻改口。”

“记得去年那场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吗?许多亚洲国家亏就亏在外汇储备不足。所以现在更加注重招商引资,各地方官员都有引进外资的指标。我们出口也是很受重视,危机之后银行借贷方面优惠许多。”

“难怪你趁机出来单干。”

“我在犹豫。辞呈递上去后,老大找我谈话,他开出非常优厚的条件,让我独立创建开发区分公司,财务基本独立核算,上缴一定比例利润,但信用证担保由公司来做。其他都马马虎虎,最关键是最后一条。你知道,我如果辞职出来设立私营公司,去银行开信用证的话,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证金。但我们公司不同,公司是银行求着它去开信用证,谁家许诺的保证金比例低,公司去谁家开证……”

“哦,你们公司是融资大户,银行比较青睐。”

“不仅如此,还由于我们公司是市外经贸委下属国企,银行对国企倾斜相当大。我被老大这么一拉,有点儿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谈了很多,把所有我辞职出去开公司所能拥有的灵活都拿来跟老大谈,要老大授权给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条件地答应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条件也很苛刻,他给分公司压下来的年进出口总额,几乎是我部门今年总额的三倍。他说,否则他难以向其他几个部门经理交代为什么如此厚待我,他没法搞平衡。”

“三倍?大跃进了。你担心完不成?”

“事在人为。但我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为我很轻松,明年他准拿别的经理来压我,再度提升业务额。”

《艰难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