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柳钧听得目瞪口呆,对这等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想想安总手下指挥着这么一帮人,要抓进度吧,肯定抓不起来,这帮人无法用奖金来激励;要抓质量吧,肯定也没法抓,做坏了你总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还没法开除,按这位司机的说法,领导要是做得过分,他就召集公司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领导家闹去。公司几乎跟共和国同龄,每一个工人背后都有一大帮亲戚工友,每一个工人头顶都是上面有人。柳钧想不出这种工厂若是交给他,他该如何管。但最大问题是,这么一个外强中干的公司,他还拿得到第二、第三笔研发款吗?如果拿不到,他接下来就很被动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柳钧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尘接风了。对此柳钧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是来工作的,下午一期需要交底,他怎么可以喝酒。别人或许不知道,桌上的两位技术部的人则是不可能不知,还一个劲儿地劝喝,柳钧以下午还要工作拒绝喝酒,他们还挺不开心,说不够朋友。再说了,他虽然是客人,可是让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请客也只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么就能坐满一桌十个人,来者除了技术部门的人员,还有完全不搭界的环卫部门和行政部门,最后买单据说是安总会签字。幸好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总吩咐过。

因为下午一点半的技术交底会议有安总参加,大伙儿好歹有点儿忌惮,所以到了一点十分,总算扔下盘子叠盘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半的菜肴,就签单走人了。柳钧看着真是心疼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词,大锅饭。去机场接柳钧的司机也在一个桌上吃,喝了两瓶啤酒,载着柳钧与两名技术员玩极速飞车,踩着一点半的时间线将三个人送进会议室。车技好得连柳钧都捏着一把汗。

幸好,大家都迟到,一点半后,才有人陆陆续续进入会议室,大约一点四十分,安总进来,会议开始。

不过交底会倒是开得挺好,众技术人员底子不薄,水平超过市一机的。柳钧近半个小时的发言之后,便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问。柳钧留意到两位给他接风的工程师没提出问题,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钧不得不庆幸自己一口酒都不喝,要不然他还怎么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半小时。而安总只是看那两位工程师几眼,却也没发话。

交底会议竟然一直无间断地开到下班时间。问题很多,有些想法柳钧当即记录,很有创意,果然是高品质的团队。只是外面下班电铃一响,问题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觉地停止发问。于是安总宣布散会。柳钧再次感觉好奇,若是换在他的腾飞,恐怕这次会议会延长起码两个小时。可是眼下的大家却都很自律,很照顾他,一个个都很准时地下班了。真够心平气和。

柳钧于会后跟着安总走进办公室,安总关上门问柳钧,研发程序走得顺利不顺利?看上去似乎挺顺利,那么会不会超前?安总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柳钧照实回答:“第一阶段与两家大学分别合作,一家大学的成果还没出来,还在摸索中,我们一起查找原因,不过早前也预知不可能那么快就获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来了,后一半可以看见曙光。我公司研究中心的进展稍微快于预期,与工程师们对项目倍加珍惜有关。从目前项目进展来看,时间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摆在这儿。”

“那么,零七年初?基本上是这个时间?”

“是的。从中午饭桌上与大家的接触来看,大伙儿好像都很希望能尽快做东海一号这个产品,我会努力在保证品质的基础上压缩时间。”

“你的工作不要受我这边同事的干扰,我们国家等待这个产品已经有许多年,我们不急一个月一个季度,但我们必须、一定要做到我们力所能及的高度。我宁可你稍微拖延几天,科学的态度是严谨,而不是大跃进。”

柳钧想不到安总能这么理解,说出这种话的安总完全不是因为他的勾兑起作用,而是安总真正能理解科研攻关的细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础上的支持。“安总,有您这话,我心里有底了。”

安总更让柳钧心里有底的是,如实跟他讲了二期资金由于种种原因,还有两百多万得后天才能凑齐,让柳钧要么等两天,等后天拿到汇票再走;要么明天就回,钱到账后打电汇给柳钧。柳钧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他哪儿敢走,他得钉着财务主管第一时间将钱给他。晚上他想请安总吃饭,安总正好有重要应酬,谢绝了。柳钧乐得去找旅馆住下,一个人好好将城市逛了一圈。上回来,天天醉生梦死,记忆中只有饭桌和足浴盆。

但第二天他就行动起来,抓住财务主管吃饭喝酒唱歌按摩,还有送红包。效果立竿见影,安总说钱后天到,钱果然后天到账,而钱一到账,柳钧拿了立刻赶飞北京,从北京转机回家。不仅仅是他,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如此珍惜时间,只除了一些国企的红顶商人。拿到第二笔钱,柳钧心头又放心许多。

第二天,柳钧一上班就找罗庆,让罗庆可以考虑开始布局东海一号分段的市场。通过这一次与安总公司底层人员的接触,柳钧意识到即使安总有再大野心,可凭安总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加工得出东海一号分段所需要的精度吗?他很怀疑。而安总他们不行,却恰恰是腾飞的机会。东海一号在中国的市场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腾飞即使只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经可以赚得非常滋润。

一起出差的崔冰冰却到晚上九点才来电让柳钧去分行接她,她从上海回来了。两人一见面就笑。崔冰冰笑柳钧又趴在刚交付的房子里自己做水电,穿一身连体工装。她真是很难理解这个工科生为什么非要在百忙当中抽出时间来自己接强电与弱电的线,柳钧告诉她这是功率需要、维修需要、布局需要等等,崔冰冰却总是不以为然,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岂不是更好。不过当周末柳钧去布线的时候,崔冰冰一定要跟去观摩,操持冲击钻的丈夫在她眼里比坐钢琴边的时候还帅,她承认自己低级趣味。

柳钧见崔冰冰脸色还行,不是很累,就问她要不要去吃广式宵夜,崔冰冰果然响应,她现在是两个人的需求,却表现出近三个人的食量,天天闲下来就喊饿,催得柳钧厨艺突飞猛进。上了车后,柳钧实在忍不住,笑道:“说个笑话给你听,宋总太太不是刚生一个儿子吗?结果这事儿居然影响很大,不少人指责宋总搞特权,打计划生育擦边球,呵呵,竟然也传到安总耳朵里了,安总抓着我问宋太太有什么特殊性,连说宋总够大胆。”

崔冰冰无法理解这事儿有什么好笑,想来想去,才理解地道:“你不了解国企,尤其是宋总他们的国企,他们抓计划生育抓得可严,几万人里面只要有一例出事,全部几万人一年的生育奖全当,大家人盯人地盯着呢。结果宋总自己钻政策空子,美国太太一生就是两个,下面的人还能不认为他这是明目张胆搞特权吗?”不过崔冰冰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不对,“噢,大家是不是都笑话宋总明知来自下面的怨言多,却管不住年轻貌美的太太要孩子,妻管严?”

“安总也是这么想,还自以为了然。人们都喜欢看现象而想当然,可你以为宋总是个怕事的人?我倒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正是宋总最想要的,是爱情的事实证明。”

崔冰冰刚想反对,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她一结婚就千方百计怀孕,特意通过父母找关系,去中医专家那儿开来中药,好好吃了近一个月,将养身体。此刻被柳钧一席话提醒,她忽然意识到,柳钧因喜欢小孩子而想要孩子,而她呢,她至今对身边乱窜的小孩子们没感觉,她怀孕的欣喜,更多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是爱情的事实证明,她得到了证明。因此怀孕后心胸简直是秋高气爽。这一刻,她理解了貌似强硬的宋运辉内心的虚弱,也看清貌似强大的自己内心的虚弱。她担心柳钧像看透宋运辉一样地看透她。

崔冰冰在银行消息灵通,她带给柳钧一个意外消息。据说杨巡最近贷了不少款,转到山西炒煤矿去了。还听说这两天煤矿所在地的市领导来本市考察,杨巡全套仪仗,全程陪同,还挤在两市领导会晤之间,上了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

“煤矿?跟他现有的产业有上下游关系吗?”

“需要有上下游关系吗?纯粹是资金运作,人际关系运作,是煤矿还是铜矿、铁矿、铝矿都没两样。不是说国家关闭小煤矿导致电煤紧张,害我们经常断电吗?可是小煤矿是说关就关的吗?每一次政策的推出,无非是市场的一次洗牌而已,你不得不承认,杨巡此人头脑活络,抓得住机会。听说现在煤价飞涨。”

柳钧的脑袋好一阵子才转过弯来,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方面与杨巡相比大大不如。“我听东东说,杨巡常去澳门赌博,赌得不小,在那儿住酒店不用自己掏钱。你说炒煤矿与赌,是不是半斤八两,实质是一样的。”

“反正不是正经开工厂挣利润的,在你眼里都是末流。杨巡嘛,去澳门一般是陪别人去的,既然去了,总得自己也下场玩几把,不能只做钱包。”

“什么啦,他自己也爱赌,以前严打的时候,大冷天的还在荒郊野外聚赌呢,我跟东东有次撞到他们,差点儿打起来。”

“他那样的人,赌性肯定是很足的。不过主要原因我看还是他家里没太太管着,你真不知道,太太管着对一个男人有多重要,哈哈。他死不死活不活拖着不离婚,彼此都不自在,何必。因为爱太太,还是因为与太太在儿女归属上相持不下,还是抠门不舍得割弃一部分财产给太太?”

“听他妹妹说,他为儿女读书受教育考虑,觉得应该让老婆在美国带着,可是他又不肯放弃儿女的归属,只好僵着。在本地办离婚,他若是不答应,他老婆哪怕再三头六臂,告到哪儿都没结果。做他老婆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崔冰冰奇道:“杨巡妹妹怎么连这种家务事也跟你说。你们在什么时间地点人物下说这些话?”

“那天电话里说件什么事,顺便问起,她说了这么多。你别多疑,我没问题。”

但崔冰冰还是患得患失上了,她每天混在江湖,见识好多男人在妻子怀孕不方便的时候出轨,有些还是一向操守不错的男人,可见下半身的诱惑有多大。再想到连宋总都要担心枕边人,这婚姻啊,整一个动态平衡体。直到夏天崔冰冰生了个女儿,小名淡淡,崔冰冰心头才尘埃落定,不知为何,与柳钧有了个孩子,才觉得真是一家人了。

淡淡妈白吃了那么肥,淡淡却是中等胖瘦,唯手长脚长,有乃父之风。崔冰冰总算是耐心坐了一个月的月子,但等月子坐满,她在银行办公室隔壁一幢大楼内租了一间小办公室,布置一番,她刚退休的妈领着保姆带着淡淡,白天就住在那办公室,等正常上班的崔冰冰两个小时过来做一回奶牛。崔冰冰迅速消瘦,淡淡迅速长大。柳钧心疼得跳脚,可是面对崔冰冰的坚持却无可奈何,他拗不过太太,唯有尊重太太的选择,心里却更尊重太太的精神。晚上淡淡哭的时候,他多多担待,承揽换尿布喂奶等事务。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以一家三口除了淡淡一个人胖,其他两个都瘦得很快。

但尊重,并不意味支持。包括崔冰冰的父母,全家无人支持崔冰冰只休一个月产假,玩命投入工作。崔冰冰只好一遍遍地解释,坐在她的位置,她不能退出三个月,否则死状悲惨,还不如一退到底,回家做全职主妇。关键还在,她享受工作带来的成就感,她无法放弃,那么只能这样。女友们有赞有弹,这也是崔冰冰预料到的结果。让崔冰冰最想不到的是来自嘉丽的支持,嘉丽对崔冰冰佩服得不行,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深知崔冰冰的不易。虽然有崔母这样的专家级医生把关淡淡的抚育,可崔母毕竟不是妇儿专家,跟不上育儿科学的进步。这方面便有嘉丽帮忙耐心细致地弥补。嘉丽送来眼下口碑最好的尿不湿、小衣服、纱巾、奶瓶等,本地买不到的,她就让钱宏明从上海买来,甚至从香港托钱宏明朋友带来,不惜工本,花钱如流水。

好东西只要用一下,就能体会出其中的妙处,崔冰冰对嘉丽感激不尽。她现在也做了妈妈,总算与嘉丽有了共同语言,可依然说不上几句话,两人思维频率不搭,跟嘉丽说话,崔冰冰得急死。不过崔冰冰终于向柳钧承认,嘉丽这个人确实很好,只是太不拿钱宏明的钱当钱,花钱太大手大脚。

柳钧即使睡眠不足,工作辛苦,将原本微微发福的身体减肥了下去,可是看到崔冰冰几乎每天大清早睡眼惺忪地为了催奶大吃几乎没放盐的猪脚汤,就佩服得不行,他再瘦,大清早也不会有这胃口。他让崔冰冰不妨学眼下的电力供应,停三开四,或者停四开三。崔冰冰怎么可能停三开四,她出其不意地回去上班,彻底打乱那个指望接替她的脑后有反骨的同事的布局,她若停,岂不是让反骨同事卷土重来。柳钧只能表示理解,并大力配合。

可是嘉丽有一天掏出镜子,让崔冰冰好好地看,却什么都不说。嘉丽的镜子有放大功能,崔冰冰一看镜子中黄脸婆一样的自己,尤其是看到粗大的毛孔,松垮的皮肤,禁不住大叫一声,毛骨悚然。她了解柳钧,此人好色。她想到比她早生几个月的梁思申,人家前几天来看她的时候保养得多好,难怪她先生紧张她。也难怪,柳钧从来不紧张她。可是,柳钧对她的黄脸婆样熟视无睹,是好事吗?当然是大糟特糟。

淡淡睡觉不老实,非得有人抱着她,等她睡着才可以放到床上。柳钧下班回家,这份差使当然与柳钧有关。等淡淡终于睡着,柳钧才拍醒下班回家小睡片刻的崔冰冰,让她醒来吃饭。崔冰冰见旁边没人,抓住丈夫的手轻问:“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灰头土脸?”

“没,一脸神圣的妈样。”

“妈样是你女儿看的,老婆样有没有?是不是糟糠之妻?”

“老婆样暂时严重缺位。嗳,我没要求,你别心急,我再提要求你得逼上梁山给我休书了。”

虽然柳钧说得很好,崔冰冰却不可能无视自然规律。“我真觉得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我非常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给我信心。柳钧,请经常抱抱我,生完孩子后你很少抱我。你才是我唯一的大补药,我最爱的是你。”

“你给淡淡喂奶,给我灌迷汤。”柳钧伸手抱抱妻子,就推她下去吃饭。崔冰冰意犹未尽,她不是个扭捏的人,有需求就说,就做,她像个考拉挂在柳钧身上,直抱到自己也不愿抱了,才放手,两人一起下去吃饭。桌上又是一碗催奶的鲤鱼汤,稀淡稀淡的,崔冰冰皱着眉头喝下去。柳钧看着这个美食家为女儿如此煎熬,实在看不下去,“别逼自己,你不是神仙。没奶可以喂配方奶,现在市面上很多,不行我也可以飞香港去买。”

听得丈夫疼惜,崔冰冰本来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她笑了,眼泪却滴滴答答落下来:“不能委屈我们淡淡……”可是说着说着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扯来纸巾笑着擦脸,眼泪越擦越多,脸上也很快无法再笑。

柳钧绕过桌子,让妻子在他怀里哭个痛快。妻子不用解说,他也已经懂了,换他坐妈妈这个位置,他也未必做到崔冰冰那么好,可崔冰冰是女人,是他忽视了强大的崔冰冰其实是个女人。难怪他有时候说崔冰冰是女强人,伊总是大吼一声:“老子最烦‘女强人’三个字!”女人再强,也逃不过生理限制,总之还是女人。崔冰冰也在内疚她为了工作委屈淡淡吧,于是堤内损失堤外补,那么难吃的猪蹄汤、鲤鱼汤都是闭着眼睛全喝,女金刚一样。其实,更该内疚的是他柳钧。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呢?晚上经常是崔冰冰泵奶后睡整觉,他半夜醒来喂女儿。据说这该是保姆的事儿,可是两个新爸妈又都不放心。他还可以做的,大概就是给妻子做大补药,多给她精神力量吧。他最喜欢崔冰冰不同于其他小女人的直爽,不需要他煞费苦心地乱猜。可是,当拥抱成为任务的时候,运作起来总是有点儿欠缺火候,但此事只有柳钧自己知道了,崔冰冰看不出来。

公司则是永远麻烦不断。这回的麻烦可以说是多年前埋伏在腾飞的定时炸弹终于被引爆。人行一纸通知下来,让柳钧前去解释,为什么说是外资公司,却完全用人民币出资。柳钧连忙先询问崔冰冰,怎么这个时候会提起出资问题。崔冰冰才想起最近严查地下钱庄,以防近期人民币跳跃式的大幅升值带来的境外外汇冲击。不仅仅查柳钧这种外资户头,连人民币大额存取也抓得更紧。柳钧心里有鬼,崔冰冰说的原理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唯有先硬着头皮去接受质询。点名让法人代表去,柳石堂即使想去也不成。

去之前,柳钧又找到过去工业区招商办的人员,一打听才知,原来腾飞不是个案,工业区不少企业为了争取外资企业税收减免政策,想方设法花点儿钱,通过中介去香港或者离岛注册皮包公司。有些胆子小,拿到境外执照后通过中间人的运作,找到一家需要人民币付大陆职员工资的港商,两家直接私自兑换,用于外汇注资验资之用,所以那些企业的起始注册资金大多不高。而大多数则是拿个境外公司的执照,通过关系用人民币注资。这些人都是这回被打击的对象,听说人行、外管局、工商一起查,查实的话,罪名不小,减免的税得吐出来,还得按上一个什么金融方面的罪名,最高可判刑五年。

柳钧满心忐忑,去前与崔冰冰反复斟酌口供。他告诉人行官员,他回国的时候带来外汇,那时候爸爸办的是工厂,他们考虑一家人反正说得清,就一次一次地把他的外汇兑成人民币,全数投入到新产品研发上去。年代久远,那些兑换的单子今天已经找不到。然后嘛,新公司成立,那时候还有兑换单子在,就视作外资入股了。这是他和崔冰冰商量出来的对策,一口咬定确实有外资进入,而且达到政策规定的外资公司的外资出资比例,只是当年注册操作时候有点儿弹性。唯有如此,才能方便未来缓缓幕后操作。毕竟柳钧与其他那些玩外资公司的不同,他是真护照,而且他在国外工作多年,有外币积蓄是理所当然,道理上讲得通。崔冰冰认定,地方人行不可能因柳钧这点儿小事通过外事途径查柳钧的德国账户信用卡,他们也无非是走走过场,最后罚点儿款向上邀功而已,这年头,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谁也不会太较真。

余下的事,就是崔冰冰上阵。她身处金融系统,在系统内上上下下跑得熟透,只要找对了人,那么这等一口咬定非原则性问题的小事就成不了原则性的大事。当然,罚款还是要交的,只是不需要割肉。坐牢就更不用提。问题在职业妇女崔冰冰手里处理得轻而易举。

其实据柳钧探知,工业区经过这么一番整肃,最后没一个坐牢的。这年头,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能在工业区办上几年厂子赚上几年钞票的,谁上头没有几条路子啊,几年下来,没亲戚也培养出朋友了。柳钧回头再看,不过是虚惊一场。

最头痛的还是公司本身的问题。产品的保密工作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工人记性好,动用五鬼搬运法慢慢将图纸一条线一个数据地泄露出去的,有职员跳槽带走思路的,还有被模仿的等等。罗庆终于忍无可忍,他提出一个方案,公司既然因为用材问题和质量管理严格问题,而不愿降低成本,导致无法与模仿偷盗者竞争,不得不在研发上加大投入不断提升产品层次,简直是形成恶性循环。不如在腾飞品牌之外设立类似服装的二线品牌,单独另辟车间或者厂区,专门跑量做与市面上差不多质量的产品,这样一来,谁都知道偷了腾飞的技术没意思,漏洞不堵自绝。而又因为另辟场地,不影响现有工人的品管意识。还可以让腾飞研发中心的技术延长生命期。

罗庆给柳钧举例,过去VCD这么贵,大伙儿手里钱又少,那么对不起,都买盗版,即使图像模糊也忍了,道德滚一边儿去。当年有人大魄力,一举降低正版VCD价格,大家一看稍微贵价就可以看正版,当然不再买盗版碟。而市场却还可以推出更高价的清晰版,满足部分特殊人士的需求。这就是市场。很多时候只要政策适当,善用市场那双看不见的手,反而事半功倍。

罗庆说这些,不过是抱着“不说白不说,说了是白说”的心态。因为他放弃人人争抢的公务员职位来到腾飞协助柳钧,正是因为他与柳钧有差不多的理念,科技是他们的宗教。他平时对业务人员的训诫中,也永远带着类似的内容,培养同事为腾飞的高品质理念而骄傲。可是现实摧毁理想,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让人动摇信心。

柳钧听了却道:“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止考虑一年两年,就像大众旗下不止一个品牌,单国内就有一汽大众的捷达、宝来,和上海大众的桑塔纳、POLO、帕萨特等,定价不同,品质自然也大大不同。可是早年资金不够,而且人手也还没培养出自觉,这个问题不能考虑。尤其是同一厂区不同品质平台,最终结果肯定是上至管理人员下至工人学好很难,学坏很容易。”

罗庆不禁笑了:“我还以为你会一口否决,甚至说我堕落。那么现在的机会合适了吗?我倒认为正合适,中心现在致力于东海一号配套的研究,眼下新产品开发不多,正好方便我们炒冷饭。”

“是这个理。我现在的想法是,腾飞原封不动,另外找地方建立新工厂。不同的品质,放不同的厂区,免得混淆腾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品管理念。但是……这就需要大幅资金投入,另起炉灶,不易啊。”

罗庆却看着老板的两只黑眼圈,直言不讳:“财力是个问题,可我看相对柳总而言,精力更是个问题。新爸爸不好当啊,哈哈,我就是个过来人,根据过来人的经验,恐怕柳总得等宝贝女儿断奶之后才有精力打理新厂事宜。可事不宜迟啊,柳总,目前中心出品减少,而市场永远是沉舟侧畔千帆过。”

“对,精力。我太太的朋友威胁我,一周岁远非尽头,带孩子最辛苦的时期是从孩子会爬会走开始,一直到上幼儿园之前,你永远无法想象孩子哪来这么多精力。所以你看,不能拿精力作借口,该做的事,立刻就得着手。”

精力不是借口,可没有精力再建一座分厂,却是事实。柳钧咨询家大业大的申华东,申父申宝田刚发家的时候,又是如何分配精力。申华东只有一个答案,“股权激励”。于是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曾经被柳钧否决的董其扬的提议。申华东告诉柳钧,当年他爸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出一个主意,将公司几个主要骨干职工变为股东,把一个老板忙不过来,变为几个得力股东一起忙活,在全市率先进行股份制改造。效果立竿见影,他放学回家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

“我也想过这个办法,可是我不愿上市,不上市的股权激励有效吗?”比如董总就看不上。“与年终奖又有什么不同,大家都不傻。”

“我家股改时候也没奢望上市,上市是股改之后很多年的事。可股改前后,人的积极性完全不一样了,也没人再提离职。就像原本你只是告诉驴,只要把车子拉到终点就有胡萝卜吃,那条胡萝卜很抽象,现在改成在驴脑袋面前挂一只一路够不着的胡萝卜,所起的作用完全不一样。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微妙,即使明知没有区别,可依然容易被挑逗。你这个做硬科学的很有必要学学我们的软科学。”

柳钧听着频频点头:“如果我股改,索性引入投资股东,可不可行?”

“如果我还在管市一机的话,我会说可能可行。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申华东一声冷笑,“我现在知道如今的资金多的是高产出的出路,谁耐烦投入到你们这种制造工厂。有那个钱,还不如买一块地皮放着等增值。”

柳钧白眼,可也无法不承认。不说投资资金流向,即便他们的招工也是如此,今年以来,愿意投身研发的名牌大学生寥若晨星,他的研发中心条件再好,也比不过外面精彩世界的诱惑。快钱,那也是挂人才面前的胡萝卜。如果用脚投票,制造业事实上已经排位全国最不招待见的行业前几名,即使是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企业,也无一例外。柳钧心中异常感慨,再加政府不重视,政策无倾斜,大环境无治理,照此下去还真不如做做衬衫鞋子,起码人不必如此殚精竭虑。

可他不就是有那么点儿贼心不死吗?

经几天考虑,最难的是说服他爸柳石堂,柳钧在腾飞高管会议上出其不意地提出引入高管成为腾飞股东的想法。他经过精算去年一年的利税收入,将释出的股份可能获得红利与年终奖对等,拿出干股分配办法。他看到,在他一条一条地宣读办法的时候,大伙儿的眼睛渐渐闪闪发亮。这个会议开到傍晚,整个会议室提前群星闪烁。即便理智如孙工、廖工、谭工等人,一样莫名兴奋。

于是三天后有关新工厂上马的会议,开得异常顺利。会议布置罗庆开始物色场地,行政经理老张开始准备注册资料、招聘主要财务经理、开始大规模员工培训。大家都兴奋异常,不用柳钧布置,工厂与中心的人自动联合,说是三天内根据投资额拉出一份设备清单。转眼,工厂又与行政部联络,主动提出培训计划的共同制订。

大家都是熟手,都不需要柳钧指挥协调,他们自己协调得周全周到。本来罗庆与工厂负责人有点儿矛盾,这会儿也不提了,可谓真正全力地发挥主观能动性,群策群力。

而这,才是柳钧刚刚提出干股方案三天之后,设想还未转化为白纸黑字的法律文件,可他们已经将挂在唇边的萝卜化为动力,全力以赴了。柳钧很容易就看到新公司顺利运作的前景。即便是他原本用至饱和的精力,现在也可以收回一些了,各部门自有其他股东替他操心。可见全世界都通用的法则,自有其存在的必然性。

会议结束,连新公司的名字也有了:腾达。

柳钧觉得快得不可思议,可是大伙儿却从闭门会议出去后,自发自觉地做上了。研发中心的工程师们在腾达项目上出不了太多力,但他们明显也表现得更有劲。弄得柳钧轻松得不行,大把时间回家抱娃娃去,解放娃她娘。

但轻松也不过是一天两天,随着罗庆快速确认工厂地址,柳钧便开始亲自一块一块地前去实地查看。优惠政策太多,条件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么一定不是真的,基本上就是抛个诱饵给你,等你上门就关门打狗,这种事情听得太多。条件看似还行的,那么只要开车周围转几圈,抄下几家企业名称,打朋友们电话问一遍,通过朋友介绍找上已经扎根企业的老板咨询,不仅咨询招商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到实处,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还得问清楚这个地方的地头蛇诸如水电通讯交通税务等部门是不是姓周名扒皮。

此时的柳钧已经不同于腾飞启动时,此时的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工厂每天层出不穷的事件是最好的老师,他早在南墙撞得皮糙肉厚,不仅吃一堑长一智,更是熟能生巧,举一反三。因此,腾达的地址很快确定下来,在一处开发区,政策优惠,交通对于柳钧的工厂需要公路和水运而言是便利,对于普通居民则是不便利,然而正是这样的土地才能拿到低价。与政府部门藕断丝连的罗庆则是通过朋友获知,附近将很快修建快速交通干道。柳钧一口吃下两百亩土地,约定三年付清土地出让金,第一次付一半。

等不到一个月时间将两百亩五通一平的土地用围墙围起来,柳钧站在专门通往腾达的双车道水泥路上,看着似乎一眼望不到边的雪白围墙,对抱着孩子跟来看热闹的崔冰冰说,这感觉,真像是建立一个小王国。人在此时不产生出一点儿自豪感,几乎不可能。而罗庆他们也纷纷拖家带口开着自己的车子过来看,他们这会儿看腾达,与以前看到腾飞的时候心情大不相同,现在如小王国一般的腾达,其中有一块就是他们的。那种拥有的感觉,就是当家做主人的踏实感。

腾达的进程顺利推进,似乎除了钱是个问题,其他都不是问题,因为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大小股东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效果当然非柳钧当年与他爸两个人管理腾飞基建时候可比。然而就在这顺风顺水的时候,一个东北口音的电话打进柳钧手机,没头没脑地问柳钧是不是腾飞公司老板,德资公司老板怎么是中国人,老板的电话怎么能一打就通,会不会是沿海一带有名的皮包公司。柳钧没回答,让他们如果有疑问,不如直接过来这边工商局查注册登记,说完就挂了电话。

但是放下手机,柳钧却想到一处破绽,那个没头没脑的电话怎么知道腾飞是德资。再翻看手机来电记录,没错,显示的区号正与安总的相同。柳钧心中生出一丝不详。他想来想去,决定自己暂时不出面,由罗庆与一位客户联系,询问安总公司究竟怎样了。

消息很快传来。安总的公司目前奄奄一息,眼看新年来临,可公司账户上连发基本工资的钱都没有,公司财务每天须得拆东墙补西墙才能维持公司日常开销,连安总的车子也卖了抵债,安总眼下打车上下班,也不常出门开会出差了,倒是经常跑政府机关要政策。许多工人家中没存款,东北人家一到冬天就面临供暖问题,许多工人交不出供暖费。公司目前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

《艰难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