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盛怒惩不肖

宝玉说了麒麟的来历,湘云拿出那个麒麟来。宝玉接过,说:“亏你捡了。”湘云说:“幸亏是这个,将来做了官,把印丢了就完了。”宝玉说:“丢了印倒平常,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来茶,与湘云说了些离别情,回顾了多年的情谊。湘云取出戒指,赠给她。宝玉刚一插嘴,湘云就挖苦他见了林妹妹就不知怎样好了。袭人打断二人的话,求湘云帮她做一双鞋。湘云感到奇怪,贾府养着裁剪、针线两班人,为什么还要她帮做?袭人不便说被宝玉踢伤,只说身体不好,而宝玉的衣服鞋袜从来不让那些人做,只好拜托湘云。湘云说宝玉铰了她做的扇套,又叫她做鞋,她成奴才了。宝玉连忙赔礼。袭人说明是宝玉惹恼黛玉,黛玉铰的。湘云赌气说,黛玉既会铰,就叫黛玉做。袭人又解释黛玉体弱多病,去年一年才做了个香袋,今年还没动过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请二爷去会客。”宝玉一听贾雨村来了,浑身不自在。袭人忙为他换会客的衣裳,劝他赶快去。湘云也劝宝玉,虽然他不愿考功名,也该常会会官场上的人,将来也好来往应酬,别光在脂粉队里混。宝玉动了气,赶湘云走。袭人劝湘云别在意,上次宝钗提过一次,他就把宝钗晾在这里,自己走了;若是林姑娘,岂不要哭死?宝玉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混账话!”二人笑着说:“这是混账话?”

黛玉看了宝玉弄来的野史外传,上面许多姻缘都是由鸳鸯凤凰、玉佩金环等玩物撮合而成。湘云去了怡红院,她生怕宝玉也有个麒麟,与湘云来一段风liu佳话,忙赶到怡红院,站在窗外偷听,正听到湘云劝宝玉与官场上的人会会,宝玉说林姑娘不会说这种混账话。黛玉不由又惊又喜,又悲又叹。自己眼力不错,宝玉果然是她的知己。但自己气弱血亏,只怕难于久在人世,岂不是命薄?想着,不由珠泪涟涟,忙转身就走。

宝玉出门,正见黛玉在前面走,似乎边走边擦泪,连忙赶上去问候。黛玉强作笑颜,说:“谁哭了?”宝玉说:“眼上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抬手为她擦泪。她忙退后两步,说:“又动手动脚的。”“说话忘了情,也就顾不得死活。”“死了倒不值什么,丢下什么‘金’又是什么‘麟麟’,可怎么好?”宝玉又急了,问:“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呢还是气我?”黛玉深悔又说了莽撞话,笑着说:“我说错了。看你急得一脸汗。”不禁伸手为他擦汗。宝玉瞅了半天,方没头没脑地说:“你放心。”黛玉怔了半天问:“我有什么不放心?”宝玉叹口气,说:“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果然我不明白什么放心不放心。”“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平日的心意白用了,连你平日待我的心意也辜负了。你就是因为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病,假如想开些,也不会一天重似一天。”黛玉如遭雷轰电击,只觉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心中有万语千言,却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呆怔怔地望着他。他心中也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同样呆怔怔地盯着她。黛玉终于“咳”了一声,转身要走。宝玉忙拉住她,要一诉衷肠。黛玉拭着泪推开他的手,说:“你的话我都明白。”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玉出门慌张,忘了拿扇子,袭人拿了送来,见二人如此缠mian缱绻,远远站下;见黛玉走了,宝玉还站着发呆,就走上前去。宝玉却一把拉住她,说:“好妹妹,我的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天我胆大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只有你的痛好了,我的痛才能好。”袭人吓得大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会客!”宝玉这才醒过窍来,涨红了脸,夺过扇子就走。

袭人思量,宝玉定为黛玉入了魔,生怕二人将来犯下风liu罪过,又无法劝阻,不由滴下泪来。宝钗走来,说:“大毒日头底下,出什么神?”袭人忙掩饰:“那里有两个雀儿打架,我看呢!”宝钗关心地问:“宝兄弟匆匆忙忙去哪里?”袭人说:“老爷叫他。”宝钗担心宝玉受教训,袭人说去会客。宝钗就埋怨客人不知趣,大热的天胡跑什么,又问起湘云在怡红院做什么,袭人说请她给宝玉做鞋。宝钗说出湘云的困境,自她父亲死后,她依附叔叔,她婶子为了省钱,什么活儿都是她亲手做;别看她表面上说说笑笑,背地里却常伤心落泪。抱怨袭人不体贴湘云。袭人这才知道湘云如此劳累,后悔不该请她做活。宝钗让袭人只管把宝玉的东西让针线上的做去,袭人说根本瞒不过宝玉,只好自己做了。二人正说着,一个老婆子跑来,说是金钏儿好好的,跳井自尽了。袭人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奔向王夫人处。

王夫人房中鸦雀无声,她自己独坐里间垂泪。宝钗在一旁默默坐下,王夫人问宝钗,见了宝玉没有?接着说金钏儿跳井死了。宝钗这才问原因。王夫人说:“前几天她弄坏我的一件东西,我一气打她一巴掌,撵她出去,想着气她几天,再让她进来。谁知她气性这么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安慰她:“姨娘是慈善人,才这样想。多半不是她跳井,可能是她在井边玩耍,不小心失足落井。纵然是她生气投井,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不值得可惜。”王夫人说:“话虽如此说,到底我心中不安。”宝钗让王夫人多赏她家几两银子,就算尽了主仆之情。王夫人说已赏她娘五十两银子,还想送她几套像样的衣裳装殓。想起黛玉有几件新衣,又知黛玉性子不好,正没处抓挠。宝钗就回去把自己的衣裳取来两套。

宝钗回来,见宝玉坐在王夫人身边落泪,王夫人正说他什么,见她进去就住了口。宝钗已猜出几分,把衣服交明。王夫人叫来金钏儿的娘,又拿出几件首饰,与衣裳一同赏给她,吩咐:“请几个僧人念经超度她。”金钏儿的娘磕头谢了,退了出去。

宝玉会过贾雨村,得知金钏儿含羞自尽,不由五内如焚,又让王夫人说了一番,正无话可说,见宝钗进来,就退出去。他心中哀伤,背着手,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连声感叹。他信步进了大厅,忽然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看,却是贾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垂手恭立。贾政恼怒地说:“方才雨村要见你,你磨蹭了半天才来;来了又畏畏葸葸,全没有一点儿大家风度。这会子又唉声叹气,为什么这样?”宝玉此时一心为金钏儿的事感伤,竟未听见贾政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站着。贾政更加有气,正想教训他,忽听人回忠顺亲王府有人来,心中疑惑,平日不与忠顺府来往,来人做什么?忙换了衣裳,出来接见,却是忠顺府的长府官。二人见了礼,落座献茶,未及寒暄,那官儿就说:“下官奉命而来,有事相求,烦老先生看王爷面上做主。”贾政摸不着头脑,赔笑问:“请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官儿冷笑着说:“我们府有一个唱小旦的琪官,突然三五天不见影踪。各处查访,全城人都说他与那位衔玉的令郎相好。下官启明王爷,王爷说他一刻也离不开琪官。故此求老先生转达令郎,请将琪官放回。”说完打了一躬。

贾政又惊又气,忙唤宝玉来,怒喝:“该死的奴才!你不好好读书倒罢了,怎么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把他藏在哪里?”宝玉大吃一惊,支吾道:“什么是‘琪官’?我怎会藏他?”那官儿冷笑着说:“现有证据,公子怎说不知?那红汗巾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如遭雷击,情知无法隐瞒,只好说:“听说他在城东二十里买了一处田庄,大概在那里。”那官儿说:“找不到还要来请教。”就匆匆告辞离去。贾政气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官儿,一面喝令:“站在那儿别动,回来有话问你!”送走那官儿,贾政才回身,见贾环与几个小厮乱跑,就命小厮打贾环。贾环吓得筋酥骨软,灵机一动,说:“那边井里淹死一个丫头,泡得可怕,吓得我慌忙跑开。”贾政又惊又疑,自言自语:“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自祖宗以来,都是宽柔待下,是谁弄出这种事来?”喝令:“叫贾琏、赖大来!”贾环忙跪下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了太太房里的人,都不知道。”贾政让小厮离去,贾环才说:“我母亲说,二哥拉着金钏儿强奸未遂,打了一顿,金钏儿就赌气跳井了。”贾政气得七窍生烟,大喝:“拿宝玉来!”边向书房走边说:“今天再有人来劝我,我把官职家产交给他跟宝玉过去,我就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免得上辱先人,下受逆子的气!”

门客仆从见这阵势,谁敢多嘴,忙溜之乎也。贾政直挺挺坐下来,一迭连声地叫:“拿宝玉!拿大棍!拿绳捆上!谁敢往里报情,立刻打死!”宝玉正在厅上急得团团乱转,想派人往里面报个信儿,可这一阵连茗烟也不知在哪里。好容易过来个老婆子,却又聋,什么都听不清,宝玉越着急,她越打岔。这时,贾政的小厮走来,逼他马上去。贾政一见他,眼都红了,什么也不说,喝令:“堵上嘴,打死他!”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得把他按在板凳上,打了十来板。贾政嫌打得轻,夺过板子,狠命打起来。

宝玉自知求饶也没用,起先还乱哭乱嚷,后来渐渐气息微弱,哭不出来。门客见贾政真往死里打他,纷纷劝阻。贾政大嚷:“都是你们平日把他捧坏了,还来劝解!明日捧得他弑父弑君,你们还来劝?”门客见他气急败坏,忙着找人往里报信。王夫人不敢惊动贾母,筋斗流星地赶来。贾政如同火上加油,板子下得更重。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说:“你们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着劝:“宝玉虽该打,老爷也要保重。炎暑天气,假如老太太有个好歹,岂不闹大了?”贾政只怪王夫人平时护着宝玉,非要用绳子勒死他不可。王夫人抱住宝玉哭着说:“我都五十岁了,才有这一个孽障。老爷要勒死他我也不敢劝,先把我勒死,我们娘儿俩不如一同死了,到阴司也有个依靠。”贾政长叹一声,颓然坐到椅子上,泪如雨下。王夫人见宝玉脸无血色,绿纱内裤上尽是血迹,忍不住给他褪下裤子,见从大腿到屁股,没有一寸好肉,哭一声“苦命的儿”,又哭起贾珠来。凤姐儿妯娌、姊妹都赶来了,李纨跟着放声大哭,贾政的泪也如断线珠子般直滚下来。

忽听窗外一声颤巍巍的声音:“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老母来了,慌忙迎出来,上前躬身赔笑说:“大热的天,母亲怎么自己出来,有话叫儿子进去吩咐不行?”贾母止住步,厉声说:“我虽有话吩咐,可是我没养个好儿子,叫我跟谁说去?”贾政见母亲气愤已极,跪下说:“为儿的教训儿子,也是为的光宗耀祖。”贾母啐他一口,说:“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的?”贾政见贾母老泪纵横,说:“儿子一时性急,再不打他了。”贾母冷笑着说:“想来是你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离开你,大家干净!”当下传令:“备轿去!我和你们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她又对王夫人说:“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长大了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贾政连忙叩头,说:“母亲这样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说:“你分明让我无立足之地,反说我来!我们走了,你心里干净。”又命:“快准备行李车辆去!”贾政只是跪着叩头。

贾母来看宝玉,这顿打实在太狠了,不禁又疼又气,也抱住他大哭起来。王夫人、凤姐儿好容易劝住她,凤姐儿命丫鬟媳妇用藤屉子春凳抬上宝玉,随着贾母抬进上房。贾政跟进去,看宝玉的伤,后悔打重了。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哭诉,宝玉怎么不替贾珠死了,留下贾珠,也免他父亲生气。贾政只好再向贾母认错,被贾母喝退。薛姨妈、宝钗、湘云、袭人闻讯赶来。袭人满腹委屈,又不便当众使出来,就来到二门,命人找来茗烟,责怪他不早去报信,又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因。茗烟说他当时不在跟前,他去打听了,是因为琪官和金钏儿的事打的,琪官的事可能是薛大爷捅出去的,金钏儿的事可能是三爷说的。袭人回来,见众人已为宝玉治疗过,贾母让抬回去好好调养,就跟着回到怡红院,待众人散去,才上去服侍,含着泪问:“怎么打成这样?”宝玉叹口气,说:“不过就是那些事,问它做什么?你看看打坏哪里没有。”袭人轻轻地给他褪下内裤,只见大腿往上乌紫,满是四指宽的伤痕,咬着牙说:“我的娘,打这么狠!你能听我一句话,也到不了这个地步。幸亏没有伤筋动骨。”

小丫头说:“宝姑娘来了。”袭人见来不及为宝玉穿衣,便用一床夹纱被给他盖上。宝钗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吩咐袭人:“晚上用酒把这药化开,替他敷上,是散瘀解毒的。”又问宝玉:“这会子好些了?”宝玉道了谢,让了座。宝钗叹息一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她猛地意识到话过了头,忙咽下后半句,不由羞红了脸。宝玉听这话如此亲密,再看她那娇羞的模样,心中大为感动,把疼痛忘到九霄云外。能有这样几个红粉知己,就是死了,一生事业付诸东流,也心满意足了。宝钗问起他挨打的原因,袭人把茗烟的话学一遍,宝玉才知还有贾环从中使坏。他见又拉上薛蟠,生怕宝钗难堪,忙制止袭人,说:“薛大哥从来不这样,你们别胡猜。”

宝钗猜知宝玉的用意,为他被打成这样还护着别人而感动;假如他能把这种心思用到大事上,老爷也喜欢他了。再想薛蟠放肆无度,说出宝玉,在情理之中。她就安慰袭人,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她哥哥本来就是那种人,天不怕地不怕,到处信口胡说。袭人也知说得过火了,见宝钗这样说,羞愧无言。宝玉也觉宝钗说得有理,正想说话,宝钗却起身告辞了。袭人送她出去,再三道谢。宝钗又叮嘱她别让宝玉胡思乱想,想什么吃的、玩的,直接到蘅芜院要,千万别再惊动老爷,宝玉再吃亏。

宝玉昏昏沉沉,见蒋玉菡进来,诉说忠顺王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诉为他投井之事。恍惚中有人推他,又听悲啼之声,睁眼一看,却是黛玉坐在身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泪流满面。他想爬起来,下身疼痛难忍,依旧趴下,心疼地责备:“你来做什么?太阳虽已落下,余热还没散尽,要中了暑呢?我虽挨了打,倒不觉痛,你要为自己多操些心。”黛玉听如此说,虽未号啕大哭,却气塞咽喉,千言万语,难以说出。好半天,她才抽抽噎噎地说:“从此你都改了吧!”宝玉长叹一声,说:“你放心,我就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忽听人报:“二奶奶来了。”黛玉忙起身,要从后门走。宝玉一把拉住她,不让她走。她指指红肿的双眼,生怕凤姐儿拿她取笑,宝玉才放她走了。凤姐儿进来,问了伤痛,吩咐他想吃什么派人找她。接着薛姨妈来了,贾母也派人来了。

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两口汤,又昏睡了。府里有头脸的婆子、媳妇相继赶来探望,袭人在外间接待,一一道谢,让座敬茶。王夫人派人叫一个人过去,袭人安排好晴雯等人,来到上房。王夫人埋怨她说:“你不管派谁来不行,自己来了,谁服侍他?”袭人说二爷已睡了,她安排好了人,怕别人来听不明白,误了事。王夫人说:“没什么事,只问他这会子怎么样?”袭人说:“给二爷敷上宝姑娘的药,好多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说:“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吃了两口,要酸梅汤吃。我怕激着他了,热毒散不出去,劝了半天,给他调了些玫瑰膏子吃了。他嫌吃烦了,不香甜。”王夫人让彩云拿两瓶香露来。袭人接过看,是三寸大小的玻璃瓶,上面是螺丝银盖,鹅黄色的笺子上分别写着“木樨清露”、“玫瑰清露”。袭人称赞:“好珍贵的东西。”王夫人说:“这是外国进贡的。你好好收着,别糟蹋了。”

袭人正要走,王夫人叫住她,问:“我恍惚听人说,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袭人说:“我只听说是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找老爷要,老爷才打的。”王夫人摇头不信,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袭人说:“别的原因我不知道,今天大胆在太太面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请太太别生气。”王夫人说:“你说就是了。”袭人说:“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念声佛,说:“我的儿!亏了你也和我的心一样。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他一个,他又生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就惯坏了他。我常哭一阵,劝一阵,当时他好一阵子,过后还是老样,直到吃了亏才罢。假如打坏了,我依靠谁呢?”说着,不由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悲伤,也不禁伤心落泪,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福分了。哪一天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亲近他。我还记挂着一件事,常想来回太太,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忙问:“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听到众人都夸你,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谁知你的话都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袭人说:“我只想请太太生个法儿,让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吃了一惊,忙问:“难道他和谁作怪了?”袭人说:“太太别多心,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大了,姑娘们也大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不能不让人担心。二爷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偏好在我们队里闹。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编得畜生都不如。将来人说二爷好,大家还好过,若叫人说出不是来,我们粉身碎骨是小事,二爷一生的名声岂不完了?俗话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时就防避的好。”

王夫人如雷轰电击,正触了金钏儿之事,更加喜欢袭人,笑着把宝玉托付给她,决不亏待她。袭人回去,正值宝玉醒来,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即命调来吃。他记挂着黛玉,又怕袭人说,就支使袭人去宝钗处借书,然后吩咐晴雯去黛玉那里,看她做什么,说他好了。晴雯怕就这样去,不好说话。宝玉就拿出两条手帕,让晴雯以送手帕为借口。晴雯又怕黛玉疑心,宝玉让她只管放心。晴雯到了潇湘馆,见屋里没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说:“晴雯。”黛玉问:“做什么?”晴雯说:“二爷让我给姑娘送手帕。”黛玉纳了一阵闷,方恍然大悟,让她留下手帕。

黛玉拿着手帕,细想宝玉对她的关怀体贴,不觉神魂驰荡,心中掀起热浪。就命掌灯,研墨蘸笔,在两块帕子上题了三首诗,写出心中的缠mian幽怨。再想继续写时,觉得浑身火热,脸上发烧,对着镜子一照,见两腮通红,却不知正是病根。她拿着帕子睡下,仍在思索。

袭人到了蘅芜院,宝钗去她母亲那里了,直等到二更方回。宝钗回到母亲那里,薛姨妈也听说宝玉挨打是为薛蟠透露了宝玉和琪官相好的消息。薛姨妈责怪薛蟠胡闹,连累宝玉挨打。恰巧此事并不是薛蟠捅出去的,就使性子跟他妈吵闹起来,宝钗就劝他不要这样。谁知反而惹恼了他,抄起一根门闩,要去打死宝玉,大家才干净。薛姨妈拉住他,让他先打死她。他就跟母亲大吵大闹。宝钗责备他不该这样,说得字字在理。薛蟠词穷理屈,无话可说,绞尽脑汁,想出话来堵宝钗:“你不要和我闹,你这金的要配玉的,见他有那玩意儿,自然处处护着他。”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着说:“妈妈,你听哥哥说的什么话!”薛蟠这才知话说重了,赌气回房睡觉。

宝钗满腹委屈,含泪别了母亲,回到房里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顾不得梳洗,去看母亲。可巧碰上黛玉,问她:“哪里去?”她说:“家去。”黛玉见她无精打采,两眼红肿,取笑说:“姐姐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泪,也治不好棒伤。”宝钗虽听出黛玉挖苦她,但因记挂着母亲、哥哥,也不回头,一直走了。黛玉立在花荫下,见李纨、三春姊妹及亲友一起一起地走向怡红院,正纳闷怎么不见凤姐儿,却见她搀着贾母,后面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周姨娘一群人走来。

《红楼梦白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