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马达此生经历的最悲壮的事件,就是一九八七年五月,从三千里外的大西南率着3756厂四千人进行大转移。动迁之前,一切都是严格保密的,除了厂党委成员和几个厂长,没人知道这次抗命迁厂的决策内幕和运作情况。为蒙住当地政府,五月一日夜间已要走了,马达和厂领导还陪着当地县长、书记喝了场酒。席间和主管县长大谈了一通新厂房建设的事,说是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厂子从山窝里迁到县城。
    喝罢酒,回到六里沟厂部,马达和厂党委连夜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在会上宣布了迁厂决定,要求全厂干部职工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于五月五日之前离厂,五月十日前带着户口本到汉江省文山城关工业园报到,办理户口手续,逾期责任自负。
    一切都经过精心策划:国家部委拨下来的四千万元安置款已悄然转走,生产设备拆除打包,连山窝里的厂房、住房都找好了新主家,签了个连卖带送的协议。赵安邦和钱惠人那边十分积极,配合默契,在文山地区代为征集了八十多辆卡车,经三千里跋涉悄然开进了山,承担运载生产设备的任务。对职工的安排也是细致到位的,文山火车站和城关工业园都设了接待处,有专门的班子接待。这边头一批五十多辆卡车载着生产设备准备出山时,赵安邦的电话就过来了,说是已在恭候。
    尽管没能如愿迁往省城、平州,而是迁往文山,可总算回到了汉江省,全厂干部群众还是很满意的。迁厂进行得十分顺利,五天之内四千人几乎全出了山,近千吨机器设备也一批批运了出去。因为设备太多,有些就先运到附近关系单位藏了起来。待当地政府有所察觉时,大山窝里的那个3756厂已是一片狼籍的废墟了。
    大西南当地领导们几乎气疯了,跑去上级地委汇报。地委领导不敢轻信,调查属实之后,才向省委正式汇报。省委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又下去了解情况,了解清楚后,向国家部委紧急通报。尽管各级都抓得很紧,但还是晚了一步,国家部委有关部门打电话找到汉江省时,已是十二天零十一小时过去了。
    这十二天全在马达和赵安邦事先的计算之中,他们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在这短短十二天里,3756厂四千人在文山市白山子县以迅雷不及眼耳的速度落了户,国营山河电视机厂也在城关工业园正式挂了牌。挂牌时,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全出席了,赵安邦还把文山市委书记陈同和请了过来。陈同和挺高兴,在挂牌仪式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山河电视机厂落户文山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然而,让陈同和没想到的是,出席挂牌仪式回来的当天下午,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就打来了,追问陈同和和文山市委,知道不知道有家代号为3756的军工厂迁到文山来了?陈同和可不知道3756厂和山河电视机厂本是一回事,回答省政府办公厅说,没这回事。次日一早,省委办公厅又来了个电话,还发来了几份电传材料,其中有大西南那个兄弟省区的相关通报,3756厂的情况介绍,和国家部委调查3756厂去向的明码电报。陈同和看过这些材料才算弄明白,山河电视机厂落户城关工业园是怎么回事?!一怒之下,当即把马达和赵安邦同时叫到了市委。
    谈话是分开进行的。陈同和和赵安邦谈时,马达就在隔壁房间忐忑不安地坐着,思索对策。其实也没啥好对策,这场暴风雨本来就在预料之中,该死该活X朝上,反正四千人的户口落在文山了!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安邦,他根据干部职工的意愿和企业发展的考虑抗命迁厂蓄谋已久,赵安邦不是同谋,不该为他陪绑。
    然而,陈同和不但把赵安邦看成了同谋,甚至把赵安邦当成了主谋,口气严厉地对赵安邦训个不停,声音一阵阵传到门外:“……你这个赵安邦,就是不接受教训!在古龙县管农业,你敢分地!到白山子管工业,你敢私自接收这么大一个军工企业!你说怎么办吧?国家部委和省委都追过来了,让我们文山市委怎么解释!”
    赵安邦被训惨了,徒劳地辩解着什么,声音很小,马达支着耳朵也听不清。
    后来,又听到陈同和高声说:“什么馅饼啊?这种馅饼不好吃,要噎死人的!这事和分地的性质虽然不同,可仍然是十分错误的!你赵安邦是党员干部啊,怎么能这么胡来呢?国家部委对3756厂的安置是否合理与你有什么关系?找死啊!”
    赵安邦又解释起来,内容仍听不清,不过,马达能想像到赵安邦的狼狈。
    陈同和最后说:“行了,这我知道,我也希望马达和他这个厂能留在文山,省里和北京的工作我和市委做做看吧!不过,你别再狡辩了,别说事先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厂子过来,能没手续吗?你就不问问那个马书记?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赵安邦灰头土脸出来后,马达才被叫进办公室,进去时,马达多少有些底了。
    果然,陈同和对他很客气,“马达同志啊,说说吧,是怎么个事啊?现在国家部委四处发电报,找你们这个3756厂,你们敢和国家捉迷藏,我可不敢啊!”
    马达便说了起来,只谈自己和厂党委的决定,绝口不谈省城的伟大洗澡以及和赵安邦、钱惠人私下进行的秘密谈判,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赵安邦是受了他的骗。
    陈同和不信,讥讽说:“马达同志,你别替赵县长打掩护了,你胆子不小,我们这位赵县长胆子更大,要由着赵县长胡来,他能把联合国大厦都扛到文山来!”
    马达壮着胆开玩笑道:“陈书记,那赵县长得算人才!赵安邦要真把联合国大厦给你扛到文山来,文山市委的办公条件就改善了,你干脆当联合国秘书长吧!”
    陈同和被逗笑了,“马达同志,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咱们说正事!不管怎么说,厂子已经迁过来了,我们文山当然不能让你们走,该做的工作我们会积极做!但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国家部委有关部门不会和你就这么算了,会处分你的!”
    马达点头道:“陈书记,这我心里有数,了不起开除党籍,撤职罢官!”
    陈同和想了想,含蓄地说:“也不要太担心,就算开除了党籍,也可以重新入党嘛!你们那边如果不把你和其他厂级干部的档案转来,我们可以重建档案!”
    马达听到这话想:看来他死不了了,文山市委和陈同和有这个态度,事情就好办了,何况这次冒险迁厂是为了全厂干部职工的利益,得到了干部职工的真诚拥护。往好处想,风波过后自己这个厂党委书记也许还能干下去。往坏处想,文山市委也得给他碗粥喝,毕竟是他冒险抗命给文山带来了一个偌大的电视机制造企业。
    可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会这么严重。3756厂既已搬迁到文山,再回大西南原址是不可能了,汉江省委出面协调,陈同和代表市委三次赴京做了大量工作,终于说动国家部委改变初衷,同意将3756厂安置到文山。可这一安置文件下达的同时,国家部委主管局的调查组也下来了,查处重点除了违令迁厂之外,竟还有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据说山里那些连卖带送的厂房、住房,给国家造成了一千三百余万的巨大损失。调查组郑组长吓唬他说,马达同志,监狱的大门已对你打开了!
    陈同和书记真是个敢担责任的大好人,并不像钱惠人形容的那样,是什么保守人物。陈同和得知这一严重情况后,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了,几次找到调查组,软硬兼施,向那位强硬的郑组长施加压力。陈同和说,马达同志造成了什么国有资产流失啊?山沟里的那些破房子当真值那么多钱?卖给你,你要吗?再说,这些房子是协议卖给当地乡政府的,就算作价低了些,也是便宜了当地政府嘛!郑组长不买陈同和的账,要把他带回北京隔离审查。不料,就在要走的那天,两千多号干部职工陆续赶来,将调查组所住的宾馆围住了,吓得郑组长面无人色,向公安局告急。
    公安局一个人没来,僵持半天之后,陈同和带着市委办公厅的一位秘书赶来了。
    陈同和指着聚在楼下的黑压压的人群,语重心长地对郑组长说:“老郑啊,你看看,听说你们要带马达同志走,这么多干部群众来给马达送行,说明什么啊?”
    郑组长可不糊涂,“陈书记,他们这不是送行,分明是聚众闹事!闹事!”
    陈同和笑道:“作为文山市委书记,我没看到谁在闹事,倒是发现了一个好干部,这个好干部就是马达!你们培养了这么一位好干部,我要深深感谢你们啊!”
    郑组长最终没能把他带走,而是被陈同和灌醉之后,由赵安邦陪同去了北京。到北京后,赵安邦通过陈同和的关系,请出了国家部委的一位老领导,老领导再次出面协调,最终将这事摆平了。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没再追究下去,档案也转了,只不过档案里多了个处分决定:撤销厂党委书记职务,开除党籍留党察看两年。
    陈同和和文山市委没把处分当回事,一九八七年底即下文任命他为文山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兼山河电视机厂厂长。隶属关系也变了,变成了市辖企业,厂子虽然还在城关工业园,但却不归县里管了,赵安邦、钱惠人算是白忙活一场。这个结果是赵安邦没想到的,据说赵安邦跑到市委找陈同和交涉过一次,问陈同和为什么?陈同和的回答很简单,只硬邦邦的一句话,“我的原则是,不能让违规者赚便宜!”
    然而,陈同和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实际上让赵安邦占了便宜,次年二月县委班子调整,赵安邦由排末位的副县长一跃而成为县长兼县委副书记,钱惠人做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也就在那时,于华北从古龙县委书记调任文山副市长,主管工业。
    八十年代末的文山是令人难忘的。那时不是现在,啥都过剩,那年头除了人啥都紧缺,尤其是彩电,供不应求,次品处理都得凭关系。山河电视机厂真是一片红火啊,不但厂子效益好,也带活了文山一方经济。一直到今天,赵安邦都不能不承认:正是从3756厂落户城关工业园那天开始,文山才有了真正的电子工业企业。
    白山子乡镇企业崛起的第一部发动机也是他带来的这个3756厂,当年的赵县长围绕山河牌电视机做了多少文章啊!电子元件厂、塑品厂、纸箱厂,几乎把生产山河电视机的所有可以外包的配套生产项目全包揽了。他一般来说还是支持的,能给赵安邦和县政府帮的忙都帮了,没啥对不起赵安邦的。当然,也得承认,他目光有些短浅,缺乏预见性,得到市委和陈同和书记的重用后,对赵安邦的态度有点小傲慢,觉得自己不但是厂长,还兼着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有时有点拿腔捏调。可这能怪他吗?当时谁能料到这位赵安邦县长后来会青云直上,官居省长高位呢?!

《我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