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各唱各的调

    从朦胧中醒来时,房间里已是一片白亮的天光。刘重天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表,是早上六时半。尽管昨天搞到夜里三点多才睡,还是醒得这么早,多年养成的习惯已难以改变了。
    眼一睁,刘重天马上想到隔壁房间去看看邹月茹,这也是七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下了床才想起来,这不是在省城家里,而是在镜州省公安厅度假中心宾馆里,遂于洗漱后给省城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保姆陈端阳接的,陈端阳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把大姐邹月茹这两天的日常生活情况说了一下,道是大姐老吃不下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陈端阳又以一家之主的口气建议刘重天回来一趟,不要这么公而忘私。
    邹月茹抢过了电话:“——重天,你别听端阳瞎说,我啥事没有,你在镜州安心工作好了!”继而问,“重天,昨夜省城雨下得很大,现在还没停,镜州那边是不是也在下雨呀?”
    刘重天看了看窗外,说:“镜州昨夜下了点雨,不太大,现在已经停了,都出太阳了。”
    邹月茹又关切地问:“你们昨夜行动时挨淋了没有?千万注意身体,别受凉感冒。”刘重天应着:“好,好,月茹,你也多注意身体,想吃什么就让端阳给你去买,别这么节约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说罢,准备挂电话了。
    不料,邹月茹却又吞吞吐吐说了起来:“哎,重天,怎么……怎么听说昨夜你们把齐书记的老婆高雅菊和女儿齐小艳一起都……都抓了?是不是真……真有这回事呀?”
    刘重天淡淡道:“不是抓,是双规,月茹,这种事你以后少打听!”
    邹月茹在电话里一声长叹:“重天,你真不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
    刘重天说:“这是省委安排的,我是党员干部,得听组织招呼嘛!好了,就这样吧!”
    这时,陈端阳又抢过了电话:“——哎,大哥,我还有个事:我爸从山里老家来了封信,说是要来找你告状,——我叫我爸直接到镜州找你好不好?你快告诉我一个地址!”
    刘重天有些不耐烦了:“端阳,这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你不要添乱,我忙得都打不开点了!”说罢,挂上电话,走到窗前,打开了对海的一扇窗子,放进了窗外的阳光和海风。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艳红的大太阳已从海平面上升起,照耀着海滨度假区金色的海滩。五月还不是镜州的旅游旺季,海滩上没有多少游客,倒是绿荫掩映的步行街滨海大道上有不少本地干部群众在进行晨练。刘重天抱臂立在窗前,看着那些晨练的人们,不禁有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七年前调离镜州时,滨海大道还只是图纸上的一个规划,他置身的这个省公安厅疗养中心连规划都没有,现在全成了现实。省各部委局办差不多都在镜州海滨修建了自己规模不同的疗养中心、度假中心,国外和港台的投资也不少,一个国际旅游度假区已形成规模了。
    看来齐全盛还是能干事的,省委和秉义同志过去对齐全盛,对镜州的评价是实事求是的。问题归问题,镜州这些年毕竟还是让齐全盛搞上去了,现在正在向中央争取计划单列,要和省城一样成为副省级城市,如果这次不出问题,凭这样过硬的政绩,齐全盛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以计划单列市市委书记的身份进省委常委班子哩。
    下楼到专用餐厅吃早饭时,省公安厅赵副厅长第一个跑来汇报了:“……刘书记,到目前为止,齐小艳还是没有任何线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抓了。你知道的,齐小艳不是一般人物,是镜州在职市委书记的女儿,我们这又是在镜州地界上,她躲在哪里不出来,我们就没办法呀!”
    刘重天说:“也别说没办法,镜州不是谁的个人领地嘛!”
    赵副厅长明显有情绪:“刘书记,话是这样说,可齐全盛在镜州当了九年一把手,影响实在太大了,到镜州这几天,我就没听到几个干部群众讲过齐全盛的坏话!倒是看了人家不少白眼,人家都说我们整人哩。”
    刘重天不为所动,不急不忙地吃着早餐:“这不奇怪,本来就在预料之中嘛!白可树还当面骂我是还乡团呢!怎么办?我们听着就是了,真相大白之后,镜州干部群众一定会理解我们的。要知道,对腐败问题,镜州的干部群众和我们一样痛恨。所以,你这同志不要灰心,更不要松懈,这个齐小艳该怎么抓怎么抓,你是公安厅副厅长,又是专案组副组长,
    在这方面办法肯定比我多,别再找我了,尽职去办吧。”
    赵副厅长说:“我估计齐小艳不会离开镜州,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镜州更安全的地方了,我今天安排一下,准备搞一个齐小艳在镜州地区的关系网络图,进行全方位查找。”
    刘重天点点头:“好,应该这么做,按图索骥嘛!不过,赵副厅长,我也提醒你们一下:齐小艳可能躲在镜州,但也有可能出逃,甚至往国外逃,对此,我们要保持高度的警惕。”
    赵副厅长应了声“明白”,从饭桌上抓起两个包子往嘴里塞着,起身走了。
    刘重天这时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离去,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陈立仁揉着红肿的眼睛,第二个来汇报了。
    陈立仁显然一夜没睡,汇报时哈欠连天:“……刘书记,对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的突击讯问刚结束,三个人都没进展!尤其是那个白可树,态度极其恶劣,简直可以说是猖狂!自己的问题只字不谈,净谈镜州的所谓复杂历史,说咱们这次是打击报复,还要我和你二人全回避,真气死我了!”
    陈立仁当年在镜州市政府做过办公室副主任,刘重天一离开镜州,齐全盛便把陈立仁安排到市党史办坐冷板凳,陈立仁一气之下,也调到了省冶金厅。后来,在刘重天出任了省纪委副书记之后,才在刘重天的帮助下从省冶金厅出来,去了省检察院。这次成立查处镜州大案的专案组,省检察院又把陈立仁派过来了,刘重天当时就很犹豫,怕个人恩怨色彩太重,不利于案件的查处工作,曾私下要省检察院换个人。检察长挺为难,说立仁同志是副检察长、反贪局长,不让他上让谁上?再说,这是省委一手抓的大案要案,去个副局长也不合适呀?!
    现在问题果然来了,白可树知道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马上打起这张牌了。
    陈立仁沙哑着嗓门,继续汇报说:“……看来白可树还心存幻想,以为齐全盛不会倒台,以为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还能长久地做下去,一口一个齐书记!我明确告诉这家伙:
    齐全盛有没有问题我不敢说,齐全盛的老婆女儿问题都不小,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恐怕当不下去了!”
    刘重天眉头一皱,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哎,哎,老陈,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怎么知道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当不下去了?你这个同志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呢,还是省委书记呀?啊!”
    陈立仁一怔:“刘书记,省委郑书记和纪委士岩书记明天不是都要来镜州吗?”
    刘重天看了陈立仁一眼:“秉义同志和士岩同志是要来镜州,可这又说明什么?”
    陈立仁试探道:“不宣布一项重大决定呀?大家都在传,说是齐全盛要免职。”
    刘重天脸一拉:“不要传了,没有这种事,至少目前没有!”挥了挥手,“好了,老陈,这些题外话都不说了,你一夜没睡,也辛苦了,快去吃点东西,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午我们还要回一下省城,向士岩和秉义同志做个简要汇报!”
    和陈立仁分手后,刘重天看了看表,才七点二十分,便信步向大门口走,想到沙滩上去散散步,静静心。不料,刚出了大门,便见身为副市长的老同学周善本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周善本在刘重天面前下了车:“重天,原来住这里呀?我打了好多电话才找到你!”
    刘重天笑了:“这说明我们保密工作做得还不好!”他拍了拍周善本破自行车的车座,“我的周大市长啊,这也太寒酸了吧?该不是故意在我面前表演廉政吧?你的车呢,怎么不用?”
    周善本不在意地道:“这才几点?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呢,让司机把车开来干什么?
    人家司机也是人,能让人家多休息一会儿就多休息一会儿吧。我家就在新圩,离这儿不远,你知道的。”说着,把破自行车往路边的树下一靠,陪着刘重天走上了沙滩。
    刘重天有些奇怪,边走边问:“怎么?善本,你至今还没搬到市委的公仆一区去住呀?”
    周善本嘴一咧:“搬啥搬?市委、市政府早就从镜州搬到新圩了,我还费那劲干啥!”
    刘重天说:“那也要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嘛,你毕竟是老副市长了,总住在港区的工人宿舍也不合适嘛,再说,镜州又是这么个经济发达市!”突然想了起来,“哎,不是听说你们市委又在新圩这边盖了个公仆二区吗?叫什么观景楼,是没分给你房子,还是你又没要?”
    周善本笑了笑:“是我没要,房改了,得买房了,算下来,我一套房子个人得掏十二万,我哪来这么多钱?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摇摇头,又说,“居住环境也不能说没有改善。我老父亲上个月去世了,他那两间平房和我们那两间平房打通了,也算过得去了。”
    刘重天拍了拍周善本的肩头,一声叹息:“善本,你还是那么古怪,人家是食不厌精,居不厌大!你倒好,一套老平房住了三十年!当年你要搬到公仆一区,咱们就做上邻居了。”
    周善本笑道:“真做了邻居,没准你刘书记这次就来查我了!还是住工人宿舍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能及时听到老百姓的呼声,不发热,也不发昏!重天,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心中一震:“那倒是!善本,我当初没看错人,你这个副市长看来是选对喽!”
    周善本又说了起来,明显有个人情绪:“你看那个林一达,削尖脑袋往上爬,一心想往公仆一区市级小楼里钻。你知道不知道?林一达要的那座小楼是机关行政管理局分给我的,虽说我没去住过一天,人家管理局也不敢给他呀?他倒好,先找人家管理局,后来又找我。我让管理局把房子给了他,还莫名其妙补交了一年零五个月的房租,房租收据上写着他林一达的名字,这个人就做得出来!所以,这个人出问题,我一点都不奇怪。”
    刘重天在沙滩上坐下了,也拉着周善本坐下:“善本,别提林一达了,说说你的事:
    一大早来看我,就空着两个爪子呀?啊?我和月茹上个月还让人带了两箱芒果给你呢,是我们冶金学院的那位大学长派人专门送给月茹的,我们月茹净想着你这个老同学!”
    周善本一怔,叫了起来:“重天,那两箱芒果还真是你们送的?我还以为是人家打着你和月茹的旗号给我送礼,找我办事的呢,我……我全让他们拿回去了,一个也没吃着……”
    刘重天大笑起来:“活该,那是你愿意便宜人家,听着,这份人情可算在你身上了!”
    周善本只好认账:“好,好,重天,我还你和月茹几箱镜州蜜橘就是了,哪天你走时,我就亲自送来!”继而又一连声地问,“哎,月茹情况怎么样?情绪还好吗?你跑到镜州,月茹可怎么办?光靠家里那个小保姆能成么?”
    刘重天不开玩笑了:“成也好,不成也好,省委指示下来了,能不来么?!小保姆还行,换了几个,这个小端阳最好,在我们家已经五年了,都成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了!”他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看了周善本一眼,感叹道,“善本,要我说,这人哪,还是谨慎点儿好!老齐要是也像你这么谨慎,今天镜州就不会出这场大乱子了,你看看,现在我的处境难不难啊……”
    周善本接过刘重天的话头:“哎,重天,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就知道你要提老齐。林一达、白可树,包括高雅菊、齐小艳是不是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你们去查处,我不敢多嘴,对老齐,我得说几句公道话:这个市委书记干得不错,镜州干部群众有口皆碑哩!”
    刘重天不高兴了,脸一拉:“齐全盛问题也不少,不说渎职了,起码要负领导责任!”
    周善本认真起来:“哎,刘大书记,这可要把话说清楚:渎职和领导责任不是一回事。领导责任属于犯错误范畴,渎职可是犯罪,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刘重天这时已意识到周善本的来意了,有些愕然:“善本,你是来为齐全盛说情了?”
    周善本直言不讳:“不是说情,是提醒!而且,这种提醒你的话,只能我来说。我是你和月茹的冶金学院老同学,又是你当年提名推荐上去的副市长,我的话你总得听听吧?”
    刘重天强压着心头的不满,摆摆手:“说吧,说吧,我听着就是!”
    周善本站了起来,在刘重天面前踱着步,情绪有些激动:“重天,你知道的,我和老齐个人之间没有什么私交,我这个副市长能干到今天,不是靠抱老齐的粗腿,也不是靠省里有什么后台。你离开镜州后有一阵子,我和老齐的关系还闹得很僵。可公道话我还是要说:老齐这个同志是事业型的,愿为镜州老百姓干事,也能为老百姓干事。你七年没来过镜州了,这次我建议你在办案的同时,也好好看看,看看镜州在这七年里变成什么样了!别警车开道下去,或者坐出租车,或者我借辆自行车给你,听听底下老百姓到底是怎么评价老齐的!”
    刘重天不动声色:“这能说明什么啊?现在有这么种现象:我把它称做能人腐败现象,越是能人越会搞腐败!工作干得气势磅礴,腐败搞得也颇有气魄!再说,镜州今天的成就,也不能把账记在哪一个人头上吧?应该说是陈百川同志最早打下了基础,大家共同搞上去的嘛!”
    周善本道:“这话不错,老齐也经常这么说,不但常提陈百川,还提你,提卜正军。老齐说,镜州能搞到今天这种样子,其中也有你这位前市长的贡献,你最大的贡献就是开放性的经济思想。老齐可没有因人废言啊,你虽然调走了,你搞经济的那套好思路老齐全接受了,要我们好好总结,好好请教!早几年我老往你那儿跑,老请你帮着出主意,都是老齐让我干的,对那场意外发生的车祸,老齐心里真是难过极了,重天,老齐这个同志可真不狭隘啊!”
    刘重天站了起来,看着大海:“善本,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这个人太狭隘啊?”
    周善本立即否认:“不,不,重天,我没这个意思,真的!”想了想,又面有难色地说,“可现在大家的议论真不少。我昨夜回家都半夜了,又是刚回国,还是有不少电话打到我家来说情况,话都不太好听,怕你们搞报复,连老齐都说了,这……这一次他准备被诬陷……”
    刘重天一怔,注意地看着周善本:“哦,老齐这话是和你说的?昨夜?”
    周善本点点头:“昨夜在电话里说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所以才一大早来找你。”
    刘重天正视着周善本:“善本同志,你认为我和专案组的同志们会诬陷老齐吗?”
    周善本似乎不好回答,答非所问:“你们历史上总有恩怨吧!”
    刘重天声音低沉而严肃:“怎么,你老同学也学会耍滑头了?给我正面回答问题!”
    周善本这才谨慎地道:“重天,我知道你是正派人,希望你不要这样做,这对你也不好!”
    这回答多多少少让刘重天有些失望,刘重天一声叹息:“善本,我的回答是:在镜州案的查处工作中,我和专案组都会实事求是,严格按党纪国法办事,决不冤枉一个好人,
    不管这个人和我有恩还是有怨,也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腐败分子,不管这个腐败分子是什么人!”
    周善本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能公正执法,我就放心了!”看了看表,“哦,你看看,都快八点了,我得去上班了,今天还得抽空和老齐一起开出国招商的总结会呢!”
    刘重天和周善本握了握手:“那就快走吧,我这里事更多,也不能陪你聊了!”
    周善本又像来时一样,骑着破自行车走了。
    看着周善本骑车远去的背影,刘重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连周善本这种知根知底的老同学都怀疑他执法的公正性,镜州这个案子可怎么办下去啊!如果老部下陈立仁再不注意政策,背着他情绪化地乱来一气,副作用可就太大了。夫人邹月茹刚才电话里说得也许是对的,也许他真不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在这种时候以这种身份跑到镜州来……
    秘书李其昌买好早点和豆浆,送到齐全盛家楼上,陪着齐全盛一起吃了早餐。
    吃早餐时,李其昌挺关切地问:“齐书记,昨夜休息得怎么样?睡得还好吧?”
    齐全盛努力振作精神说:“睡得不错,嗯,还挺有质量哩!”
    其实,齐全盛昨夜几乎一夜没合眼,为了解“政变”的真实情况,一直在网上看电子邮件。这种你死我活的特殊时刻,面对的又是老对手刘重天,他不能不保持高度的政治警觉。通过电话上网比直接打电话安全得多,只要密码不被破译,谁也不知道他和什么人谈了些什么。
    真得感谢女儿小艳,小艳把英特网引进了这座小楼,教会了他这种先进的交流手段。
    李其昌似乎无意地说:“齐书记,回去后,我给你打过电话的,你的电话老占线。”
    这时,齐全盛已吃完了早餐,放下碗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可能是电话没挂好吧。”
    李其昌也不吃了,试探着问:“齐书记,今天咱们是不是还爬山呀?”
    齐全盛想都没想便说:“怎么不爬?当然爬!我早就说过,雷打不动嘛!”
    爬山是齐全盛特有的锻炼方式,不管工作多忙,不管头夜睡得多晚,山都是要爬的。
    山是市委公仆一区五公里外的独秀峰,一个军事通讯单位的军事禁区,安静秀美,
    没有闲人进得来。每天早上七时整,挂着镜州001号牌照的黑色奥迪车准时驶到独秀峰下,
    司机在车里补个回龙觉,车的主人和他的年轻秘书前后上山,七时四十分左右,001号车准时下山,几乎成了一个固定的景致,军事禁区门前站岗的哨兵都认识了这位镜州市委一把手,其中一个机警的哨兵还通过齐全盛批条,转业后把户口落到镜州,在镜州娶妻生子了。有些同志怂恿齐全盛换一种锻炼方式,去打高尔夫球,齐全盛道是自己没这气派,劝他们也少往那种地方跑。
    今天一切正常,六时五十分,001号车驶入军事禁区大门,六时五十八分,001号车停在了独秀峰下的石桥旁。七时整,齐全盛脱了外衣,从车里出来,和李其昌一起上了山。
    山道上静静的,因为昨夜下过雨,空气潮湿而清新,透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安闲来。
    几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啼鸣着在山岩上飞旋嬉戏,时不时地掠过二人的头顶。小松鼠在山道两旁的松林里上蹿下跳,有个大胆的家伙竟跑到他们前面不远的路面上,鬼头鬼脑地看着他们。他们一步步走近后,那大胆的家伙才迅速窜进松林里不见了踪影。
    齐全盛不禁发起了感慨:“小李啊,独秀峰可是个好地方啊,下台之后,我哪里都不去,也不在公仆楼住了,就让孙政委在这里给我盖个茅屋,含饴弄孙儿,独钓寒江雪!”
    李其昌笑道:“齐书记,这里哪有寒江雪啊?你就钓松鼠吧!”就这么应付了一句,马上说起了正题,“昨夜我可没睡成,打了几小时电话,还和赵市长的秘书云里雾里扯了扯,把情况大致了解了一下,事情恐怕很严重。白可树和林一达这次肯定完了。据说白可树光在澳门萄京赌场就输掉两千万,搞不好要杀头。林一达早就被人家盯上了,光省纪委这一年收到的举报信就有一大沓,虽然事情都不大,总账算算也够判个十年八年!”
    齐全盛默默听着,并不表态,也不惊奇,这些情况他已在许多主动发过来的电子邮件里看到了,于是便说:“小李呀,等我下了台,把茅屋盖好,你来找我玩吧,那时我就有时间了。白天我们爬山,晚上咱们听涛下棋,其乐也融融嘛!”
    李其昌又应付了一句:“齐书记,你别想这种好事了,孙政委不会让你住在这里的!”
    齐全盛站下了,向山下的繁华市区眺望着,喘息着:“是啊,是啊,真下了台,人家孙政委就未必买我的账了。也不怕嘛,还可以回老家嘛。小李啊,你不知道,我老家可是个好地方,在新圩东面二十公里外的星星岛上,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清静……”
    李其昌忍不住打断了齐全盛的话:“齐书记,您今天是怎么了?咋老说这种话?!”
    齐全盛深深叹了口气:“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走,小李,我们继续爬!”
    于是,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山道上湿漉漉的,李其昌怕齐全盛不小心摔倒,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身后,又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齐书记,高阿姨问题不太大,主要是受了白可树案子的牵涉。高阿姨退休后怎么跟着白可树出了两次国?这就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人家就做起文了,内情还不太清楚。”
    齐全盛脸面上仍看不出任何表情。
    李其昌继续说着:“……齐书记,这话真不该说,可我还得说:这事我看也怪您,高阿姨既然退休了,想出去玩玩,您又经常出国,完全可以安排一下嘛,您就是不安排!上次法国那个友好城市市长贝当先生不是携夫人一起来过我市么?您也可以携夫人进行一次回访嘛,还有日本和美国的友好城市……”
    齐全盛摆摆手,口气不悦:“别说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看怪你高阿姨!退休以后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谁的老婆,不注意影响!出国出国,出到人家的陷阱里去了!”
    李其昌仍在说,口气有些吞吞吐吐:“比较麻烦的倒是……倒是小艳……”
    齐全盛停住了脚步,脸色难看:“怎么?听说了些什么?小艳经济上真出问题了?”
    李其昌想了想,咕噜了一句:“怎么说呢,齐书记,这……这……”
    齐全盛语气沉重,逼视着李其昌:“其昌啊,事情已经搞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啊?有什么就说什么,听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还受得了,也能正确对待!”
    李其昌这才道:“经济问题倒没听说多少,只是……只是大家私下里都在传,说……说小艳和白可树关系非同一般,是……是白可树的情人,再加上蓝天集团又是那么个情况……”
    齐全盛头一下子大了,像突然被谁打了一枪!这可是个新情况:女儿小艳竟和白可树搞到一起去了,竟然会是白可树的情人?!如果真是这样,小艳的麻烦就大了,其一,小艳不会没有问题,她可以不贪,却完全可能为白可树的贪婪提供便利和帮助;其二,就算她没有问题,也会因为白可树的问题被整出一大堆问题来,镜州的案子现在可是刘重天在查!
    李其昌赔着小心:“据咱女市长说,这个祸还是小艳闯下的,她非要抓蓝天股份公司的聘任老总田健,因为田健是您批示引进的MBA,检察院吃不准,拖着不动,想等您回国后再说。小艳又找到临时主持工作的赵市长那里,由赵市长批示抓了。这一抓就抓出了大麻烦。田健不是一般人物,在北京经济界很有影响,被捕前一天,把一份血书和举报材料托自己的留德同学带到了北京,经一位中央首长转到了中纪委,惊动了中纪委,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齐全盛努力镇定着:“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田健举报材料内容又是什么?”
    李其昌道:“齐书记,您可能想不到:抓田健的事在咱们出国后第三天就发生了,赵市长后来向您汇报了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这件大事就是不汇报。田健举报材料的内幕是专案组最大的机密,没人清楚,估计主要是谈白可树问题的,白可树在抓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啊……”
    齐全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李其昌的话渐渐远去了,恍恍惚惚像在梦中。
    毕竟在国外辛苦奔波了十三天,回国后又碰上了这么大的事,一夜没睡,中共镜州市委书记、铁腕政治强人齐全盛再也挺不住了,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坐在独秀峰潮湿的山道上……
    李其昌慌了神,连连喊着“齐书记”,忙不迭地从不离身的小包里取出救心丸,让齐全盛吃了,齐全盛这才渐渐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事,我……我们下……下山吧!”
    李其昌按住齐全盛,不让齐全盛起来:“别,齐书记,您别动,千万别动,就地休息!我把司机小吴叫上来,我……我们把您抬下去……”齐全盛苍白着脸,凄然一笑:“怎么?要出我的洋相啊?走,我现在还死不了!”
    下山的步履是蹒跚的,李其昌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两眼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扶着齐全盛一步步往下挪。齐全盛显然身心交瘁,体力不支,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到了李其昌身上,喘息声沉重。李其昌分明感到,齐全盛一阵阵颤栗发抖,有一种身体和精神同时崩溃的迹象。
    然而,齐全盛就是齐全盛,真正的崩溃并没有发生。
    快到山下小石桥时,齐全盛推开了李其昌的搀扶,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有状态,还交代道:“其昌啊,我的身体很好,刚才是一时虚脱,你不要四处给我瞎嚷嚷啊,我今天事不少!”
    李其昌红着眼圈儿点点头:“齐书记,这还用您说?我……我知道!”
    这日,因为齐全盛身体的原因,例行的爬山时间意外延长了四十七分钟,镜州市委001号车离开独秀峰军事禁区,加速驶向市委时已是八时二十七分了。
    女市长赵芬芳一大早便接到了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的电话,约她到专案组谈话。
    刘重天这个电话打来时,赵芬芳刚刚洗漱完毕,下了楼,正准备吃早餐。这时,在镜州航空公司做副总的丈夫钱初成已吃罢了,提着公文包正要去上班,听出来电话的是刘重天,在门口驻足站住了,难得关心了一下:“赵市长,刘重天这么快就找你了?”
    赵芬芳没好气:“怎么?钱初成,你想看我的热闹是不是?”说罢,在餐桌前坐下。
    钱初成想了想,也走到餐桌前坐下了:“赵市长,我们毕竟认识二十年了,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我得劝你一句:采取任何行动都得三思,可别头脑发热!你搅和进去出了事,我脸面上也不好看,咱们名义上总还是夫妻嘛,再说,我现在又是航空公司的副总了!”
    赵芬芳冷笑道:“没有我这个市长,哪来的什么副总啊?你也到镜州各部委局办打听一下:有几个人知道你这位航空公司副老总啊?没听说过嘛!人家最多知道女市长老公姓钱!”
    钱初成自嘲道:“对,对,我是沾你的光,——可我不想沾这光,你同意吗?”
    赵芬芳火了,把手中的牛奶杯往餐桌上一:“又想去和你那个小红结婚了,是不是?”
    钱初成很恶毒:“是啊,想了五年了,日夜都在想,我是襟怀坦白的,从没瞒过你嘛!”
    赵芬芳心头一酸,泪水又像往常一样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滚,钱初成,你快滚吧!”
    钱初成不滚,反而把椅子拉近了一些:“赵市长,你身在高位,要面子,我完全理解。可你也得理解理解我啊,你想想,你闹得叫哪一出?田健的事别人不管,你偏去管,现在好了,揭出了这么大个案子!好在齐小艳昨夜逃掉了,齐小艳不逃,你和齐全盛都不会利索!”
    赵芬芳抹去了脸上的泪,口气缓和了一些:“好了,好了,钱初成,你不要再说了,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瞎操心!我是镜州市市长,还是市委副书记,必须坚持原则!”
    钱初成笑了:“赵市长,这是在家里,就不要再说这种官话了好不好?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啊?无非是想再进一步,在齐全盛倒台后继任市委书记嘛!可我提醒你:齐全盛不好对付,树大根深!再说,齐小艳的烂事你也帮着办过不少,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吧?”
    赵芬芳不耐烦了,话中又带上了刺:“是我的责任我都不会推,我真下台了,不当市长了,不就趁你的心了吗?你钱总可以和我划清界限,去和小红结婚嘛!”
    钱初成站了起来:“别把我想象得这么无耻,赵市长,我真是为你好!”说罢,走了。
    无耻且无聊的丈夫走了好久,赵芬芳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才一点点平静下来,市长兼市委副书记的感觉又渐渐找到了。很奇怪,在自己这个无耻且无聊的丈夫面前,市长兼市委副书记的感觉就是找不到,她时常是一个怨妇,不但丈夫钱初成认定她是怨妇,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幸福的家庭是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老托尔斯泰说得一点也不错。一场错误的婚姻造就了一个不幸的家庭,给她的人生带来了灾难,无意中也成就了她的事业。正是因为婚姻和家庭的不幸,她才把全部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才从一个并不出色的中文系大学生成长为一个经济发达市的市长,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得感谢钱初成哩!
    吃罢早餐,赵芬芳打了个电话给市政府值班室,通知值班室说,因为刘重天同志找她商量事情,原定的市长办公会取消。又让值班室找一下金字塔集团的老总金启明,让金启明今天下午到她办公室来一趟。把这两件事交代完,接她上班的专车已到了楼前,赵芬芳对着镜子最后看了看,理了理鬓发,从容出门,上了自己的002号专车。
    002号专车一路向专案组所在的省公安厅度假中心开时,金字塔集团老总金启明的电话到了,带着讨好的口气询问,赵市长一大早找他有什么事?是不是需要他马上赶过来?
    赵芬芳说:“不必马上过来,还是下午到我办公室谈吧,我现在要到专案组去一下。”
    金启明试探着问:“赵市长,怎么听说白可树副市长出事了?不知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赵芬芳敷衍道:“现在是双规,什么性质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省委和专案组正在查!”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语气也加重了许多,“金总啊,你这个同志要注意了,你和白可树的关系,社会上的传说可不少啊,这种时候头脑一定要清醒,千万不要犯糊涂!”
    金启明并不惊慌,好像心里早就有数了:“赵市长,谢谢你的提醒,请你放心,我决不会犯糊涂!其实,白可树出事并不奇怪,今天不出事,以后也得出事,我早就料到了!”
    赵芬芳笑道:“你早就料到了?所以,就把白可树的情人齐小艳劫走了,是不是啊?”
    金启明也呵呵笑了起来:“赵市长,你真会拿我们小老百姓开心!你也不想想,我敢吗?有这胆儿吗?就算我现在仍然是白可树的好朋友,也不能这么不讲策略地往枪口上撞嘛!”
    赵芬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金总,你可不是什么小老百姓啊,你是我省著名民营企业家,市人大代表,号称镜州的李嘉诚嘛!你这个金字塔集团要是垮了台,我们市的税源可就少了一块,还得增加不少下岗工人!所以,我真不希望你感情用事,卷到白可树的案子里去!
    现在专案组正四处查找齐小艳,你如果知道她的下落,最好和我打个招呼。”
    金启明叫了起来:“赵市长,你真冤死我了!我和白可树早就不来往了,何况齐小艳?不瞒你说,我巴不得白可树这次进去就别再出来,免得我们这么多企业再受祸害!”
    赵芬芳应着:“是啊,是啊,”话头突然一转,“不过,齐小艳不但是白可树的情人,也是齐书记的女儿嘛!你对齐书记的感情我知道,所以,我还是得提醒你:不能感情用事啊!”
    金启明道:“赵市长,我对齐书记有感情,你对齐书记不也有感情吗?我们再有感情,也得按党纪国法办事嘛,我看就是齐书记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把齐小艳藏起来,你说是不是?”
    赵芬芳心里虽然仍是疑虑重重,却也无话可说了:“那好,有些事我们下午面谈吧!”
    八时整,002号专车驶入公安厅度假中心大门,赵芬芳下车走进了刘重天的临时办公室。
    刘重天和赵芬芳寒暄了一番,马上转入正题,要赵芬芳把拘留田健的情况说一说。
    赵芬芳想了想,神情坦荡地说了起来:“刘书记,这情况挺简单的,过程也不复杂:蓝天集团发现聘任总经理田健受贿三十万,证据确凿,就向市检察院报了案。市检察院老邝你可能认识,是从平湖市调过来的。老邝觉得田健是齐书记批示引进的人才,在国内经济界又小有名气,想等齐书记回国后再说。蓝天集团的同志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就跑来找我,我在齐书记出国期间临时主持工作,不能没个态度,就批了,让老邝立案去查处,把田健抓了。”
    刘重天点了支烟抽着,不卑不亢地问:“赵市长,跑来找你的是不是齐小艳?”
    赵芬芳点点头:“是齐小艳,她是蓝天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嘛!”
    刘重天又问:“决定立案抓人前,你向在国外出访的齐全盛同志请示汇报过没有?”
    赵芬芳的神情近乎天真烂漫:“没有,反反这种小腐败还要请示呀,按法律规定办呗。”
    刘重天加重语气提醒道:“田健可是齐全盛同志批示引进的人才,MBA,齐全盛同志出国前也有过话吧?啊?大事要通过安全途径向他汇报,你这么做,就不怕齐全盛同志有想法?”
    赵芬芳明白刘重天的意思,刘重天显然是想弄清楚此案和齐全盛的关系,心里一动,真想把刘重天需要的都提供给刘重天,可却提供不出什么:抓田健的事完全是她一手制造的,的确和齐全盛没任何关系。于是,便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说:“不至于吧?刘书记。田健不过是一个聘任总经理,连我们正式的处以上干部都不算,又是齐小艳拿到三十万的受贿证据后才抓的,齐书记能有什么想法?齐书记手上的权力再大,脾气再大,也还要依法办事嘛!”
    刘重天含义不明地点着头:“这么说,你对蓝天科技公司的内情一无所知,是不是?”
    赵芬芳脸上益发困惑:“刘书记,这还有什么内情?不就是那三十万的事么?”
    刘重天盯住赵芬芳:“赵市长,你就没想过,这个案子后面可能有更大的文章?”
    赵芬芳略一沉思:“刘书记,你到底是省纪委书记,你这一提醒,对我也是个启发。应该有文章,田健也许不是独立犯罪,他能受贿三十万,就很难说下面的人都是干净的……”
    刘重天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捻,明显带有情绪:“问题是上面的人干净不干净!”
    赵芬芳一脸茫然:“上面?刘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齐书记和这个案子也有关?”
    刘重天一怔,神情变得极为严肃:“赵市长,声明一下:这不是我的意思!我说的上面的人,是指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和市委秘书长林一达!”停顿了一下,不无讥讽地道,“赵市长,你在齐全盛出国期间批准把田健抓起来,揭出了镜州的惊天大案,涉及了两个市委常委,还有市委书记的老婆、女儿,竟然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政治上是不是有点幼稚了?啊?”

《绝对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