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案!血案!

    鹭岛国宾馆位于南湖中央的鹭岛上,省委后门和南湖公园侧门各有一座桥通往鹭岛。两座桥上二十四小时有卫兵站岗,平时除了接待中央首长和重要外宾从不对外开放。齐全盛对这座国宾馆并不陌生,当年陈百川任省委书记时,他没少来过。有一次奉命汇报镜州的城市规划,还陪着陈百川和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在4号楼住了三天。
    鹭岛的确是个能静心休息的好地方,湖水清澈,空气清新,闹中取静,位于省城市中心却又没有市中心的嘈杂喧闹。如果镜州没发生那么多烦心事,如果老婆、女儿没被深深地搅到镜州这场政治地震中去,他会把郑秉义和省委的这种安排理解为一种特殊关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地震毕竟已经在镜州发生了,班子里两个常委出了问题,老婆高雅菊竟也涉嫌受贿二百多万,女儿又闹得下落不明,这种特殊关心就有了另一层意思。因此,这次住进鹭岛4号楼,齐全盛的感觉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心里很清楚,自己实际上已被省委变相软禁,离双规只有一步之遥了。
    好在来时就有了最坏的思想准备,齐全盛倒也在表面上保持住了一个经济大市市委书记的尊严和矜持。在省委办公厅两个秘书陪同下吃晚饭时,他破例喝了两杯红酒,还笑眯眯地为那两个秘书要了一瓶五粮液,要李其昌和司机也陪他们喝一些。省委办公厅的两位秘书显然承担着某种特殊使命,不敢喝,齐全盛便也没勉强,只让李其昌喝了两杯,就草草作罢了。
    吃过晚饭,给齐全盛准备药物时,李其昌才发现:因为来得有些匆忙,齐全盛这阵子一直吃着的中草药和熬药的药罐都没带来,提出要和司机一起回镜州拿一下。齐全盛不悦地数落了李其昌几句,也就同意了,要李其昌快去快回。省委两个秘书当时就在面前,并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李其昌便叫上司机下楼走了。
    李其昌走后没多久,大雨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得窗子啪啪响。齐全盛不免有些担心,想打个电话给李其昌,嘱咐李其昌和司机路上小心一些。不料,拿起电话才发现,4号楼里的电话全没开,连那部红色保密电话都没开,手机又被李其昌带走了,心里不禁一阵怅然。
    这时,省委办公厅两个秘书敲门进来了,赔着笑脸向齐全盛请示:还有什么事要他们做?
    齐全盛觉得好笑,很想出个难题,让他们把电话全开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这怪不得他们,不是老对手刘重天抓住镜州大做文章,他今天不会呆在这里“休息”。于是,便要他们到服务台找扑克,大家一起打打扑克。两个小伙子很高兴,不但找来了两副扑克,还叫来了一个女服务员,四人凑成一桌打百分,两个小伙子一家,齐全盛和女服务员一家。
    女服务员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人很机灵,也许常陪首长打牌吧,牌打得挺好。第一局,两个秘书只打到3,他们已打到了A;第二局,两个秘书连3都没打过去,他们又打到了A。
    齐全盛打趣说:“你们两个小伙子不要老这么谦虚嘛,啊?净让着我们就没意思了。”
    其中一位秘书讨好说:“齐书记,我们这哪是谦虚啊,是您老牌打得好哩!”
    齐全盛呵呵笑道:“问题是要认真,干什么都要认真!我看呀,你们现在的心思不在打牌上嘛!”说着,放出了一手的梅花,“八个梅花,你们手上都没有梅花了吧?好,通吃!”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夹杂着一阵阵雷鸣电闪。两个秘书小伙子益发不安了,一边出牌,一边议论着:“雨这么大,高速公路会不会封闭了?”
    “是啊,如果高速公路封闭,李秘书他们今夜可能就回不来了。”
    “打个电话问问吧,看看高速公路关了没有?”
    ……
    在手机里一问,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并没关闭,两个小伙子才又多少有些安心了。
    齐全盛也只好说破了:“你们呀,只管放心打牌,既是休息嘛,就好好休息。我们李其昌同志不会一走了之,不论今夜雨多大,时间多晚,他都会赶回来,绝不会让你们挨克的。”
    果然,是夜十二时三十分,在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关闭前半小时,李其昌赶回来了。齐全盛在楼上窗前注意到:那辆挂着镜州001号牌照的奥迪打着雪亮的大灯,在倾盆大雨中冲到4号楼门前,戛然停下,李其昌提着药罐子和一大包中药从车里钻了出来,冲进了门厅。
    片刻,李其昌出现在楼上,见他们还在打牌,便以齐全盛老秘书的身份责备说:“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和齐书记打扑克啊?快下楼休息吧!齐书记,我去给你放水洗澡!”
    齐全盛似乎意会到了什么,把手中的牌一扔,伸了个懒腰:“好,好,那就洗澡睡觉!”
    李其昌到卫生间去放水,省委办公厅的那两位秘书和女服务员也告辞走了。
    三个不相干的外人一走,李其昌把门一关,激动地道:“齐书记,又出大新闻了……”
    齐全盛“嘘”了一声,指了指卫生间,示意李其昌到卫生间去说。
    到了卫生间,齐全盛把水龙头开得很大,这才在“哗哗”水声中问:“怎么个事?”
    李其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齐书记,你……你想得到吗?刘重天经济上出问题了!”
    齐全盛一怔,显然十分意外:“不太可能吧?刘重天怎么会在经济上出问题?啊?”
    李其昌这才从贴身穿着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祁宇宙的举报材料:“齐书记,你自己看吧!刘重天过去那位秘书祁宇宙从监狱里传出来的举报材料,咱市委办公厅的同志今天下午放到你办公桌上的,我去办公室拿药时发现了,就给你带来了!”指点着材料,“你看看这里,祁宇宙在举报材料上明说了,刘重天受贿案发生时,你亲自过问过,很多情况你最清楚!”
    齐全盛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接过举报材料看了起来。
    材料丰富翔实,把七年前蓝天股票受贿案描绘得栩栩如生,连许多细节都没有错讹。真想不到祁宇宙的记忆力会这么好,七年过去了,此人被判刑入狱,身陷囹圄,竟还没忘记那场不见硝烟的争战。齐全盛记得很清楚,在那场争战中祁宇宙是坚定地站在刘重天一边的,蓝天公司的行贿者指认时为市长的刘重天收受了四万股股票,祁宇宙却把责任一把揽了过来,说是自己打着刘重天的旗号索要的。今天,祁宇宙却翻供了,在他最需要炮弹的时候,
    把一发足以将刘重天炸个粉身碎骨的重磅政治炮弹送到他手上来了,他还等什么?难道还不该奋起反击吗?!
    恰在这时,李其昌把他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齐书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看是反击的时候了!让刘重天这么一个大贪官查处您,查处我们镜州,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确实是天大的笑话:刘重天当年的秘书祁宇宙突然举报刘重天,而且又是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这也太离奇,太诡秘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联想到祁宇宙入狱后搞保外就医被他发现阻止了,益发觉得祁宇宙不可能冒险来帮助他。反击的念头被本能的政治警觉取代了,齐全盛把举报材料还给了李其昌,一边脱衣服准备洗澡,一边不动声色地吩咐说:“其昌,你想法了解一下:这个东西是怎么搞出来的?为什么一定要送给我呢?啊?”
    李其昌急切地道:“这还用问啊?人家祁宇宙觉悟了,现在实事求是了!”
    齐全盛下到了宽大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不紧不慢地说:“其昌,这话你不要说,七年前你还在大学读研究生,根本不知道蓝天股票受贿案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祁宇宙是个什么人物!这个祁宇宙本质上不是个好人,四处拉帮结派,在镜州就没干过几件好事,也只有刘重天容得了他。他会实事求是?还什么觉悟?算了吧,这种人还是少和他嗦。”
    李其昌坐到了浴缸的缸沿上:“老爷子,你又糊涂了吧?祁宇宙本质上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与你有关系的只是这份举报!如果落实了这份举报,刘重天就得滚出镜州,就得到大牢里去蹲上十年八年!你老爷子真是的,该出手时为什么不出手?我都替你着急!”
    齐全盛笑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那种笑:“其昌,你急什么?啊?真是不急皇帝急太监了!还该出手时就出手,我都在这里休息了,还出什么手啊?向谁出手啊?你倒说说看!”
    李其昌热烈地道:“老爷子,你要真听我的,我就建议你拿着这份举报材料和省委郑秉义书记,省纪委李士岩同志好好谈一谈,请教一下他们:刘重天的经济问题是不是也要查一查呀?反腐败是不是有个因人而异的问题?如果没有因人而异的问题,就请他们先查刘重天!”
    齐全盛摆摆手:“好了,其昌,你不要说了!你这个建议并不高明,太幼稚了嘛!你不想想:既然我能收到这份举报材料,秉义同志、士岩同志会收不到吗?没准中纪委、中组部都收到了!所以,我们就不要多操心了,这份心该谁操就请谁去好好操吧,我倒该省省心喽!”
    然而,内心的激烈情绪仍是压抑不住,洗过澡回到房间,齐全盛身着浴衣站在落地窗前,凝望着窗外风狂雨骤的夜景,禁不住脱口说了句:“刘重天,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挺多久!”
    李其昌马上接话道:“老爷子,那你还等什么?出手反击吧!祁宇宙在举报材料上说了:你对这个案子最清楚,人家就等着你明确表个态呢!你这个态一表,刘重天非垮不可!”
    齐全盛回转身:“这个态我不表,我相信省委,相信秉义同志,当然,也要看看他们!”
    李其昌这才悟出了什么:“齐书记,那你的意思是——”
    齐全盛一字一顿道:“我要看看中国共产党的一级省委对反腐倡廉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话刚落音,一连串惊雷炸响了,窗外变得一片通亮,恍若白昼。
    李其昌禁不住想起了从欧洲招商回国那个雷雨之夜,笑道:“齐书记,今夜雨真大,还雷鸣电闪,真像我们回国那夜,——你老爷子说,是不是太有意思了?!”
    齐全盛意味深长:“有什么意思呀?啊?再这么风狂雨骤,可要洪水滔天了!”
    李其昌这才想了起来:“哦,对了,齐书记,还有个事忘给你说了:刘重天手下那帮废物现在总算搞清楚了,——杨宏志是被债主绑架,专案组昨天通过省公安厅对王六顺讨债公司的王六顺发出了2001第十八号通缉令,现在恐怕正在省城四处找王六顺呢……”
    齐全盛没等李其昌说完便笑了:“嗬,可真够热闹的呀,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重要证人杨宏志!也许抓到王六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杨宏志了!好,好,这办案思路很好嘛!啊?”
    李其昌会意地大笑起来……
    葛经理总的来说还是讲道理的,那天喝着二锅头,和杨宏志说了心里话:“……杨老板,你基本上是个死老虎了,我这单生意是亏定了。可我不能怪你呀,要你写的信你都写了嘛,也没再耍什么花招,应该说是尽到心了。我呢,该走的程序没少走,也尽责了嘛!所以,杨老板,这一百一十八万咱就先放在一边吧,从今往后咱就当好朋友处,有事你只管招呼!”杨宏志马上招呼,提出了一个关乎阳光的问题:“葛经理,我这一天到晚蹲在地下室里,晒不到太阳,对身体影响很大哩!你看能不能像监狱放风那样,每天让我上去晒晒太阳?”
    葛经理搂着杨宏志直笑:“老弟,又不够朋友了吧?上去一见阳光,你还不蒸发了?你虽说是死老虎,总还是只老虎嘛,再不济我们王六顺讨债公司也得落张虎皮嘛!关于你身体健康的问题,我倒有个考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生命在于运动嘛,你能不能多运动运动?”
    杨宏志虚心求教:“葛经理,在这三间地下室里,你看我该怎么运动啊?”
    葛经理教诲道:“运动有多种形式,比如说,给我们讨债公司的同志们擦擦皮鞋,洗洗衣服,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嘛!既锻炼了你自己的身体,又帮助了我们的同志,还增加了朋友之间的感情,不比上去晒太阳好得多?当然喽,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小小建议,既不是命令,也不代表组织。我再重申一下:我们王六顺讨债公司,是个信誉卓著的集团公司,文明讨债是一个必须坚持的基本原则,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投诉我,我是绝不认账的,这话事先得说清楚。”
    杨宏志忙道:“葛经理,你看看你,这回是你不够朋友了吧?我哪能为这点小事去投诉你呢?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够多的了,让你们操了这么多心!”
    葛经理似乎动了感情:“你老弟知道就好!我还从没为哪个业务对象操过这么多心哩!你也知道,目前我们市场经济还在初级阶段,法律手段和制裁措施都很不完善,于是就出现了许多像你这样赖账的杨白劳,我们身上的担子也就比较重了,既要讨债,又要对你们进行法制教育。杨老板啊,你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的日子也过了好久了,不是外人了,你凭良心说,看着我和同志们这么为你忙活,惭愧不惭愧呀?啊?就没想过替讨债公司的同志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为我分点忧?就光想着晒太阳?比太阳更温暖的可是同志之间的感情啊!”
    杨宏志被说服了,从此以后成了葛经理讨债公司的编外成员,虽说不参与公司的主营业务,辅助业务全包了,洗衣服,擦皮鞋,扫地,揩桌子,忙得不亦乐乎。身体也在这忙碌之中有了点健康的意思,脸上竟生出了些许红润的光泽来。朋友之间的感情更是大为增加,葛经理和同志们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每当穿着锃亮的皮鞋出门讨债时,总忘不了表扬杨宏志几句。
    然而,对阳光的怀念仍是那么强烈,杨宏志做梦都梦着阳光下的自由,——尽管这奢侈的梦想有点对不起葛经理。为了重获这份阳光下的自由,杨宏志不要任何人催促,仍天天写信,开头第一句话总是“华玲我爱”,弄得葛经理和同志们一看他写信就先把这话说了出来,让他挺不好意思的。这期间,也留了点心,暗地里干起了很不够朋友的侦探工作:擦皮鞋时,杨宏志会根据皮鞋上尘土的多少,污染程度,判断皮鞋的主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逼命讨债;洗衣服时,杨宏志会翻遍衣服上的口袋,寻找衣主们可能留下的犯罪证据。
    这时,杨宏志对自己的遭遇已不无怀疑了:种种迹象证明,这不像是一次简单的讨债,他好像落进了某种精心策划的陷阱中。这一怀疑竟是正确的,那天他终于在葛经理脏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封没寄出的信,其中有一封竟是他十几天前写的!这一发现让杨宏志吃惊不小,杨宏志本能地想到:也许他写下的一封封信从来就没寄出过,也许人家是想让他死在这里!他们是些什么人?是不是和蓝天集团腐败案有关系?一时间,恐惧像潮水一般把杨宏志吞没了。
    那天在家值班的是黑脸老赵。杨宏志揣摸了一下,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和手段打倒这位五大三粗的老赵夺门而逃可能性不是太大,遂决定和老赵做一次生意,——葛经理讲原则,拒腐蚀永不沾,老赵未必也这么讲原则。这些日子处下来,杨宏志已经知道了,老赵养了一堆超生娃,日子过得挺紧,为了点加班费几次在背后大骂葛经理。
    一个人只要穷,只要爱钱,那就有空子可钻。
    杨宏志拿着那两封没寄出去的信,和老赵摊了牌:“老赵,这是怎么回事?”
    老赵挺意外,愣了一下,一把夺过信:“你……你这是从哪儿找到的?啊?”
    杨宏志说:“从葛胖子的脏衣服里。”
    老赵松了口气:“那就与我无关了,你去问葛胖子吧,这都是他的事!”
    杨宏志诱导说:“就和你无关么?我老婆收不到信,不送钱来,你到哪儿挣钱去?”
    这话戳到了老赵的痛处,老赵骂骂咧咧道:“可不是嘛,这个月奖金提成全屁了!”
    杨宏志便说:“老赵,你的奖金提成我发了,给我拿纸拿笔来!”
    老赵乐了,多少有点激动:“杨老板,你……你这人够意思!”拿来了纸笔,“我每月的提成奖金不算多,也就两千块左右,我为你忙活,你就给我发个两千吧,我不能坑你。”
    杨宏志想了想,提笔写道:“华玲:即付来人十万元,性命攸关,切切!!!杨宏志。”写罢,将纸条递给老赵,说,“拿着我这个纸条到我老婆那里取钱吧,地址你们知道的!”
    老赵看着纸条上的数字,眼光发直,手直抖:“十万?杨老板,你……你送我十万?”
    杨宏志点点头:“就是十万,多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老赵却又迟疑了:“你……你不会把这事告诉葛经理吧?”
    杨宏志道:“我告诉葛胖子干什么?这是咱们朋友之间的事!”
    老赵又问:“你……你没有什么条件吧?要放你我可真不敢,葛胖子他们可黑着呢!”
    杨宏志笑道:“没什么条件,真没什么条件,朋友嘛,能帮的忙总要帮!你老赵有四个超生娃,日子过得那么难,又为我的事拿不到奖金提成,我不能不管嘛!”
    老赵感动极了,“扑通”跪下:“杨老板,我……我替我家娃儿们谢你了!”
    十万拿到手的第三天,又逢老赵值班,老赵很恭敬地请杨宏志喝了酒,把自己知道的向杨宏志说了。老赵说,据葛经理无意中透露,这次对他的绑架是一个大人物下的令,连葛经理都无权放他。杨宏志挺悲哀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死吧,不过,就算我死了,有困难你照样找我老婆,朋友之间千万别客气!老赵惭愧了,借着酒意把反锁着的门打开了,要杨宏志逃。
    自由的阳光就这样靠十万元买到了手,杨宏志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便冲出了地下室。
    然而,一出地下室,一阵暴烈的阳光便将杨宏志击垮了。长期的地下室生活已使杨宏志接受不了阳光的强烈刺激了,走向地面的一瞬间,杨宏志眼前一片恍惚,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了。在那个灿烂美好的中午,阳光几乎变成了无耻的杀手,差一点儿收回了杨宏志已获得的自由。那当儿,如果老赵变了卦,如果葛经理和手下这帮人回来了,他在眼睛假性失明的情况下,十有八九会被重新扔进地下室。
    跌跌撞撞走到大路边,视力逐渐恢复了,杨宏志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快,去镜州!”
    出租车司机打量了杨宏志好一会儿:“你先生去镜州什么地方呀?”
    杨宏志心慌意乱,怕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再被谁一把没收,——这里毕竟是省城,
    人生地不熟的。于是,先钻进车里,锁上车门,才急急道:“别问这么多了,先到镜州再说吧!”
    出租车司机笑了:“那你先生可以下车了,这里就是镜州。”
    “什么?这里是镜州?”杨宏志根本不信,“你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可没这个心思!——真是的,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这是省城吗?快,快开车,去镜州!”
    出租车司机没开车,也有些不高兴了:“哎,你这人是怎么了?脑子有病啊?我在这里开了十年车,还不知道这里是省城还是镜州?告诉你:这里是镜州老城区,那边是独秀峰,这边是二建项目公司杨老板盖的那座烂尾楼,——蓝天科技城,不信你自己下车看看去!”
    杨宏志没敢下车,摇下这边的车窗一看,独秀峰赫然撞入眼帘,摇下另一侧车窗再看,不远处竟真的冒出了那座他一手承包盖起来的蓝天科技城!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原来自己不但没到过省城,竟还是被关在离自己建筑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地下室里!根据记忆重新判断,那座地下室应该是市粮食局的废弃粮库,蓝天科技城开工时,他还在那里安置过一些干活的民工。因此便想,葛经理这帮朋友也太不够朋友了,在这种事上都骗他!他呢,也是太糊涂了,竟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出租车司机又说话了:“看明白了吧?这里是不是镜州?”
    杨宏志连连道:“对,对,是镜州,是镜州!哎,你快开车,快!”
    出租车司机把车启动了:“说吧,你先生到底要上哪儿去?”
    杨宏志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家是肯定不能回了,信写了不下二十封,葛经理和那帮朋友们人人知道他家的地址;躲到公司也不行,迟早还得落到他们手上。想来想去,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只有市检察院反贪局了,在那里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于是,要司机直接开市检察院。
    司机显然没把他当好人,笑问:“你这个样子,去检察院干什么?”
    杨宏志掩饰道:“哦,这个,啊,——捞个朋友,我有个朋友前几天进去了。”
    司机越发怀疑了:“捞人?就你?我看你这样子只怕连检察院的大门也进不去。”
    杨宏志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上身,只穿了条印着美国星条旗的沙滩裤,脚上穿着一双破拖鞋,怎么看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主,只好改了口,信口胡说道:“老弟,我……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我要去举报一个大贪官!我……我他妈的被这个大贪官害苦了,都家破人亡了!”
    司机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车资:“这么说,我这趟车钱是没指望了?得尽义务了?”
    杨宏志忙道:“哪能啊,我……我先让市检察院付给你,一定!”
    司机倒也爽快,叹了口气说:“就是不付也没什么,咱也得为反腐败做点贡献嘛!”
    杨宏志一颗心这才放定了:“就是,就是,反腐败也不能光靠党和政府,我们老百姓也要尽点力嘛!我……我要不是因为和腐败分子进行坚决斗争,也……也落不到这种地步!”
    因为杨宏志落到了这种地步,到市检察院便不好下车了,司机把车停在门口,主动替杨宏志跑了趟腿,告诉举报中心的值班人员,说自己车上有个被大贪官折磨得家破人亡的同志,要进行重要举报。举报中心的一位主任很重视,亲自出门,把杨宏志接进了举报中心大门。
    杨宏志进门不谈举报,对着主任“扑通”跪下了:“主任,你……你们快把我抓起来吧,我……我投案自首,我叫杨宏志,诬陷好人,把……把蓝天科技聘任总经理田健害苦了!”
    主任一时间大喜过望:“你是杨宏志?”马上抓起电话,向什么人做了一番汇报。
    主任打电话时,杨宏志就老老实实在一旁跪着,大气不喘,一副守法公民的样子。
    放下电话,主任发现杨宏志笔直地跪在那里,不无歉意地把杨宏志拉了起来:“哎,你怎么还跪着?杨宏志,起来,快起来!你今天能来自首,态度就很好,专案组的同志马上就过来,请你回答一些重要问题,希望你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向专案组说清楚。”
    杨宏志连连点头:“好,好,只要知道的我全说!”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有个事得请你们帮忙,——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出租车费我还没付,不是不想付,是没钱。到大门口时,我看了一下计程器,是八十九元,你们替我先付一下好不好?我出去以后会还你们的。”
    主任不在意地说:“好,好,杨宏志,这钱我个人替你付了!”说罢,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让中心的一个年轻同志出门去付钱。
    不料,出租车司机已经走了。
    这位同志还真为反腐败做了一回奉献……
    对杨宏志的突击讯问一小时后就开始了,主持讯问的是省反贪局审讯专家老程,地点在市反贪局刚投入使用的全功能审讯室。审讯室现代化程度很高,摄像录音系统把审讯情况即时发送到了指挥中心办公室,刘重天和陈立仁虽然置身指挥中心办公室,却有一种身在现场的感觉。杨宏志和老程在几台显示仪荧屏上同时出现,各个不同角度的影像都有,声音也
    很清晰。
    正面那台主荧屏显示:已经自首的杨宏志落魄不堪,头发胡子好长时间没修理了,长得一片狼藉,像个野人,脚下是双脏兮兮的破拖鞋,穿了条长到膝头的沙滩裤,赤裸的上身临时披上了一件检察人员的制服。这副形象足以证明杨宏志没讲假话,他的确是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家伙绑架扣押了二十七天,可能还有生命危险。这也印证了刘重天和陈立仁以往的判断:除了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这些落网的前台人物之外,暗中还有一股恶势力深深卷到了镜州腐败案中。从杨宏志的供述中可以看出,这股恶势力能量很大,消息灵通,作案手段也很高明,让你时时刻刻感觉到它的存在,却又很难抓住它,从诬陷田健开始,这股恶势力就在起作用了。
    杨宏志态度极好,不停地说:“……我真不是想害田健,田健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他呢?我就是想要回我那八百万,或者换块地也行,总比没有强。我知道蓝天科技负债累累,说完蛋不知哪一天就完蛋,就四处找人,想把这笔债务了结掉。最早没让任何人提醒,
    我就主动给田健送去了五万,田健没收,要我不要害他。我把这事和蓝天公司的范总一说,
    范总说,小杨,你也太小气了嘛,想讨回八百万才掏五万,人家当然不收了,起码也得三五十万嘛!我说,范总啊,我哪有三五十万?现在都破产了。范总说,借嘛,小的不去,大的不来……”
    老程敲敲桌子,打断了杨宏志的话头:“杨宏志,你停一下,——我问你:这个范总是蓝天科技的财务总监范友文,还是集团公司主管基建的副总经理范从天?请你说清楚些。”
    杨宏志道:“是范友文,我们背地里叫他小饭桶,集团的那个范从天我们叫他大饭桶。”
    老程明白了:“好,继续说吧,说细一些,尽量不要有什么遗漏。”
    杨宏志说了下去:“范友文的话我不敢信,这狗东西不是玩意儿,黑着呢!每支付一笔工程款,总要勒我十万八万的,前后拿了我四十五万,该卡我照卡我!我当时就想:别我的八百万欠款要不回来,再白扔进去几十万!我就告诉范友文:算了,算了,这险我不去冒了。”说到这里,停下了,抓起面前的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刘重天注意到了范友文,对陈立仁说:“这个范友文受贿四十五万,我看可以传来了!”
    陈立仁点点头,抓起面前的电话:“老邝吗?去蓝天科技公司,传讯财务总监范友文!”
    荧屏上,杨宏志放下矿泉水瓶子,继续交代:“……可我没想到,范友文却主动找我了,用密码箱送了三十万现金来,要我去送礼,说明白了:如果这笔钱田健收了,我如愿拿到了新圩海边那块地,或者拿到了八百万欠款,就加倍还他六十万;若是啥都拿不回来,这三十万就不要我还了,算他押错宝了!我当下一想,这买卖挺合算,也就答应了。这种押宝讨债的事我在深圳碰到过一次:深圳北岭集团欠了我朋友王玉民四百万工程款,要了三年没要回来,王玉民就发话了,讨债费用他不管,谁给他把这四百万要回来,他给谁一百万……”
    刘重天正听到关键处,见杨宏志把话题转到了别处,有些着急,拿起话筒正要提醒主审的老程,老程却已截住了杨宏志的话头:“杨宏志,深圳的事以后再说,你继续说范友文!”
    杨宏志只得说范友文:“……范友文让送就送呗,反正这三十万不是我的,扔到水里也与我无关。第二天,我提着这三十万,又找了田健。田健这人是个清官,少见,仍是不收,要我别把他看低了,还告诉我:可能以地抵款的方案在董事会上通不过,这事也就算了……”
    “怎么就算了?这三十万后来又怎么跑到田健宿舍的床下去的?”老程追问道。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
    “实事求是说嘛,既是自首,就要有个自首的样子嘛!”
    杨宏志又说了下去:“……田健没收这三十万,我就打起了这三十万的主意,心想,狗日的范友文过去这几年收了我四十五万,又没给办什么事,也该我黑他一回了。范友文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找我喝酒,在香港食府请我吃龙虾,敲我说:一个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堂,就得讲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因小失大,最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还阴阴地告诉我:他能让我成在镜州,也能让我败在镜州。这话真吓出了我一身冷汗,我就把三十万还给了范友文。范友文却也怪哩,偏不收,说他这人一诺千金,还就是要做成这笔大买卖。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要我打开田健宿舍的门,把这三十万悄悄放到田健床底下去。我这才觉得事情太蹊跷:世界上哪有用这种做贼的办法送礼的?范友文不是疯了就是要搞什么大名堂……”
    刘重天听到这里,愕然一惊,对陈立仁道:“老陈,这个范友文看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抓住此人,镜州案背后的那股恶势力就会暴露出来,你再打个电话给老邝,提醒他们:行动一定要迅速,务必要立即抓到此人,千万不能出现什么意外!”
    陈立仁正要打电话,老邝的电话却先一步打了进来:“陈局长,坏了,范友文今天不在蓝天公司,到省城出差去了,目前在省城什么位置也不知道……”
    陈立仁想了想:“通知省检察院和省城公安部门配合缉查,发现后立即拘捕!”
    荧屏上,老程在问:“……杨宏志,你既然知道这里有大名堂,为什么还要诬陷田健?”
    杨宏志哭丧着脸:“我哪想诬陷田健呀?还不是因为那八百万么?再说,第二天就要开董事会,我就把事情往好处想了:田健看到床底下那三十万,会在董事会上替我据理力争……”
    老程反问道:“田健怎么会知道自己床底下被你偷偷放进去三十万?”
    杨宏志几乎要哭了:“我……我这不是鬼迷心窍么?以为他到床底下拿鞋就会看到。”
    老程仍是不信:“杨宏志,你就一点没参与范友文的阴谋?”
    杨宏志真哭了:“我要参与了这个阴谋,你们……你们毙了我!”
    老程不再问了:“好吧,你就将怎么把这三十万放到田健宿舍的过程说说吧!”
    杨宏志说过程时,刘重天得出了一个结论:聘任总经理田健注定了在劫难逃。身为总经理,他必须对一个上市公司的经济效益负责,必须把公司的家底摸清楚,这就势必要把白可树、林一达这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暴露出来。贪官们就急了,就想借范友文和杨宏志之手,以三十万套住田健。如果田健同流合污,镜州腐败案也就不存在了,你黑我黑大家黑,你贪我贪大家贪嘛。可这个田健偏是个正派人,炸药包便无意中被他点燃了。
    这时,老邝又来了个电话,说是范友文的下落找到了,现在正从省城赶回镜州。
    刘重天当即指示:“请有关部门在高速公路各出口处拦截范友文!”
    审讯室的审讯仍在紧张进行,时间已是晚上七点二十分了。
    荧屏上,老程在发问:“……杨宏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事后又要去举报?这不是故意诬陷田健吗?你就不怕以诬陷罪坐牢吗?你当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相了?”
    杨宏志讷讷道:“我……我也怕,也……也不愿举报,可范友文非让我去,一天里催了我好几次!还说了,只要我去举报,那三十万退回来他就不要了,算我白赚了。我……我真是财迷心窍啊,想着……想能白赚这三十万,也……也就昧了一回良心……”
    老程说:“你当真以为举报以后,这三十万就能退给你了?”
    杨宏志觉得奇怪:“怎么?你们不退给我,还能退给范友文吗?”
    老程脸一拉:“杨宏志,说点题外话,也对你进行点普法教育!你记住了:不论是索贿还是行贿的贿款,执法机关收缴后一律上交国库,从没有退还行贿人的事!你又上当了!”
    杨宏志垂头丧气:“早知这样,老子才不会去举报哩!范友文可坑死我了!”
    老程问:“除了范友文,还有没有谁参与过这件事?比如齐小艳,白可树?”
    杨宏志摇摇头:“没有,齐总和白市长像我这种人哪够得着啊?!”
    老程又问:“那你回忆一下:在这个过程中,范友文有没有再提起其他什么人?”
    杨宏志想了想:“也怪了,除了范友文,还真没有谁找过我,范友文也没提过别人!”
    刘重天马上想到,这番策划真够精心的,除了范友文这一条线索,竟没有第二条线索!
    陈立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提醒说:“刘书记,人家搞的可是单线联系啊,如果,——如果我们今天让范友文溜了,这麻烦可就太大了!”刘重天忧虑道:“溜了倒也不怕,总还可以抓回来,我更担心另外一种可能啊……”
    陈立仁想都没想,一句话便脱口而出:“——被他们搞死,在阳光下蒸发掉?”
    刘重天点点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杨宏志逃掉,必将促使他们采取灭口行动!”
    简直像侦探小说中的情节,刘重天这话说过不到十分钟,老邝的电话打来了,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范友文的车在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一百二十三公里处发生严重追尾车祸,司机重伤,范友文当场死亡。肇事车是辆日产巡洋舰,挂着省城的假牌照,事故发生后,巡洋舰的驾驶员失踪。据范友文的司机说,那个驾驶员后来跳到辅路上一辆奔驰车里逃了。
    刘重天和陈立仁都被这事实惊呆了,像置身于一场噩梦中。
    陈立仁怒不可遏:“他妈的,线索还真断了,防着这一手,他们还是来了这一手!”
    刘重天倒还冷静:“老陈,先不要骂娘!他们既然来了这一手,证明我们是搞对了!这条线索断了,应该还有别的线索!”说罢,抓起话筒,果断地对审讯室内的老程命令道,“老程,暂停审讯,请杨宏志带路,立即赶往杨宏志被绑架的地点进行搜查,快!”继而又对陈立仁交代,“你马上通知省公安厅赵副厅长,请他也立即赶过来……”
    这次行动是急速的,几分钟后,几辆警车拉着警笛冲出了市检察院的大门。
    警车在夜色中急驰,大街两旁的霓虹灯被拉成了五彩缤纷的色带急速后退着。
    陈立仁情绪很激动,一上车便对刘重天说:“你看看,这个镜州被齐全盛搞成什么样子了?啊?竟然出现了这种有组织的犯罪!杨宏志自首时说的那个大人物是谁?肯定不会是范友文吧?!省委怎么还不对齐全盛实行双规呢?怎么对他这么客气?秉义同志到底在等什么?”
    刘重天劝阻道:“老陈,对省委的决定不要说三道四,这可不太好!”
    陈立仁哼了一声:“让犯罪分子这么猖狂就好?!”
    刘重天看了陈立仁一眼:“齐全盛和犯罪分子有什么关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陈立仁这才发现刘重天口气中的微妙变化:“刘书记,那你是怎么想的?”
    刘重天看着车窗外的不断变幻的街景,冷静地分析道:“镜州这股黑势力如此顶风作案,不惜代价,显然有自己的目的。我认为他们不是为了已经落网的白可树、林一达和高雅菊这些人,更不是为了齐全盛,而是另有所图!”
    陈立仁不同意刘重天的分析:“我看,他们就是为了保齐全盛,齐全盛太可疑了!”
    刘重天摇摇头:“老陈,你错了。通过今天对杨宏志的讯问和这段时间的调查,我倒觉得齐全盛不在可疑之列,这个同志很可能是清白的,起码是不知情的!有些事情已经清楚了:聘用田健,是齐全盛在白可树、齐小艳,甚至赵芬芳的一致反对下独断专行硬要用的,这个同志的作风我知道,他定下的事不容更改。那么,请你想想,齐全盛如果知道蓝天集团内部烂成了这个样子,知道田健会成为一颗危及自己的定时炸弹,还会坚持用田健吗?!陷害田健更与齐全盛无关,杨宏志今天交代得很清楚了,是范友文一手策划的,正是因为要避开齐全盛,范友文这帮人才在齐全盛出国招商时对田健下了手,妄图把蓝天腐败内幕掩饰起来!”
    陈立仁问:“那么,身为市长的赵芬芳为什么要下令立案抓捕田健呢?目的何在?”
    刘重天道:“目前的事实已经做出了说明:她是想在一片混乱中谋取自己的政治利益!”
    陈立仁略一沉思:“这倒是!齐全盛被请到省城休息后,这个女人又活跃起来,四处大骂齐全盛,还通过我一个亲戚带话来,说她一直就不是齐全盛的人,只是在齐全盛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说了,你当年被齐全盛挤走的教训她不能不接受,这些年她心里也很苦……”
    就在这时,刘重天的手机响了。
    刘重天以为是公安厅赵副厅长的电话,忙打开了手机。
    不料,却是小舅子邹旋打进来的电话。
    邹旋显然又喝多了,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说:“姐……姐夫,报告你一个大好……好消息,我……我提了,市委组织部的哥们儿告诉我,是赵市长点名提的我,市建委副主任!我这……这九年的正科到底升……升正处了!朋友们非……非要给我祝贺,推都推不掉!”
    刘重天本想关机,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关:“这么说,我也得祝贺你喽?”
    邹旋直乐:“姐夫,又……又和我逗了,你这个省纪委书记不到镜州来办案,来协助齐全盛主持工作,谁……谁他妈眼里会……会有我?齐全盛压了我九……九年啊,他这个霸道书记用了一帮贪官污吏,就……就是不用我!据说赵市长几次要提我,都……都被齐全盛在常委会上否了!哎,姐夫,这我可得说一句:咱……咱女市长真是大好人啊,根本不……不是齐全盛线上的人,你……你可千万不要搞错了……”
    刘重天听不下去了,怒不可遏:“够了,够了,邹旋,我手机里都有酒味了!就你这样的酒鬼还正处?齐全盛能让你把正科干九年已经够可以的了!我再警告你一次:少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至于你这个正处,我看不是事实,目前镜州市委书记还是齐全盛,全盛同志在省城,我也不知道她赵芬芳有什么权力决定干部任免?!”说罢,挂上了电话。
    陈立仁从刘重天的话语中听出了名堂:“看看,女市长又向你抛政治媚眼了吧!”
    刘重天哼了一声:“她搞这种政治投机也不看看对象!”说着,按起了手机,要通了市政府值班室,“市政府值班室吗?我是刘重天,给我通知一下赵芬芳市长,请她明天一上班就到市委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事要和她谈!对,就是明天!”
    这时,车已行进在十车道的镜州新圩区至老城区的快速道上。
    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和滚滚车流,刘重天发起了感慨:“老陈,镜州案子很复杂,我们这个社会也很复杂啊!齐全盛的老婆、女儿涉嫌经济犯罪了,搞得齐全盛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可自省一下,我不也有这方面的问题吗?不也没管好身边的亲属、部下吗?以前那个秘书祁宇宙因为股票受贿被判了十五年,至今还在监狱服刑;今天,我这个酒鬼小舅子一不小心又‘正处’了,他们出了问题我就说得清呀?想想都让人害怕啊!”
    陈立仁道:“刘书记,祁宇宙是自作自受,你小舅子更与你无关,是赵芬芳拍马屁嘛!”
    刘重天一声长叹:“严重的问题就在这里啊!你知道内情,当然说不出什么,不知内情的同志怎么看呢?我们老百姓又怎么看呢?党风就被赵芬芳这类马屁精败坏了,我这个纪委书记就被抹上了白鼻梁,就被人家套住了!我看全盛同志没准就在这方面吃了大亏哟!”
    陈立仁刚想说什么,报话机响了起来,是赵副厅长的声音:“……刘书记,刘书记,我是老赵,我已经抄近道赶过来了,你们注意一下,我的车马上插入你们的车队了!”
    刘重天回头一看,果然发现一辆省公安厅的警车挤到了自己座车的后面。又过了大约五六分钟,目的地到了,在前面带路的第一辆警车下了快速路。
    嗣后,公安厅、公安局和反贪局的几辆警车全停到了市粮食局废弃的破粮库前,赵副厅长和几个手持枪械的警察匆匆从车里跳出来,保护着杨宏志走进了原粮库办公楼下的地下室。
    片刻,赵副厅长从地下室上来了,神色不安地跑到刘重天面前报告说:“刘书记,我们……我们还是来晚了!杨宏志说的那个什么葛经理和黑窝里的歹徒全不见了,只有一个手动葫芦挂在墙上,还……还发现了一具尸体……”
    刘重天一怔,对陈立仁道:“走,我们去看看!”
    赵副厅长拦住了刘重天的去路:“刘书记,你……你还是别看了吧……”
    刘重天不听,推开赵副厅长,和陈立仁一起,疾走几步,下到了地下室。面前的情形让刘重天大吃一惊: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几的大汉被赤身裸体倒吊在手动葫芦的铁钩子上,身上被捅了十几个血洞,地面上满是血迹,血腥味浓重刺鼻,像个正在使用的屠宰场。死者的大脑袋几乎垂到了地上,脑门上不知被什么人用不干胶粘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打字机打出的几个大字:“刘重天,这就是你的下场!”显然作案者料定他们会找到这里来。
    刘重天仔细看了好半天,冷冷一笑,不屑地道:“我的下场?我倒要看看他们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看了看身边的同志们,口气平静,“杨宏志呢,在哪里呀?把他带过来!”
    大家四下一看才发现,杨宏志已瘫在地下室的台阶上站不起来了。
    两个警察把杨宏志硬架到了刘重天面前:“刘书记,杨宏志来了!”
    刘重天指着尸体:“杨宏志,你辨认一下,看看这个死者是谁?”
    杨宏志带着哭腔道:“是……是黑脸老赵!今天就……就是他把我放走的。肯……肯定是因为放了我,坏了葛经理他们的事,才……才被杀了!”身子再次瘫到地上,“刘书记,我诬陷好人,罪大恶极,你……你们快判我的刑,把我关起来吧,求……求求你们了……”
    刘重天心里很沉重,像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似的,和气地安慰道:“杨宏志,你不要怕!从今天下午走进镜州市人民检察院大门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安全就在我们的严密保护之下了,请相信我这个纪委书记的话:镜州永远是人民的天下,绝不是哪些恶势力的天下!”
    话虽这么说,回去的路上刘重天仍心事重重。他潜在的对手太凶残了,短短一个下午竟然制造了两起血案,而且几乎就是在他眼皮下制造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股恶势力是在向他示威,——不是向其他什么人,就是在向他刘重天示威,死者身上打印的纸条说得很明白,没有任何异义和含糊!一次正常的反腐败行动怎么激起了这么强烈的反弹?这股恶势力和镜州腐败案到底有什么关系?和白可树、齐小艳有什么关系?齐小艳会不会在这股恶势力控制之下?
    刘重天当即决定,连夜赶往省城,突击审查白可树,寻找新的突破口。

《绝对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