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应帝王:太冲莫胜

太冲莫胜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你这位老師莫名其妙,这个人不正常的,一下这样一下那样,我看不透了,没有办法看相了。等慢慢不颠倒了,正常的时候,我再来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列子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了神巫的话。壶子说:刚刚我表示给他看的,“太冲莫胜”。我们学中国医学,尤其看《黄帝内经》,知道“太冲”是一个脉,太冲脉也可以代表中脉,也就是密宗讲的中脉,这个冲脉上下贯通,天人一贯的。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离开身体的气脉,拿哲学的观念看,壶子现在给他看的是中道,不是空不是有,这是形而上道的境界,所以他看不出来。“太冲莫胜”,没有一样可以超过它的,这就是空嘛,真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比较的,空没有办法比较,它没有比较的,空就是空了。“是殆见吾衡气机也。”“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圆满的意思,等于佛家万法平等,万念皆空的境界里。我们要注意,壶子讲了三个境界:“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有一个东西,壶子拿流水来形容。我们这里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做一个参考,特别注意,佛学唯识学讲:“一切种一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像一股流水一样。我们岔进来研究这个问题,实际上讲到关于人性的问题,讲到心理的现状,讲到生命的问题,好象不但中国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来做比喻、做解释。这里面又是一个题目,又是一个有趣的大问题,也是非常高深的问题。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鲵桓之审为渊,”一条大鱼在一个地方游动,“审”就是很久,鱼在那个地方游劫久了,慢慢这里形成一个深渊。鱼在游动水就在波动,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动,波动的力量,使那个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渊”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譬如很有力量的从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最后,看着要停掉,实际上不会停掉,冲到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冲击久了,变成一个深潭。“流水之审为渊,”流动的在转动在放置,转动旋转着向下面钻,钻个深深的洞,深不可测。譬如我们到新旬,我记得有一个水电站在那里,那里的流水转动着就如同深渊,所以许多青年游泳,碰到那个旋转的水流就沉下去了。这里形容了三种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壶子说实际上,流水构成深渊有九种,“此处三焉。”现在我只给你讲三种现象。

《庄子》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问题都挂在那里,没有做结论,只是提出来,要让你自己去参。所谓“参”,是禅宗的术语,就是让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结论。壶子告诉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个“一团一 ”,提出了三种现状,表示了三种功夫,三种修养的境界。还有,要注意,用水形容这三种现状,实际水变成深渊分析起来有九个,不过大原则只有三个。所以我们研究这个道理,讲心性修养之学,是最高的哲学,这些东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只故学术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八卦,这个八卦是讲现象,但是还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没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后人所谓叫太极。同样的,印度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只讲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莫那识白净识。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识讲,第六意识,第七末那识,第八阿枧耶识,这最重要。唯识最重要的六七八识也是三渊,所谓第六意思,等于庄子讲的“流水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恒之审为渊”等于是第七末那识,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个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上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的。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的,两个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绝对性的。上面这几句不是宋儒的话,是列子的话。有位同学写论文,认为是宋儒的话,实际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的这几句话在《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时提到的西方,同现在的范畴两样,我们现在的空间更扩大了,那时是以中国为中心的。

尝又与来。

壶子对列子说,你又再去叫他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他一看壶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列子去追他来o列子追这个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来向老师报告:看不见,丧失了,抓不回来了。这里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列子讲撰写不到,三个字就完了,庄子为什么用“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庄子的文字太好了,专门在玩弄文字。但是我们把书放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其实庄子不是在玩弄文字,这三个阶段都有它的道理。“已灭矣,”看不见,每一件事情,同我们讲的话一样,是没有影子的;“已失矣,”丧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么样追,也永远抓不回来的。换一句话讲,这三个阶段,代表了在现实的人生当中,你要追什么东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祝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经常用的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庄子用每一个文字,都是有道理的。庄子的文章,我们这次这样讲,隔一阵,说不定又变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讲,就同庄子自己的东西一样,如于子走盘,非常妙。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壶子告诉列子:刚刚我给他表示的是宇宙万有无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与之虚与委蛇,”这句话解释起来,就是佛学上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壶子说:我给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我们现实的生命,我们活着的身心,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个影子。后来文学上经常用到的成语“虚与委蛇”,就是出自这里。“而不知其谁何。”就是能不透,他看的是如梦如幻的东西,当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们,研究中国的禅宗,有些著作认为,禅宗虽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里面是老庄的东西。这些著作也言之凿凿,有凭有据。道理是什么呢?老地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在中国弘扬佛法的道理,已经把那个术语都变了,用老庄的术语来讲。譬如从明朝以后,禅宗流行参话头的方法,到了这一百多年后,所流行的参一个话头“念佛是谁?”就同庄子“不知其谁何”这句有关。我们这个能够作用,能讲话听声音,能吃饭能走路能思想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我是谁?身体不是我,身体上每一样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徫,现在属于我的使用权。我们这个肉体生下来以后,都归我们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毕竟是借来归我们使用的,现在我们有使用权用它,但没有主权永远占有它,做不到。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当然这个话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被这个话问疯了,两个手在下走路,两个脚朝上,一碰到人就问我是谁?能禅参疯了,永远昏了头,功夫都用不出来了。我是谁?这个问题,你真能找出答案来,那天下事都能解决。但这个问题很难找出答案来,那么日本美国许多学者,研究中国的禅,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就认为是从《庄子》里面出来。这种理论的出现,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为日本许多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悉的还不少。像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年纪大的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着纸拿着笔,而且用不着写白话,古文一写,拿过去他们就懂了,他们的中国诗也做得很好,谈话一点没有觉得困难。他们对老庄很熟悉的,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所以有这个观念。不能说这个观念完全没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这几句话更妙了。“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呢?这个名词,是《庄子》里特有独见,在《庄子》以前很少见。简单明了的解说,“弟靡”就是佛学的一个名词,“游戏三昧”。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如梦如幻,一切 皆是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更是游戏,没有哪一样不是游戏,不必要那么去认真的,或者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像在这个大地球大汤圆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穿女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个大汤圆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都是在玩,都是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

“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后,懂了“虚与委蛇,”并不可悲,像流水一样地那么优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观,流水过去了追不回来,“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还有流水来的哟。

世界上最初那一点水,最初那一条河,从哪里来?作时来?你说最初那一条河从太一陽一来,那从太一陽一来的那一条河双从哪里来?这个虚空里的太一陽一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从哪里来?同样的道理,“不知其谁何”,你也代不出来。但是,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游戏三昧,如梦如幻。

壶子说,我刚刚给神巫看无始以来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见我变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突然看到如梦如幻,一切不现实了,脱离现实太远,连自己都忘掉了,他于是害怕了,“故逃也。”这个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实际上列子也表示,“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换句话讲,这个有神通的神巫被壶子吓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么庄子又说了这一段故事。我们看《应帝王》里面非常妙,一节一节都是说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给我们做了一个完全的结论。要注意!结论就在它的题目,《应帝王》这个题目,《应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换句话,结论就是在我们的心里头,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结论。

《庄子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