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颜渊第十二

要知止,凡是与我无关的,不收看,不收听

原文

《颜渊篇第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华杉详解

颜回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说,克己复礼就是仁。

《左传》记载,在评论楚灵王因不能约束自己而招祸身亡时,孔子说:“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可见克己复礼是古成语,孔子引用的。

“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约束自己。杨雄《法言》说:“胜己之私之谓克。”克己,就是要胜过自己的私心。就这两个字,难了!

“复礼”呢,并不是恢复古礼。“复”,是反,反己之身的反,反求诸己的反,就是在自己身上践行礼,遵循礼。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一天能做到克己复礼,则天下归仁。克己复礼这么厉害?只需要一天,就全天下都归于仁了吗?不是这样理解。是说仁在我的心中,我如果能做到了克己复礼,则天下尽归入我仁心之中。钱穆说,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就不会对人傲慢。心存辞让,就不会伤害他人。那天下之大,无不尽归于我心之仁也。

世界在我心中,我心中有仁,则满世界都是仁,我心中有爱,则全世界充满爱。就像后来王阳明说的,走到大街上,看见满大街走的,都是圣人!因为你自己有一颗圣人的仁心。

所以,“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为仁”,全在自己,跟别人没关系。不要说现在社会怎么礼崩乐坏,首先你自己去爱她!

颜回说,哦,是这样,“请问其目?”那么请老师指点一下具体条目,怎么去做呢?

孔子回答了四条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合乎礼的不要看,不合乎礼的不要听,不合乎礼的不要说,不合乎礼的不要动。

这就是自修心法了,我把它称为“源头自修法”,从源头上控制自己。

视、听、言、动,四条,就是克己功夫。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把它们统统挡在外面,挡在入口外,不要它进来影响我、动摇我。

有什么不好的事,我不参与围观。不围观,就没听见,没听见,自然也不会参加讨论,更不会乱说乱动。有人来跟我说是非,谁谁谁如何如何,捂起耳朵,不收听,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我也不参与。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条目,关键在前两条,前两条做到了,后两条自然做到。因为如果你没看见,没听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更没什么好动的了。如果看见了,听见了,要控制自己不说话、不动作,那就提高了难度系数。

所以,关键要学会不看、不听。要想管住嘴,管住手,先管住眼睛和耳朵!

《中庸》讲“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们都是被外物影响。要修,就是要修“不动心”“不为外物所移”。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我本来是坦然中道的,没毛病。外面的信息来了,刺激来了,我要做出反应,要发,发,要发得合适,合情合理还合礼,发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发而中节,那才叫“和”。如果我不让那信息进来,我不收看,不收听,我根本不需要做出反应,不需要“发”。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就是做减法。

所以王阳明说:“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太深刻了,能把人都深刻哭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仅用在做人修仁上,也用在学问事业上,专注于自己的学问事业,又回到《大学》的“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要知止,止于至善,志有定向,凡是与我无关的,不收看,不收听。

我们今天的毛病呢,就是收看收听得太多了,不仅看得太多,听得太多,还唯恐自己看得不够多、听得不够多,担心自己落伍了、OUT了,焦虑,仓皇。

为什么?因为没有志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到处学习上课,到处跑场子,乱七八糟啥都看,啥都听。

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找到自己的“一”,你才懂得“贯”,找不到“一”,就是“乱”,乱看,乱听,乱说,乱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颜回说:晓得了。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愿意按老师说的这四条去做!

把自己的怨言都清理没了,别人对我的怨言自然也就没了

原文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华杉详解

“仲弓”,就是冉雍。孔子评价他说:“雍也可使南面。”说他德行之高,可以南面为王!

仲弓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说了四条:

第一条,“出门如见大宾”。这个句式,后世吴起兵法里讲将道用过,叫“出门如见敌”,出了门,就像所见一切人皆敌人,保持警惕。孔子说的,出门如见大宾,出了门,就像所见所有人都是尊贵的客人,保持热情和尊敬。

路上、电梯里,碰见陌生人,怎么办?如见大宾啊,当然要热情地打招呼。现在哪,咱们见到老外都热情招呼,知道人家有那风俗习惯。见到自家中国同胞呢,就都板起脸互不理睬。这就是别人还保持着“出门如见大宾”的普世价值,我们丢掉了,出门如见敌,陌生人都是假想敌,假定他是坏人。

怎么办呢?自己主动办起来,见了陌生人,主动招呼:“早上好!”对方不搭理怎么办?“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是我还不够热情,表情还不够真诚,声音还不够洪亮,再大声一点:“早上好!”对方没有不回礼的。

每个人都能这样做,礼仪之邦就能恢复了。

上班了,假如你是工商局或银行工作人员,有人来你的柜台办事,怎么办?出门如见大宾,每一个都当成贵宾对待,这,就是仁。很难做到吗?其实不难,酒店前台服务员,你去办入住退房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做到了,每个客人都是大宾。这就是“仁”。

儒家讲万事,都是从“敬”开始。如果你去日本,每到一个地方,你就都有大宾的感觉。你的车到达时必有人在门口迎接,你的车离开时,必有人列队在门口挥手相送,这就是出门如见大宾,每一个细节,都不敢忽视,一定礼数到位。这就是礼仪之邦、儒教之国。

第二条,“使民如承大祭”。你是领导,要役使人民做事,这,要如承大祭,就像要举办重大的祭祀一样,十分恭敬,祭祀中,每一个人都十分重要。要注意保护安全,爱惜民力,不会出现“百年大计,进度第一,质量第二,安全第三”的价值观,只管如期完工,不管工人安危。一定把安全放在第一,质量放在第二,进度放在第三。那是对人民有敬。

第三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儒家最重要的价值观之一。说孔子之道,就是“忠恕之道”,“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想要的,别人自然也想要,要想办法让别人得到。自己不想要的,别人自然也不想要,别让别人遭遇。如果你是老板,你自己不愿意在公司通宵加班不回家,就不要让员工以公司为家,也不要说“我当年就这么过来的”就要求大家这样。因为当年你也不想这样啊,到现在这问题还不能解决吗?

仁者爱人,就是一种同理心,你希望别人对你怎么样,你就对别人怎样。

第四条,“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没有怨言。口中不出怨言。

“在邦”,是仕于诸侯之邦;“在家”,是在卿大夫之家。就是在工作单位,没有怨言;在家里,也没有怨言。

张居正说,能敬,则私意无所容,因为要敬别人啊,则仁义之体就立起来了。能恕呢,都替别人着想,没有私心杂念,则仁之用得以施行。这样在外面在工作单位,上下莫不相安;在家族在家庭,宗族莫不相悦,何怨之有?

我们平时在公司,在家里,上上下下,夫妻婆媳,怨言都太多!不出怨言很难,因为怨言是发泄情绪、推卸责任、缓解焦虑的居家旅行必备良药保健品,所以随时都在服用,却不知道它的副作用之大,远远超过了它的疗效。要认真修炼,自己每口出一次怨言,想一想如见大宾的热情尊敬,想一想如承大祭的肃然起敬,想一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把自己的怨言都清理没了,别人对我的怨言自然也就没了。

这就实现了“仁”。

“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冉雍说,我虽然也不聪明,但愿意按老师说的这几条去做。

接受命运也接受自己,是最好的心药

原文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华杉详解

“讱”(rèn),《说文》:“言之钝也。”说话迟钝,出言缓慢谨慎。

司马牛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说,出言缓慢就是仁。司马牛不理解了,这么简单?出言缓慢就是仁?孔子说,说出来话容易,要做到却很难,能不多想想再说,一边想一边说,慢慢说吗?

孔子这话,就是“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意思,不过说给司马牛听,也是有一定针对性,因为司马牛为人,话多又快嘴,所以孔子专给他说这个。朱熹注解说:“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

想说什么话,先忍一忍再说。忍着想什么呢?一是这话该不该我说,非礼勿言;二是我说的对不对,对自己的话能不能负责;三是我说出去了能不能做到。

原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华杉详解

司马牛又问老师,那什么是君子呢?

孔子说,不忧不惧,就是君子。

司马牛有点茫然,老师回答他的问题,总是那么简单。前面问什么是仁,老师说,说话慢就是仁。现在问什么是君子,老师说,不忧不惧就是君子,为什么呀?

孔子说,自己问心无愧,省察一下自己,啥毛病没有,有什么忧惧呢?啥毛病没有,那不就是君子吗?

张居正解释说:凡人涵养未纯,识见未定,祸福利害皆能动其心。所以还没遇到事的时候呢,就多疑虑;遇到事的时候呢,又多畏缩,这就是忧惧之所生。而君子平时为人,光明正大,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无一念不可与天知,内心省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内疚。所以其理足以胜私,气足以配道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什么意外灾祸,那也就安然接受命运,所以有什么忧惧呢?

不忧不惧,说得简单,要求标准,却是极致。

这话给司马牛说,也是针对性的,因为司马牛正处在巨大的忧惧之中。他是宋国贵族,哥哥桓魋,本是宋景公的宠臣,恃宠而骄,最终发展到谋反作乱,叛乱失败,害得全族逃亡。司马牛也逃到鲁国,家业败亡。不过既然已经败了,孔子要他别再忧惧了。

原文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华杉详解

司马牛还是忧啊!又去跟子夏说:人人都有兄弟,就是我没有啊!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全都失散了。

子夏宽慰他说:我听说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能强求的,应该接受上天安排。

心病还须心药医,接受!是最好的心药。如果你遇到大灾大难、大苦大病,各种不服不忿,先来一粒“速效接受胶囊”,接受命运,也接受自己。我们总是有贪欲,没得到就不接受。或者有贪欲,又不接受自己有贪欲。这就纠结了。

司马牛在宋国过得好好的,有封地、爵禄,享受富贵之余,又跟着孔子这样的老师读书学习,既是政治贵族,又是物质贵族,还是精神贵族,都给他占全了。殊不知飞来横祸,摊上这么一个哥,全给打烂了,除了老师还在,啥都不在了。兄弟们也没了,所以他一边念叨着兄弟没了,潜台词也念着这祸都是兄弟给他招的。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子夏就着他的话安慰他说:君子做事肃敬认真,不出差错,对人恭敬,合乎礼仪,那四海之内,都是兄弟了。怎么会没有兄弟呢?

“四海之内皆兄弟”,这真不像儒家观念。因为儒家的观念,第一就是孝弟,强调内外有别,远近有序,自己家人和别人家人,不一样!比如墨子说博爱,儒家就不认同,爱别人,怎么能跟爱自己家人一样呢?次序一定要清楚。所以子夏这话,又回到我们前面说的,要看“语境”。他这话的语境,是针对司马牛的兄弟之难,宽慰他罢了。后来,子夏也遇到家庭变故,他的儿子死了,他悲痛欲绝,眼睛都哭瞎了,曾子去吊唁,还批评他不应该,你不是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要接受吗?

对人生苦难的洒脱,那都是没摊到自己身上。摊上之后要能接受,圣人也难!

不怕吃亏,就怕占了人便宜,破坏了我的诚意原则

原文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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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张问什么是明。刘宝楠解释说:用人不疑,就是明。《左传》说:“知贤之谓明。”《春秋》:“明者知贤不肖,分明黑白也。”分得清君子小人就是明。古人说“明君”,就是亲贤臣、远小人的君。

什么样的人算得上是明呢?孔子说“浸润之谮(zèn),肤受之愬”,能在他那儿行不通,就是明。“谮”,是中伤,污言。“愬”(sù),同诉,是倾诉,诉冤。

有人来向你中伤他人,进谗言,不是直截了当,而是旁敲侧击,润物细无声地向我渗透。比如刘邦要离间项羽和范增。项羽的使者到刘邦大营,先高接远迎高规格接待,两句话之后,一问:啊?原来你们是项王的使者?我们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当面把酒食撤了,换上粗菜淡饭,接待官员也换了,换上低级别官员接待。就这么拙劣的表演,居然骗过了项羽的使者,也骗过了项羽,回去就和范增离心离德,最终自毁长城,把范增撵走了。

曾国藩讲将道。他读了《孙子兵法》,智信仁勇,他绝望了,觉得自己一条也不合格。后来他自己总结出两条,叫“廉”“明”。“廉”,是钱财上清楚,账目公开,士兵们对谁军事水平高搞不清楚,但对银钱都在意,你若清廉不贪,又能经常给大家一点好处,则人人都服气你。“明”呢,就是打仗的时候,仔仔细细把每个人的表现看得明,记得清,谁第一个冲上去,谁在旁协助,谁在往后躲,一一看明白记清楚,战斗结束后,及时准确地赏罚,这样大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领导都看得清楚明白,就都全力以赴卖力!曾国藩说,有了“廉”“明”这两条,智信仁勇也可积累得来,没有廉明,智信仁勇也不可能、没基础。

如果人人事事都自己看明了,有那“浸润之谮”来,你自然不会听他的,因为谗言是利用信息不对称,现在你掌握的信息比他还多,他怎么能误导你呢。还有那“肤受之愬”,他说他挨了多少枪,流了多少血,情况危急,涕泪俱下,我听得都跟身临其境、切肤之痛一样。但是,我不用听,因为我看见了,他一直往后躲呢!他骗不了我。

不被人骗,关键也不在曾国藩那样,下了很多苦功夫,亲自在前线看,而在于自己的内心,自己是不是一颗诚心待人,是不是“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大家之间有信任、有默契。项羽就没有,他不舍得封赏人,人家立了大功,必须得赏,他把那赏赐的官爵,大印刻好了,该给人家了,他抓在手上反复磋磨,把那印的角都磨圆了,还舍不得给出去,像要割他自己的肉一样!他这点出息,别说受别人怀疑,他自己都没办法不怀疑自己,对方一来离间,轻轻推一下,他就倒了。

还有一条,要做到“明”,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谁也骗不了我,而是接受被人骗,允许人背叛我,把这个部分列入“代理成本”,有“被骗预算”,如上一篇所言——接受!接受有人会背叛、会伤害我,但这并不会影响我的政策,改变我对其他人的至诚态度。被人骗的部分,自己买单就是了。

不怕吃亏,就怕占了人便宜,破坏了我的诚意原则,所以,当有人来向我举报谁会背叛我的时候,首先,我接受他的背叛,并检讨一下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其次,我并不相信来者所言,来谈是非者,就是是非人,我并不会因为他的话影响我对那人过去的判断。

不受“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仅是“可谓明也已矣”,而且“可谓远也已矣”。那是心怀坦荡,德行高远,明智之至,那种心胸,远在常人想象之外。

凡是要求别人怎样怎样的,都不是儒家;凡是一声不吭,自己先做到示范的,才是真儒家

原文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华杉详解

这一段要仔细学习,因为历代误解太多!

子贡问政,问老师,治理国家的关键是什么。

老师回答说,关键就三条:足食,足兵,对人民讲信义。

子贡接着问,如果遇到危机,这三条不能都做到,先放弃哪一条呢?

老师说,去掉兵。

子贡再追问,如果危机更大,剩下两条也不能都做到,再放弃哪一条呢?

老师说,去掉食。唯有信义,宁死不可放弃。

为什么说历代误解很多呢?两个误解,一是把第一句就解释错了,解释成“如果足食,足兵,人民就会信赖政府”,生活富足,军力强大,人民就安心。为什么会这么误解呢?一来字面上很容易这么理解:“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二来很多统治者就是这么想的,你有吃有穿,我有兵,自然安定团结。这个错误比较明显,比较容易说清楚。因为下文子贡问,如果要去掉一条,这三条先去掉哪一条。可见这是有吃,有兵,有信,这三条并列的,不是有食有兵,就能有信。

第二个误解,“去食”,去谁的食?自古皆有死,是让谁死?很多都解成去人民之食,让人民死。因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似乎“民”是主语。人没有信义,还活着做什么?宁愿他死,也要他讲信义。

朱熹说:“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不失信于我也。”

张居正接受并发挥了朱熹的解释,他阐发说:“民无信,则相欺相诈,无所不至,形虽人而质不异于禽兽,无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不若死之为安。故为政者,故宁死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不失信于我也。”

朱熹和张居正的解读,读得人不寒而栗,那杀气腾腾,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翻版——“饿死事小,失信事大”。这话你若要求自己,我给你点赞!你若拿去要求别人,直接可以判反人类罪,如果孔子是这个思想,我也要喊“打倒孔家店”,不读他的书了。

孔子绝对不可能有这思想!这不是仁者爱人,不是真的爱人,是把自己当上帝,判决人民该死还是该活。

再则,儒家思想的根基,是凡事都要求自己,不要求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靠自己的修养去教化天下,让人家模仿我,而不是指手画脚要别人怎么做。

这一点要特别强调,凡是要求别人怎样怎样的,都不是儒家。凡是一声不吭,自己先做到示范,先打个样板的,才是儒家。

举个例子,一位台湾酒店老板讲过一个故事,他一次回自己酒店,发现门童很恭敬给他开门,对酒店的客人,却很怠慢。这老板怎么办呢,他没有批评门童,一句话也没说。而是自己站在酒店门口,给客人开了两星期的大门。全酒店员工都轰动了,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怠慢客人的事。他自己的行动,胜过一万次培训,这就是典型的儒家方式。

再看看程颐的解释,他说:“夫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以民德而言,则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为政者,当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弃也。”如果兵食足,我就能够不失信于民。但是对于人民来说呢,信义应该是我们自身所固有的,而不是有兵有食才信。所以为政者应该率领人民,以死守信,不能因为情况危急,就放弃信义。

还是不通,而且怎么率领人民以死守信,不知道所指是什么,操作性在哪里。

这一段,读得我很纠结。反复研读,终于,在清儒刘宝楠的《论语正义》里,把他搞清楚了,孔子真伟大!真本质!

“去食”,去谁的食,首先要讲什么是“足食”。

“足食”,是指粮食储备。前面咱们讲子路之志,讲三年考绩时说过,三年要有一年之积。每三年,要存下一年的粮食,以备灾荒。所以治理国家,民以食为天,首先要有粮食储备。储备多少算足食呢?《礼记・王制》有标准:“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所以这标准非常高啊!要存够九年吃的粮食才叫足!为什么要存那么多呢?除了防备灾荒,还要防备战争,特别是战争的耗费,是非常惊人的。荀子说:“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中国历代有非常完备的仓储制度。遇到歉收,可以开仓放粮,平抑粮价;遇到饥荒,可以赈灾;遇到战争,可以全民皆兵,打几年仗也有余粮。所以,天下大乱的时候,乱世英雄们占粮仓就是最重要战略了,楚汉相争,刘邦就是先占了敖仓,他每日置酒高会,项羽部队饿得前胸贴后背。

所以,孔子说的足食,首先是要抓粮食储备。

足兵呢?就是要加强武备,兵力军备都要充足。也有标准:“天子六军,诸侯上国三军,次国二军,下国一军。”和平时间长了,往往武备松弛,兵器军械都坏了,年久失修。兵员也不足,编制在,实际没那么多人。孔子说,这样不行。

足食足兵,加起来就是备战备荒的意思。治国之要,备战备荒。

第三条,民信之矣,是什么呢?是政府对人民有诚信,人民对政府有信任,有信心。

足食、足兵、民信,治国理政,这三条,一条也不能少!

子贡却追问:如果一定要去掉一条,去掉哪一条呢?

孔子说:去掉军备。

孔子说这个,也是治国原则,周朝就有“凶岁去兵”的规矩。《周书》里面说了:“年饥则军备不制。”中国古代没有“先军政治”,军和民排序,以民为先。去掉军备,不害怕吗?如果政府和人民相互信任,不怕人民推翻政府,自然就不害怕。去兵而有食有信,与民固守,自足立国,我也不怕别国打进来。

子贡继续追问,足食与守信,如果再要去掉一条,去掉哪一条呢?

这是了不起的“子贡学习法”!这是非常好的提问方法,这能问出事物的本质,就像我们介绍自己公司,讲三句话,你问问自己,假如只给你机会说两句话,你去掉哪一句?假如两句话的机会也不给,只让你说一句话,你讲哪一句?这就找到自己的本质了。

大荒年,去掉了军备,财政还是支撑不了,怎么办?孔子说:去掉粮食储备!

《周书》上有规矩:

官考其职,乡问其利,因谋其灾,旁匡于众,无敢有违。诘退骄顽,方收不服,慎惟怠堕,什伍相保,动劝游居,事节说茂,农夫任户,户尽夫出。农廪分乡,乡命受粮,程课物征,躬竞比藏,藏不粥籴,籴不加均,赋洒其币,乡正保贷。成年不偿,信诚匡助,以辅殖财。财殖足食,克赋为征,数口以食,食均有赋。外食不赡,开关通粮,粮穷不转,孤寡不废。滞不转留,戍城不留,众足以守,出旅分均,驰车送逝,旦夕运粮。

什么意思呢:

对官员的任职进行了考察,了解了各地该办的利民之事。想办法赈救灾荒。广泛救助灾民,官员不得违抗。查究清退骄顽凶残的人,收捕放逐对抗不满的人。谨慎地联系那些怠惰的,使什伍自相担保。感化劝勉游手好闲的,把事情办得合于节度,一年四季都顺顺当当。使农夫各自养家,家家男子都出门耕种。仓廪分设各地,各地命令农夫纳粮。按规定征收谷物,竞相比赛积藏。藏粮不要买卖,否则市场就不再均衡。布散公家的钱币,乡正作借贷的担保。丰年也不急于偿还,真正进行救助,便于辅助百姓生财。百姓财生食足,再征收赋税。按人口供给食物,人人有饭吃才可征取赋税。外地食物不足,就开关周济粮食。粮食少的就不转运,孤寡不得抛弃。粮食多的不必留存,要转运外乡。边城粮食不多,也不必多留,足够众人守城就行。派出众人,赶着车子运粮,不分早晚地运送。

这就是孔子说的去食,不是去掉人民的食,是去掉政府的粮食储备。总说孔子要恢复周礼,他要恢复什么礼呢,就是这些礼!文武周公,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他们制定了完备的治国之礼,都给荒废了,孔子就要恢复这个!

最后一句:“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要谁死?或者说,要谁不怕死?

要国君不怕死!要贵族们不怕死!

军备没了,粮食财货储积也没了,我的政权靠什么啊?孔子说,你大不了就一死嘛!你最怕的,身死国灭嘛!那自古人皆有一死,你为了人民,裁了军备,空了粮仓,你就算死了,人人还对你感恩戴德,你虽死犹生,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再说了,你为了人民,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人民会放弃你吗?人民拥戴你,保卫你,就像手足保卫身体,子弟保卫父兄,再大的危难,万众一心,同舟共济,你哪里死得了!全国人民都不让你死!上天也不让你死!所有人都可以死,就你不能死!你想死还死不了呢!

反过来,“民无信不立”。在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饿着肚子的时候,你守着粮仓,加强军备,以为那可以保护你,那全国人民都是你的寇仇,哪用得着别国侵略,你自己就垮了,那才要死!

有案例,比如东汉的董卓。

董卓为了防止自己政治失败,在长安城二百六十里之外,建了一个超级军事堡垒“郿坞”。存了多少年粮食呢?他根据自己的预期寿命,存了够三十年吃的粮!坞中广聚珍宝,还有不同年龄段,从娃娃抓起,供他享用的美女八百人,他很得意,觉得自己后半生都安排妥妥的了,说:“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结果呢,别说民无信不立,他连给自己的干儿子吕布的信任都没解决,就被吕布解决了,足食足兵还足美女,有什么用?

最后讲一位身边的小故事。一位广东企业家朋友跟我讲的。他说他刚创业的时候啊,有一年春节回来,账上只有5万块钱,公司呢,有一百多个员工。广东的风俗,春节回来第一天上班,老板要发开门利是,通常是一百块。公司草创时期,又没钱,要大家有士气,有信心,有“骄傲感”!他借了钱,凑足十几万,给每个员工发了一千块红包,开年大吉!

这就是去食。

他今天企业做到二十亿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他的事业,要正式开始起步了。

我们今天的主要问题,是太粗野了

原文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华杉详解

“棘子成”,是卫国大夫。“鞟”(kuò),是皮革。

他跟子贡议论说:君子的关键在于本质,要那些虚文和表面功夫干什么呢?

子贡说:太遗憾了!夫子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么来定义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四匹马拉的车去追,也追不上你的舌头!文饰就是本质,本质就是文饰。就像皮革,把虎皮豹皮的毛都拔了,把它的花纹去掉,那跟狗皮羊皮有什么区别呢?

棘子成这话呢,我们打个比方,比如求婚,你说:我爱你,向你求婚就是了,拿个戒指来做什么呢?

那求婚就是戒指,戒指就是求婚,没钱弄个塑料的,也需要这仪式,这符号。因为文明就是仪式,没有仪式,就不是人类了。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别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

原文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华杉详解

这个鲁哀公啊,真是哀!他总是在哀叹没钱花!他问有若:怎么办呢?遇上荒年了,国用不足,怎么办呢?

《说苑・政理篇》记载,鲁哀公也曾经问政于孔子,孔子说:治理国政,关键在于使民富。

哀公问:怎么做呢?

孔子说:“薄赋敛,则民富。”简单得很!税收低,政府不要敛财,人民自然就富了。又不用你去教他干什么,也不用你帮他抓经济,你少伸手,人民自己会富。

哀公说:“若是,则寡人贫矣。”如果这样,我不就穷了吗?

这就是鲁哀公的思维方式,要我少收税,民是富了,我少收了,我不就穷了吗?

孔子回答说:“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

“恺悌”,指品德优良、平易近人的君子。孔子说,品德优良的君子,是民之父母,你见过儿子很富,而父母很穷的吗?人民富了,你怎么会穷呢?

孔子这个回答,是说教,不能说服,打了个比方,说服不了鲁哀公。

我们看看有若怎么回答鲁哀公哭穷的问题。

有若对曰:“盍彻乎?”

有若说:何不实行“彻”的办法呢?

什么是“彻”?“彻,通也”,为天下之通法。周法,什一而税,谓之彻。

有若说,你何不恢复周礼,收10%的税,不就富了吗?

儒家总说恢复周礼,恢复周礼,周礼到底有个啥,两千多年絮絮叨叨要恢复周礼?那是有道理的,因为周礼核心就两条,一是富民政策,二是和谐社会。

富民政策的核心,是轻徭薄赋,低税制,具体表现为什一而税,税收就定在10%。《公羊传》说:“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收10%刚刚好,超过10%就是桀纣之君,无非是大桀小桀的区别。古代政府不比现代政府,没有那么多公共服务,你收那么多税干吗?

和谐社会,则是上下、长幼、内外,有序有礼,礼仪之邦。

用咱们做企业来说,一是搞好激励和分配机制,让员工生活富足,无后顾之忧;二是搞好企业文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相亲相敬,这就是企业的“周礼”。鲁哀公和有若的对话,就相当于企业老板问咨询顾问:我怎么能多挣钱啊?顾问说:给员工加工资!老板说:那我不拿得更少了吗?

这在管理上,是良性循环、天使循环和恶性循环、魔鬼循环的关系。那陷在魔鬼循环里的人,他哪里听得进、听得懂天使循环的话!语言不通啊!

低税就能富?民富,还能国富?君主也富?这鲁哀公不能理解,不能相信。不过,后世有案例。

汉高祖刘邦登基之后,见天下残破,定税率为十五税一,收6.7%的税。到了汉文帝,再减半,三十税一,收3.3%的税。这就是著名的文景之治。那国家富到什么程度呢?《汉书・食货志》给了非常生动的记载,各地粮仓存的粮食太多,以致腐烂不可食。国库里钱堆成山,串钱的绳子都朽烂断掉了。

文景之治,天下豪富,不光是低税,还有就是政府不奢侈,不折腾,不用兵。文帝十分节俭,宫室都不多盖,他说我能住进先帝的宫室,已经很过分了,哪能自己还要扩张?宫室不扩张,国家对外也不扩张,不打仗,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这样休养生息,天下大富。

四书中的《大学》里说了:“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生产财富的人多,吃皇粮的人少,使用财富的人少。生产财富的人很勤奋,使用财富的人很节俭,这就是生财的大道。

道理似乎很清楚,但鲁哀公理解不了。他说:“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二,我都不够用,十税一我怎么够用呢?

他这里的“二”是说,我现在收十分之二的税,都不够用,请你老人家出出主意,你叫我收十分之一,你这是哪门子主意啊!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有若说:百姓富足了,君王怎么会不富足呢?百姓如果都不足,君王怎么会足呢?

有若说的道理啊,和老师孔子说的差不多,都是说教,没有说透。没说透,鲁哀公就还是二,他听不懂,听不进,也不会接受。

咱们试试能不能说透。

先从这“二”说起。

鲁哀公什么时候开始“二”的呢?不是从他开始二的,是鲁宣公把一改成二的。鲁国君主,鲁哀公是第二十六任,鲁宣公是第二十任,六代以前,就把税制从收10%改成20%了。

周礼是井田制,有公田,有私田,私田的收成归自己,公田的收成归政府,算下来大概是十取其一。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初税亩”,把私田的收成,他也要抽十分之一,这就翻了一倍,十取其二了。

“二犹不足”,翻了一倍,怎么还不够呢?那自然是花钱的地方多了。挣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花钱的欲望,钱越多,欲望越大,钱越不够花,最后可能还得破产。鲁哀公当时钱不够花,一是自己骄奢淫逸,二是对邾(zhū)国用兵,三是经常跟齐国打来打去。

打仗最能花钱,《孙子兵法》说:“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财竭则急于丘役。”你要打仗,就要往前线运粮啊,运粮什么成本呢?花三十车粮食的成本,才能运一车粮食上去。为什么?古代没火车汽车,靠牛车运,路途时间很长!几个月、半年、一年那么长!运粮部队带三十车粮食出发,路上运粮部队自己就吃掉了十五车,到了前线,给前线部队留下一车,再带着十四车粮食回来路上吃。很夸张吗?到汉武帝开西南夷的时候,运粮成本是120:1,运粮部队带120车粮食出发,花上半年时间,吃掉60车才能抵达前线,放下一车,再带59车回来路上吃。

没钱,国君就急眼了。急眼了就加税,“财竭则急于丘役”,丘役是什么意思?还是从井田制来的:“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军费和物资征收,本来是以甸为单位,是甸役。急眼了搞丘役,丘出甸役,本来一个甸出的,让一个丘出,相当于税收翻了四倍!

这丘役,谁发明的?谁最先打破周礼?还是鲁国!鲁宣公的儿子,鲁成公。《春秋・成公元年》:“三月,作丘甲。”杜预注:“《周礼》: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牛三头。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长毂一乘,戎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此甸所赋,今鲁使丘出之,讥重敛。”不管是出人,出牛,出马,出车,出粮,鲁成公把一个甸该出的,叫一个丘出,翻了四倍,天下大哗。以至于到了后世,孙子写《孙子兵法》的时候,还把他当反面教材,告诫国君,不能轻易打仗!

鲁国一代代君主,横征暴敛下来,钱还是越来越不够用。

后世汉武帝就是教训。文景之治,钱粮不都堆成山吗?他就开始文治武功了,国库钱粮就给他花完了,拴钱的烂绳子还在,钱都没了,国家要破产了。加税吧,反正民间有钱,养了几十年,个个都肥着呢,加税的钱也花完了,怎么加都不够他花。汉武帝开始打富人的主意,增量没了,咱们收存量,收财产税。他要求中产以上人家申报财产,征收财产税。这说起来简单,不好执行啊!全国那么多人,每个家庭都要申报资产,他怎么能老老实实给你报呢?大家都瞒报少报。汉武帝大怒,再出命令,鼓励举报,举报者,可得被举报者财产一半!这一下,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宵小之徒,欣喜若狂,贪官污吏,乘机勒索,没虚报的也成了虚报,几乎所有人都被举报了,全国中产以上人家,全部破产!

政府破产,之后全国人民破产,汉朝在汉武帝手里,几乎亡国。汉武帝晚年,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下诏罪己,进行了非常深刻、用词严厉的自我检讨,这就是著名的《轮台罪己诏》:“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汉武帝被称为雄才大略,被誉为“汉武大帝”,那是因为啊,人民呢,总是会崇拜那最残暴的、把他们害得最惨的君王。那些不怎么招惹人民的君主呢,大家都不太在意。为什么呢?这是人性,都想征服世界,控制别人,所以就崇拜暴君,因为希望自己也像他一样生活。

但是,你的雄才大略再大,也永远大不过自己的欲望和狂妄。所以啊,人不管有多大智慧和才干,位置越高,责任越大,别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要有一颗仁爱之心,要加强自我修养。不知道如果能穿越回去,给鲁哀公讲讲西汉故事,他能明白不?

翻脸了还能认人,就是有德而且不惑的君子

所谓“翻脸不认人”,我们对别人,往往没什么认识判断,和他好的时候觉得他是世间最美的天使,和他翻脸的时候恨不得把他说成十恶不赦的魔鬼。没有认识,只有自己的情绪好恶。突破自己的好恶,是德性的关键。

原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华杉详解

子张问老师,如何才能崇德、辨惑。《中庸》里有“尊德性而道问学”,跟这是一个意思。“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德”,是行道而有得于心。“崇”,是尊崇、推崇,还有充满、增加的意思。张居正说,“崇”,就是日有增加的意思。这就准确了、形象了。子张问崇德,不是问如何尊崇德,是问:如何让我的德,日有增加呢?

“惑”,是心有昏昧不明,心有所蔽。“辨惑”,就是辨其不明。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随时能擦亮自己的良知。

孔子回答说,“主忠信,徙义,崇德也”。

“主”“徙”“崇”,这三部曲,就是崇德的药方。

首先是“主忠信”。忠信在我心中,忠信就是我的根基。没有这个根基,善端美德,就没有地方生长。

然后是“徙义”。“徙”,是迁徙,迁徙什么?迁徙自己的心意,“闻义,徙己意以从之”。只要听到符合义理的事,发现自己之前认识不对,或做法不好,马上改变自己,跟着走!徙义,又叫迁善,见贤思齐,见义勇为,见善而从。

张居正说:心中有忠信做主,根本坚固,无一毫虚伪。又能见善而从,见己之不善而改,则根本既固,善行又有所积累,本心之德,日进高明,这就是崇德。

反过来,如果内有虚妄之心,则善端增长没有根基,对外也没有徙义迁善的勇气,则培养滋助都没有用,没办法崇德了。

这种心中没有忠信做主的状态、昏昧不明的惑的状态,主要是什么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这一句话,把我们大多数人都打翻了。

爱他的时候,希望他好,活得好,过得好,幸福快乐。哪天不高兴了,恨他的时候呢,恨不得他死了我才高兴!你一会儿要他生,一会儿又要他死,这不就是惑吗?

我们能不能做到,对一个人的评价和态度,终身不变?因为他这个人,也没有变嘛?为什么你对他的评价态度,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呢?你们俩好的时候,你说他是天使,不好的时候,又把他说得十恶不赦是个魔鬼。这样的故事,每天在我们的身边发生。那么多男女情变,或合作伙伴翻脸,演变成全国轰动的撕咬大战,都是这个原因。

人情之偏,爱恶为甚,内无知人之明,外有毁誉之蔽,鲜有能至当而不易者。

人之不能辨惑,主要根源就是自己的好恶。对一个人本来挺好的,听到一句别人传来的话,马上就把他否定了。不能做到对一个人,评价准确恰当,而且始终不改变。

如何做到不惑呢,首先我们对人类,对人性,要有一个整体的认识,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这个范围里,都是人,既没有天使,也没有魔鬼。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把他当男神或仙女,拼命给他加分,你接纳TA,喜欢TA,看到TA的好,也看见TA的不好。当你们的关系结束的时候,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合作伙伴关系,不要人前人后去说他坏话。

燕国将领乐毅说过一句话:“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这就是德。不要翻脸不认人,要翻脸了还能认人。“崇德辨惑”,核心是突破自己的好恶,不以自己的好恶情绪为标准,真正做到“主忠信,徙义,崇德”。

当你们翻脸不认人,相互开始撕咬的时候,双方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对方有多坏,但是呢,除了伤害自己,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其他人的态度,也是受他们的好恶情绪左右。你的朋友同意你,他的朋友同意他,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还有一句,“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这是《诗经・小雅》的一篇,《我行其野》,讲一个姑娘,被丈夫抛弃,走在回娘家路上的思绪。丈夫另结了新欢,“不是因为她家有钱,是你的心变了吧”。别人没有变,只是你变了心,自己变了心,干吗说别人不好呢?

认识到这一点啊,还可以少跟人翻脸。说人坏话,就是把人往坏处推;说人好话,就是把人往好处拉。咱们不说人坏话;别人说我坏话呢,我也不计较。这就是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顺,不受别人的话影响。

英明的国君,只有良师益友,没有酒肉朋友

原文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华杉详解

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国理政。孔子回答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孔子这句君臣父子,五四运动后被好多人批,说是“维护封建秩序”,这句话呀,一来它很简单,二来它有特定的语境。怎么个简单呢?我们换个说法试试:

问:“这大学该怎么搞才好啊?”

答:“校长要像校长,教授要像教授,老师要像老师,学生要像学生!”

这说得对呀!如果校长成了官僚,教授成了叫兽,学生就没法像学生了,学校还像什么学校呢?

再换一个问题:“这司法该怎么搞啊?”

答:“法官要像法官,检察官要像检察官,警察要像警察,律师要像律师。”

这四条做到了,司法自然就好!

孔子为什么对齐景公说这个呢?因为他的问题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我们前面说过他君不像君的故事。

现在说说这臣不臣,齐景公手下,有三种臣,但他以为只有两种。一种,是晏婴、司马穰苴这样的超级贤臣,这一文一武,安邦定国;另一种,就是梁丘据这样的宠臣弄臣,陪他寻欢作乐。齐景公自己很得意,你看,有人给我安邦定国,又有人陪我喝酒,多好!晏婴批评道:英明的国君,只有良师益友,没有酒肉朋友,景公这样,只能勉强做到不亡国而已。

他的劣迹,还不足以亡国,却足以埋下亡国的祸根。因为他朝中还有第三种臣——田乞,那是司马懿一类的人物,一直悄悄布局,收买人心,景公死后,政权落入田乞之手,最终,田氏灭了吕氏,取而代之,齐国姓了田。姜太公的后代,就绝嗣了。

齐景公听了很赞同:您说得太对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粮食,我也吃不着啊!

齐景公为什么赞同呢?因为他压根没听出来孔子批评他君不像君,父不像父,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不像君父啊。他觉得孔子说臣要像臣,子要像子,很对!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粮食,我也吃不着啊!你听他说话,太生动了!活灵活现!惦记的就是吃,就是自己的富贵享乐,根本没有国家安危,他这哪是在“问政”啊!

子路一身正气,却没有基本的程序正义

原文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华杉详解

这是讲做法官判案。

“片言”,又叫单辞,就是只有单方面的言辞。

古代审案的程序,原告说了,被告还要说,这叫“两造”。《周礼》有具体规定,先取两券,把原告被告的陈述分别写在上面,开庭之后,再用一个书契,将判决写在上面,这就是前券后契,两券两契,少了一个,就不合程序,可以说判决本身就不合法,不能生效。

“券”和“契”,都是最严肃、分量最重的东西,是重要凭证,比如现在咱们的证券,是凭证。古代最厉害的有铁券,皇上给发一个铁券,是免死金牌,皇上承诺,犯了死罪也可以原谅一次。“契”呢,契约的契,也是很严肃的,不能违背的。

“券”,书于简牍,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以为凭证,后用纸帛书写。《说文解字》这么解“券”:“券,契也。……券别之书,以刀判契其旁,故曰契券。”

审案毕,原告被告各拿到一片,竹片或者木片,上面有自己的陈述,也有法官的判决。

折狱之法,前券后契,必得两具,“券不两具”,谓之单辞,单辞“不治”,不能下判决。“契不两具”,叫不能举契,也不能判决。

子路怎么判案呢,他不守程序:“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原告说完,他只拿到一片,被告的陈述他根本都不听,他就判决了。孔子说:能这么干的,恐怕只有子路吧?

孔子这是夸子路呢,还是批评子路呢?

历代解读,一边倒的都是夸。我比较奇怪的是连张居正都夸!张居正说:

人之争讼者,各怀求胜之心,情伪多端,变诈百出……盖仲由忠信明决,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决之才,故人不能欺,此其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

张居正也知道,那争讼之人,情伪多端,变诈百出。但是一见到子路,他们都讲实话了。因为一来子路忠信,人们都不忍心骗他,二来知道他明察秋毫,也骗不了他。他呢,经验丰富,聪明绝顶,只听一面之词,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就能做出判决。

大概大家都觉得子路了不起,剖决如流,才干非凡,还一身正气,有强大的道德软实力。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他这是没有基本的程序正义,他的老师天天教他要恢复周礼,他连最重要的司法程序都不遵守。

张居正身为宰相,他是不会允许他的下属这样审案的。但面对《论语》,谈到子路,他也糊涂了。

“子路无宿诺。”后面又跟了这么一句,说子路承诺什么事,没有隔夜的,马上就办。他就是个急性子,为这个被老师批评过很多次了。

孔子怎么审案呢?他做过大司寇,最高法官啊。他审案是不是比子路还厉害?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审案啊,我可没有子路那本事,我和一般人差不多!我的本事,我的追求,在于使天下无讼!

如何审案,《周礼》也有指导意见:“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这叫“五听”。郑玄是这么注释的:

辞听是“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观察当事人的语言表达,理屈者则语无伦次;色听是“察其颜色,不直则赧然”,观察当事人的面部表情,理屈者则面红耳赤;气听是“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察当事人陈述时的呼吸,理亏则气喘;耳听是“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察当事人的听觉反应,理亏则听觉失灵,你说什么话他没注意听进去;目听是“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然”,观察当事人的视觉和眼睛,理亏则不敢正视。

这简直就是一个肢体心理学大师写的!

所以要练这审案的本事,要把自己练成一个“人体测谎仪”!孔子说,我可没那个本事!我和一般人也差不多,这活不好干!

子路厉害!他听一面之词就能判决!我想,孔子这不会是夸子路吧!他喜欢子路,但子路也是被他敲打得最多的。一句讽刺之言,大家都当夸子路。都像子路那样,中国司法就完了。

“必也使无讼乎!”孔子说,审案我也不行,还是教化天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使民知耻向化,兴于礼让,使天下无讼。

所谓“中年危机”,就是过去的追求没意思了,新的目标又没有,权力在手里还不愿意放给别人

“居之无倦”,这四个字,难啊!难于上青天!历代英主,除了死得早的,没有做得到的!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难在哪?就难在这“居之不倦”!

原文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华杉详解

子张问政,孔子回答说:“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一个“居”,一个“行”。“居”,是居心的居。“行”,是行动的行。这两句,前面讲心态,后面讲行动。

朱熹说:“居,谓存诸心。无倦,则始终如一。”怎么始终如一呢,是始终都不倦怠,不遗余力。要无倦才能如一,稍一懈怠,就不能一以贯之了。这一句,要人命!

“居之无倦”,这四个字,难啊!难于上青天!历代英主,除了死得早的,没有做得到的!郑玄注解说:“身居正位,不可懈倦。”但《诗经》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开始的时候,没有不励精图治的,到后来,就懈怠了,这是人性!

唐太宗是一代英主,他死得早,只活了52岁。如果活70岁,就难说了。唐玄宗也是一代英主啊,他的盛世,上下五千年还没人能超过,怎么盛呢,不光是经济财富、军事外交,还有人文教化、社会风气。史书说,在开元盛世,从广东走到西域,你都不需要带钱,一是一路都有人家,二是家家都会高高兴兴接待你,给你解决食宿!但唐玄宗到晚年就懈怠了,为什么懈怠了?因为之前追求的都没意思了,不刺激了,别说工作,连后宫都没意思了,叫“粉色如土”!玄宗都不知道活着还能干啥了,但他又没死。这时候遇上杨贵妃,点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俗话说,老男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没得救。这老皇帝谈恋爱,就是国家失火了。这把火,最后就把全中国都烧毁了。

另外三位君主,康乾盛世的康熙、雍正、乾隆。康熙当然是一代英主,他8岁登基,在位61年,晚年也懈怠了,68岁去世,给雍正留下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雍正励精图治,他死得早,45岁登基,居之无倦,勤政操劳,58岁死了。乾隆25岁登基,在位60年,晚年自我满足得不得了,号称十全老人,而清朝之亡,祸根正从他开始。

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难在哪?就难在这“居之不倦”!

学者比较能做到居之无倦,因为学无止境,总有你没弄明白的,没讲透彻的,前面总有目标召唤着你!孔子是学习到最后一刻。朱熹也做到了,在他临死前几天,他还在修改他的《四书章句集注》,还觉得不完美。

而如果你追求的是富贵和权势,懈怠就太容易了,很快就没追求了。像唐玄宗那样,没意思了。或者像汉武帝那样,他倒是居之不倦,但是欲壑难填,穷兵黩武,把全国都拖垮了。

我们今天人的“中年危机”,也是一个居之不倦的问题。过去的追求没意思了,新的目标又没有,权力在手里还不愿意放给别人,这就要出大问题!所以既要与时俱进,又要量力而行。一句“居之不倦”,用历代注家的话说:“后学者当熟玩焉!”要反复咀嚼吸收,对照自己,多想想!

再讲行之以忠,什么叫忠,尽己之心曰忠。忠者,不自欺也。人若欺人,必先自欺,因为自己心里都明白,先给自己找理由,自欺了,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去欺人。你若居之无倦,自己心里念念不忘,不遗余力,自然做事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对得起天下。

小人之心,人皆有之

原文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华杉详解

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不促成他的坏事。小人则相反。

“成人之美”,希望别人好,或者说希望所有人好,希望任何人好,能帮则帮,帮他成事。这个不仔细想,你会认为,对呀!我当然是这样!仔细想呢,就不一定做到的。

因为我们心里总在跟人比,总在跟人较着劲。就算是好朋友,也希望我比他强,那就未必能做到,时时刻刻都能不遗余力,成人之美。

成人之恶呢,看他要做坏事,鼓动他一下,推他一把。张居正说:“小人之心,有恶无善,见人之恶,即喜其与己同,唯恐其不党于己也。”因为自己干坏事,心里亏心哪,看见有人和自己干了一样的坏事,拼命鼓励他,这样就有同类了!不是有一句俗话吗:“一起干过坏事,才是好兄弟。”这就跟加入犯罪团伙,要先杀个人交投名状一样,这就是成人之恶。

这事你干过吗?你会说这样的坏心眼,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坏事,我当然没干过!

仔细想,不一定!

说点小事,比如一起打高尔夫球,相互比赛,对手一开球,打歪了,落水了,你是替他遗憾呢,还是看自己要赢,很开心呢?开心的,就是小人之心了,这也是成人之恶。

去上课,你迟到了,要被罚做俯卧撑,走到教室门口,发现迟到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同学。你是同情他呢,还是为自己有伴开心呢?如果你很开心,那完了,又是小人!张居正说的,“喜其与己同”,很开心有人跟我一样迟到啦!

所以呀!小人之心,人皆有之。我们读书,君子小人,每个人都会本能地认为君子是说我,小人是说别人,这样就没什么收获了。你一定要以“小人之心”读书,把自己代入小人的角色,才能发现自己的小人之处,注意改正,增加自己的君子成分。这才是修身之道,提高修养。

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读圣贤书,我们要慢慢读,一句一句地读,读每一句,都三省吾身,省察自己,才能读出味道来,才能知行合一。否则,就是徒事讲说了,格言穿嘴过,诚意心中无。

“模仿定律”,是儒家方法论的核心

原文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华杉详解

“季康子”,是鲁国权臣,三桓之首,把持国政。他问孔子治国理政之道。

孔子说,“政”,就是正。正,是要正人之不正,以归于正。而正人先正己,你必须自己正了,才能去正别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从来没有自己不正,还能去正别人的。所以您要问我治国理政啊,首先不是怎么整治别人,而是整理自己。如果您做出正的表率,谁敢不正呢?

领导的任务,不是去治别人,而是要让别人模仿自己。因为你在上位,模仿你就是大家的原始本能,生物基因里就有的,不用你操心。你要操心的,主要是你自己,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季康子又问盗,当时鲁国盗贼多如牛毛,治不了,问孔子怎么治。孔子心想,这盗贼怎么来的?不都是你自己鼓捣出来的么?当然不能这么直说,但他也抢白季康子:“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如果你自己不贪,你拿钱奖励人去偷盗,他也不去。你不停地想方设法与民争利刮地皮,那人能不去偷盗吗?

国家坏人太多了,季康子又问:“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严刑峻法,把无道之人都抓了杀了,让大家都做好人,如何?

孔子说,您抓得完、杀得完吗?您自己行善,老百姓就会跟着行善,君子的品德好比风,小人的品德好比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您先看看自己的风,到底是在往哪边吹吧!

不怕被人占便宜,就怕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多留余地,才能游刃有余

原文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华杉详解

子张问孔子:一个士,怎么才能做到达呢?

孔子说:你说的达,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准备敲打子张了。朱熹注解说,孔子已经知道子张话中之音,“将发其病而药之”。张居正说,孔子这句反问,是发病之药,让子张把他的病发出来,然后治病救人。

子张的病,就发出来了:“在邦必闻,在家必闻。”一个达人,在一国之中,必然闻名一国,在自己家族中,必然闻名一家。

孔子说,那你这是闻,不是达呀!

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闻达”。闻是闻,达是达,我们听听孔子怎么解:

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

“达”是什么呢?是通达,是到达,到位。“内有诸己而达于外”,心中有诚,肚子里有货,自然发散出来,到达于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达,通过修养自己,到达全天下。

这“达人”呢,质直而好义,他不是有心求别人知道自己,而是为人质朴正直,行事好义,事必求当其理。合乎义理就做,不合义理就不做,笃笃实实。

对别人呢,察言观色,时刻注意照顾别人的感受,反观自己说话做事的得失。

“虑以下人”,是长存谦退之心,不敢忤慢他人,总是注意把自己处在别人之下,不行我就退一退。

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达人啊,最怕的就是德不配位,名不副实,所以宁退勿进,才能进退自如。不怕被人占便宜,就怕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多留余地,才能游刃有余。

达人这样做呢,人人都欢迎他,他去哪都能达。他不求名誉,而名誉必归之,他就既闻又达,闻达于诸侯了。

后来,曾子的弟子,也曾经问过曾子这个问题:“夫士何如则可以为达矣?”

曾子说:“不能则学,疑则问,欲行则比贤,虽有险道,循行达矣。今之弟子,病下人,不知事贤,耻不知而又不问,欲作则知其不足,是谓惑暗。惑暗终其世而已矣,是谓穷民也。”

不会就赶紧学,有疑问就赶紧问,做事跟着贤人学,再艰险的路,跟着走,总能达到。今天的小子们呢,胜心太重!不愿意居人之下,不愿意事奉老师,耻于不知,但更耻于下问,等到要做时,又没本事,这就惑暗了,惑暗一生,那就不是达人,是穷民。

曾子说的,和孔子一样,达,是低头去学,是埋头苦干,是匍匐前进!

“闻”呢?

孔子说:“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闻”,是“色取仁而行违”,简单地说,就是“装”!张居正说,“德修于己,而人自信之”,这叫达。而“闻人”呢,存心就要闻名,矫饰情貌,做出个善人君子模样,这叫“色取仁”,而实际呢,“行违”,做的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他装得像啊,所以全家赞誉,天下闻名。

这个有原型,金庸小说里的岳不群就是这样的闻人。

中国历史上的闻人原型呢?中国历史,五千年第一闻人,空前绝后,那是王莽,因为他是靠名誉起家,以名誉得天下的唯一一人!

《汉书・王莽传》:“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岂所谓‘在家必闻,在国必闻’,‘色取仁而行违’者耶?”

《汉书》给王莽盖棺定论,引用了《论语》的这段对话。与王莽相应的,中国五千年第一达人是谁呢?白居易有诗为证: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就是周公啊!

霸天下者有三戒:不要贪心,不要愤恨,不要急躁

原文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华杉详解

“舞雩台”,前面说过,是鲁国祈雨的祭坛。“雩”(yú),上雨下亏,缺水,祈雨,求一场大雨,把湖泊池塘都填满。

樊迟跟着孔子在舞雩台游玩,问老师:“敢问崇德、修慝、辨惑。”

“崇德”,前面说过,“崇”,是推崇,是增加。“修慝”,“慝”(tè),上面一个匿,下面一个心,把心藏匿起来,指心里的私心邪念。樊迟就问:怎样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怎样去除心中的邪念?怎样辨别迷惑?

“善哉问!”问得好!孔子说:“先事后得,非崇德与?”先做事,后计得,不就是崇德吗?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个我们懂,因为问收获,是问不来的。收获来自于耕耘,唯有耕耘可问,收获不可问。要因果导向,不要结果导向。成功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不要急于成功。因为成功很简单,主要靠时间。一万小时定律,时间到,成果就到。不到怎么办?儒家也有答案:“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都学过多次了。但是,这和崇德有什么关系呢?

张居正老师一句话就说透了——一心不可二用!如果你做一件事,马上就要计其得,你惦记了得,就惦记不了那事,那事就干不好!私心一起,德就崇不了。私心一起,别人看你,如见肝肺然,能把你给看透了,那得,也得不着。因为人家也很紧张,要跟你计得,干脆算了,不跟你弄了。

反过来,如果不计得失,只计做事,则本心至善,心志专一,不遗余力,日日不断之功,其功可成,日日不断之善,其德日积而不自知,这就是崇德之事!

再说“修慝”。

“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专攻击自己的过失,不去攻击别人的过失,不就清除了邪念了吗?

我们的邪念,主要是不能正确地对待他人,同时也不能正确地对待自己。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什么问题,都是别人在害我。一说什么,都是别人缺德。他缺德,你着什么急呢?他缺钱,你也没替他着急啊?你着急的,应该是自己缺德啊!

假如新闻联播搞个采访,满大街去问:“大爷!您缺德吗?”一听这话,怎么骂人啊?非打起来不可。因为人人都认为缺德是别人的问题,我自己不缺德。不缺,就不需要崇德,也修不了慝了。我也经常问自己缺不缺德,缺!缺得厉害!着急!德、智、体、美,四大皆空,就没有一样不缺的,真是穷得只剩钱了,曾子说的“是谓穷民”。

“您缺钱吗”?前面说了,先事后得,专攻德智体美,不管是靠修养,靠智慧,靠体育好,靠颜值,钱都能来。

最后说“辨惑”。

“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惑在哪儿?“惑”,都不是智力的事儿,是情绪的事儿。冷静的时候,啥事都明白,情绪一上来,一时愤恨,都恨不得“激情杀人”,不顾别人,不顾自己,也不顾家里还有父母妻儿,这就是最大的“惑”。

蹇(jiǎn)叔谓秦穆公:“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

霸天下者有三戒,不要贪心,不要愤恨,不要急躁。越贪心,失去越多;越愤恨,灾难越多;越急躁,摔跟头越多。哪头大,哪头小,算清楚,就不会贪;将心比心,多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想,就不会愤恨。轻重缓急掂量清楚,就不会急躁。这三条戒掉了,霸业就近了。

恨不得,恨不得,恨,就不得。

知人,是人生第二大智慧,难度仅次于知己

一个组织,不管什么制度,最大的关键在于用人,一个公司搞不好,换一个CEO,它就好了。一个部门业务上不来,换一个总经理,它就上来了。换人,比你用什么策略辅导都管用。但你哪里去找这人呢?这人不在猎头公司,就在你自己的团队里,但是你看不见。或许你也看见了,却不能把他的才干能量都发挥出来。

原文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华杉详解

樊迟问老师,什么是“仁”。老师说:“爱人。”又问,什么是智慧,老师说:“知人”。“樊迟未达”,没弄明白。为什么呢?这爱人,是博爱天下之人,无论亲疏厚薄,都在所爱之中,似乎是没有分别。没有分别,就是墨家的兼爱了,而这正是儒家反对的,儒家的爱,爱有等差,亲疏远近有别。墨子则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厚薄亲疏。

老师又说知人,而知人呢,则要对人有分别,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亲贤臣,远小人,这是知人。这爱人和知人,两条似乎有些矛盾,是什么关系呢?那坏人、小人,我爱不爱呢?樊迟未达,没想通达,没弄明白。

老师看他不明白,继续解释:“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嗯。”樊迟胡乱答应着退出,不敢再问老师,赶紧去找其他学习好的同学问。既问于师,又辩诸友,既有良师,又有益友,学习的最佳拍档。

樊迟跑去问子夏:乡,刚才我问老师什么是知,老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是什么意思啊?

子夏秒懂:“富哉言乎!”这话含义太丰富了!

“直”,是直的木板;“枉”,是弯的木板。“错”,是交错,放在上面。“举直错诸枉”,堆木板的时候,你把直的木板,放在弯的木板上面,“能使枉者直”,那弯的,也给压直了。

张居正解释说:仁和智,虽是二用,其实一理。如果一个人立心正大,举动光明,此人正直,我也知道他正直,我便举用他居于领导岗位。如果一个人立心偏邪,举动暧昧,我知道他是枉者,我就把他弃置一边,或居于下位。这样那些邪枉的人,看见我的用人导向,无不感发,个个去恶从善求进步,这就能使枉者直。“不仁者远矣”,达到亲贤臣、远小人的效果了。如果上面用了一个无耻之人,那就全成了卖官鬻爵,一国乌烟瘴气。

子夏讲了两个“举直错诸枉”的例子,一个是舜选拔皋陶(yáo),一个是汤选拔伊尹,都是达到了“一人定国”的效果。特别是伊尹,在商汤死后辅佐幼主太甲。太甲不仁,不遵守商汤传下的政策。伊尹竟然将太甲软禁了三年,让他悔过。太甲真心悔过后,伊尹又亲自去迎驾,还政于他。最终太甲成了一代明君。这一段君臣传奇,更超过周公辅佐成王的程度。伊尹成为托孤辅政的完美表率。而商汤能将儿子江山托付给他,可见其知人之明!

一个组织,不管什么制度,最大的关键在于用人,一个公司搞不好,换一个CEO,它就好了。一个部门业务上不来,换一个总经理,它就上来了。换人,比你用什么策略辅导都管用。但你哪里去找这人呢?这人不在猎头公司,就在你自己的团队里,但是你看不见。或许你也看见了,却不能把他的才干能量都发挥出来。

知人,是人生第二大智慧,难度仅次于知己,这智慧,我们永远不够。

珍惜身边能帮你进步的朋友

原文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华杉详解

子贡问老师,与朋友相处之道。孔子说:“朋友有不对的地方,咱们有责任给他指出来,给他忠告。但是,要‘善道之’,有方法,有克制,要给人留面子,让人容易接受。如果他不接受,赶紧闭嘴,不要自取其辱。”

儒家对朋友关系是非常重视的,列为“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伦关系。用忠、孝、悌、忍、善为“五伦”关系准则。臣忠君,子孝父,弟敬兄,夫妻主要靠忍,朋友之间则始终是善意。

学习进步,跟着师父的时候靠师父,离开了师父,一靠读书,二靠交友。张居正说:“友所以辅仁者。”好朋友是辅助你仁德进步的,所谓良师益友。朋友的批评,要接受,要珍惜,也要鼓励对方能继续无顾忌地批评我。但是,我批评对方的时候,则要注意方式方法,要以一颗相爱之心,心平气和,婉言开导,不要径直取忤,别人觉得你在限制他、干涉他、改造他。那他不接受、有抵触,你就要赶紧停下来。毕竟,每个人都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也没有那么多责任,继续喋喋不休,适得其反,自取其辱。

我们的毛病,是常常相反,批评朋友的时候,义正辞严,口无遮拦。朋友批评我的时候,稍微直接一点就排斥,就要抗辩。

道理都懂,就是要知行合一,批评和接受批评的时候,能想着点这道理。

原文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

“文”,是诗书礼乐。以文会友,君子以讲习文章来交朋友。为什么要讲习文章呢,因为那是经过前人整理的智慧,是个学习讨论的基础。如果只是空谈、漫谈,则始终言不及义,一定要有一个基准,有个边界范围,才有意义,也有效率。

张居正说,“君子会友必以文,或相与读天下之书,以考圣贤之成法,或相与论古今之事,以识事理之当然”,这样每次相聚,才能有所讲明,有所收获,不是徒然聚会作乐。

我自己的体会,以文会友,还要写,要作文。写作能提高思考的标准和质量,本来没有想到的,一写就写出来了,越写越有。不是下笔如有神,是下笔就有神!写的思想质量也比说要高,说可以随便说,写不能随便写呀!以文会友,最好都养成多写的习惯。

以友辅仁,张居正说了,过失靠朋友规正,品德靠朋友劝导,取朋友之善,助我之善,也是见贤思齐之法矣。

想想自己身边的朋友,谁能帮你进步的,要珍惜呀!

《华杉讲透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