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人可以等待了

我收到了来信:“如果你收不到我的信,不用着急,按原来的通信地址给我写信好了。”此后两个月没有音信,我没有想到他会在阿富汗。我收拾行李,准备到新的服役地点去看望他。

他没有说他在打仗,他说他在晒太阳,在钓鱼。他寄来了一张照片:他骑着小毛驴,两个膝盖上沾满了沙子,我不知道那儿在惨烈地厮杀。过去,他从来不逗小女儿,他没有当父亲的情感,也许因为女儿太小。现在他回来,几个小时都坐在女儿身边,望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忧伤,那种神色让我害怕。早晨起来,他把女儿送到托儿所去。他喜欢把她放在肩膀上,扛着她走,晚上再把她接回来。我们一起去过剧场,去过电影院,但他更喜欢留在家里。

对待爱情,他变得十分缠绵,每次我去上班,或到厨房去做饭——他连这点时间也舍不得放过:“跟我待一会儿,今天不吃肉饼也可以。我在家的时间,你请几天假。”

到了往回飞的日子,上飞机时他故意误了点,以便让我们俩再多待两天。

最后一夜,那么美好,我都哭了……我在哭,他不说话,一味地望着我。

最后他开了口:“塔玛拉,如果你再嫁,别忘了我。”

我说:“你疯了,你永远不会被打死!我这么爱你,你永远不会被打死。”

他笑了。

他不想再要孩子。

“等我回来,到那时候你再生。否则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得了两个?”

我学会了等待。不过一旦遇见殡仪汽车,我就感到不舒服,就想喊,就想哭。我跑回家,家中要是有圣像该多好,我会跪下祈祷:“请主为我保佑他!保佑他!”

那一天,我去看电影,眼睛望着银幕,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好像有人在某处等我,我应当到某地去,我勉勉强强熬到散场。当时,那边大概正在激战……

整整一周,我仍然一事不知。我甚至还收到他的两封信,平时我会高兴,会吻来信,可是这次我火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第九天清晨5点钟,来了一封电报,有人从门缝下把它塞了进来。电报是他的双亲拍来的:“速来,彼佳阵亡。”

我一下子叫了起来,惊醒了孩子。怎么办?到哪儿去?没有钱。恰好这一天,我应当收到他的领款凭单。我记得,我用红被子把女儿裹起来就上了街,公共汽车还没有运营。我拦住一辆出租汽车。

“去机场。”我对司机说。

“我要回车库。”他顺手关上了车门。

“我丈夫在阿富汗阵亡了……”

他默默地下了车,帮我上了车。我顺路来到一位女友家中,向她借钱。机场没有去莫斯科的机票了,我又不敢从手提包里掏出电报给他们看,万一这不是事实呢?如果是搞错了呢?如果我心里想着他还活在人间,他就没有死。我在哭,大家都看着我。他们让我乘坐教练机飞往莫斯科,当天夜里就抵达了明斯克。但我还得继续赶路,去老路区亚兹利村。出租司机们都不愿意去,嫌远——一百五十公里。我恳求他们,央求他们。有个司机同意了:“五十卢布,我送你。”

凌晨两点,车到了家门口,家人都在哭。

“也许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塔玛拉,是真的。”

早晨我们到军委会去,一位军人回答说:“等运到时,我们就通知你们。”我们又等了两天两夜。我们往明斯克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你们来吧,自己运回去吧!”我们去了,州军委会的人说:“他被错运到巴拉诺维奇了。”还得跑一百公里,可是我们的大汽车没油了。到了巴拉诺维奇航空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都下班了。岗楼里坐着一个门卫。

“我们来了……”

“那边有个箱子。”他用手一指,“你们看看,如果是你们的,就把它弄走吧!”

空地上放着一个肮脏的箱子,箱子上有几个粉笔字——“多夫纳尔上尉”。我把棺材小窗口上的木板掰掉了:面孔是完整的,但是没刮脸,没人给他洗身体,棺材有点儿小。有股味道……我无法弯下身去吻他……他们就是这样把丈夫还给了我……

我在他面前跪下,他是我最珍贵的人。

这是明斯克州老路区亚兹利村的第一口棺材。我还记得,人们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谁也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棺材被放入墓穴,往下放棺材的白布巾还没有被抽出来,突然雷霆冰雹交加,令人害怕。我记得冰雹像白色的碎石打在怒放的丁香花上,落在地上,被踩得咯咯作响,大自然也抗议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离不开他的老家,因为他的灵魂还萦绕在这里。父亲,母亲……我们很少交谈。我觉得他母亲恨我:我活着,而她的儿子不在了;我会改嫁,而他不在了。如今,她说:“塔玛拉,再嫁吧!”可是当时我怕跟她的目光相对。他父亲差一点疯了:“把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给害死了,给打死了!”我和妈妈劝他,说彼佳被授予勋章,说我们需要阿富汗,说这是保卫我国南方国境……他不听:那帮畜生!……

最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最可怕的事……我必须习惯于一种想法,我不要再等他了,我没有人可以等待了。早晨一觉醒来,湿漉漉满身大汗,是吓出来的:“彼佳回来了,可是我和奥列奇卡住在另外的地方。”我必须理解,从今以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不过,我一天三次查看信箱……我收到的只有我寄给他的信,他没有来得及看的信,信封上盖着图章:“收信人已经离去。”

我不再喜欢过节,也不再出门做客,给我留下来的只有回忆。回忆起来的,都是最美好的时光。

第一天,我俩一起跳舞;第二天,我俩一起逛公园;我们认识后的第三天,他就向我求婚,要我嫁给他。那时我已经有了未婚夫,我们的申请书放在结婚登记处。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他走了,给我来信,整页写的都是大大的“啊”字!正月里,彼佳来信说:“我会来的,到那时就结婚。”可是我不愿意正月出嫁,我希望春天举行婚礼!在婚礼宫,有音乐,有鲜花。

婚事在冬天就办了,就在我们村里,办得既可笑又匆忙。主显节那一天,大家都算命,我做了一个梦,早晨我讲给妈妈听:“妈妈,我梦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站在桥上召唤我,他身穿军装。可是当我向他走去时,他却向远处退去,越退越远,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不要嫁给军人,你会变成寡妇的。”妈妈说。

他来了,只有两天时间。

“咱们到结婚登记处去。”他进门就这样说。

村苏维埃的人把我们打量了一番。

“你们何必要等两个月呢?去买香槟酒。”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成了夫妻,街上是暴风雪。

“你用哪种出租车接走新娘呀?”

“我马上就把她带走!”他举起手来,拦住一架“白俄罗斯”牌拖拉机。

几年来,我经常梦见我们见面时的情景,我们坐在拖拉机上的样子。他不在了,已经八年了,可是常常梦见他……我在梦中总是央求他:“你再娶我一次吧!”他把我推开:“不!不!”我感到惋惜的,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汉呀!那么高大,那么健壮。我遗憾的是,我没有能跟他生个儿子。他最后一次休假回来,我们家锁着门。事先他没有拍电报,我又不知道。有个女友过生日,我到她家去了。他一推开门,震耳的音乐声,笑声……他坐在凳子上就哭了。他每天接我,说:“我到你的单位去时,连膝盖都在哆嗦,仿佛是去幽会。”

我想起我们怎样一起游泳。我们坐在河边,点起一堆篝火:“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为别人的祖国去送命。”

夜里他又说:“塔玛拉,你别再改嫁。”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我太爱你了,我不能想象你和别人在一起……”

有时,我觉得我活了很久很久,虽然回忆的是千篇一律的事。

女儿还小,从幼儿园回来时说:“今天我们都讲了自己的爸爸,我说我爸爸是军人。”

“为什么要讲这些?”

“他们并没有问我有没有爸爸,他们只问他是什么人。”

她稍稍长大了一些时,每当我因为什么事拿她出气时,她总是劝我:“好妈咪,您出嫁吧……”

“你希望有怎样的一个爸爸呢?”

“我希望有我自己的爸爸……”

“如果不是自己的那个呢?”

“那么就要个和他差不多的……”

我二十四岁当了寡妇。头几个月,只要是个男人来找我,我当场就可以嫁给他。我疯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自救。周围的生活照旧,有人在修别墅,有人在买汽车,有人有了新的住宅,需要一张地毯,厨房需要铺红色的瓷砖……他们的正常生活,表明我的生活不对路。只是到现在,我才开始购买家具,我的手无力去烤馅饼,难道我的家里也能过节?

上次的战争,家家户户都会悲伤,全国都在悲伤。每个人都失掉了自己的某一位亲人,并知道是为什么失掉的,妇女们一起号啕大哭。

现在,我在烹饪学校工作,全体职工一百人,只有我一个人的丈夫在战场上阵亡,其他人只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这场战争的事。当我第一次从电视上听说阿富汗是我们的耻辱时,我恨不得把屏幕砸碎了。那天,我第二次埋葬了我的丈夫……

——一位妻子

《锌皮娃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