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妈妈”

我急急忙忙地向墓地奔去,如同赶赴约会,我仿佛在那儿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头几天,我就在那儿过夜,一点也不害怕。我现在非常理解鸟儿为什么要迁飞,草儿为什么要摇曳。春天一到,我就等待花朵从地里探出头来看我。我种了一些雪花莲,为的是尽早得到儿子的问候。问候是从地下向我传来的,是从他那儿传来的……

我在他那儿一直坐到傍晚,坐到深夜。有时候我会大喊大叫,甚至把鸟儿都惊飞了,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乌鸦像一阵飓风掠过,在我头顶上盘旋,扑打着翅膀,这时我才会清醒过来……我不再大叫了……一连四年,我天天到这儿来,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傍晚。当我患了轻微脑血栓躺在病床上不能下地时,我有十一天没去看他。等我能起来,能悄悄地走到盥洗室时……我觉得,我也可以走到儿子那儿去了,如果摔倒了,就扑在小坟头上……我穿着病号服跑了出来……

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个梦,瓦列拉出现了:“好妈妈,明天您别到墓地来。不要来。”

可是我来了,悄悄地,就像现在这样,悄悄地跑来了,仿佛他不在那儿,我的心觉得他不在那儿。乌鸦和往常一样,站在墓碑上、围栏上,它们不飞,也不躲避我。我离开凳子,站了起来,可是它们却先我飞起,安慰我,它们不让我离去。怎么回事?它们有什么事要预先警告我?它们忽然安静下来,飞上树梢。我又想回到那座小小的坟墓前,心里平静极了,不安的心情过去了,是他的魂儿回来了。“谢谢你们,我的鸟儿,是你们提醒我,不让我走开。我终于等到乖儿子回来了……”

人多的时候,我感到不舒服、孤单,我心慌意乱,踱来踱去。有人跟我说话,纠缠我,妨碍我,可是我在那儿却觉得舒服。我的心情只有在儿子那儿才感到舒畅,要想找到我,只能在工作地点和那儿。在那儿,在坟前……我儿子好像就住在那儿……我估量了一下,他的头在哪儿……我坐在他身边,把心里的话都掏给他……今天早晨我干了什么,白天干了什么……我和他一起回忆往事……我望着他的相片,想得很远很远,望得很久很久……他或者淡淡一笑,或者有所不满,皱起眉头,我们俩就这么过日子。我即使买一件新衣服,也是为了看望儿子,为了让他看见我穿上新衣裳了……过去,他总是跪在我面前,如今我跪在他面前了……每次都是如此:推开围栏小门,就跪下!

“好儿子,早晨好……好儿子,晚上好……”

我总是和他在一起。我原想从孤儿院抱一个男孩,找一个像瓦列拉的,可是我心脏有病。我拼命工作,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累得筋疲力尽。如果有空闲坐在厨房里,伏在窗口朝外望,我就会发疯,只有痛苦的折磨才能挽救我。四年来,我一次电影也没有去看。我把彩电卖了,用那笔钱修了一块墓碑,我一次也没有打开过收音机。自从乖儿子阵亡以后,我的一切都变了,脸、眼睛,甚至双手。

我也是出于爱而嫁人的,自己找上门的!他是个飞行员,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他穿着皮夹克、软底皮靴,像头大熊。他就是我将来的丈夫吗?姑娘们“啊”了一声。我进了商店,为什么我们的工厂不生产高跟拖鞋?我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矮小。我总盼望他生病、咳嗽、伤风感冒,那时他就能在家里待上整整一天,我就可以伺候他了。我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我希望儿子能够长得像他: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耳朵,同样的鼻子。仿佛天上哪位神仙听了我的话,儿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两个出色的男子汉都属于我。不能相信!我恋家,我喜欢洗衣服、熨衣服,我什么都爱,爱得连家中的一个小蜘蛛也不碰,如果在家中抓到一只苍蝇或是花大姐,我就会打开小窗户把它们放走。让一切生灵都活下去,彼此相爱吧,我幸福极了!我按门铃,我打开走廊的电灯,我让儿子看见我是高高兴兴的。

“列鲁恩卡(他小的时候,我叫他列鲁恩卡),是我。你可让我想——死——了!”我从商店或是单位总是急急忙忙往家跑。

我爱儿子爱得发疯,我现在也爱他。开完追悼会,他们送来了照片,我没有接受,我还不相信……我是一条忠诚的狗,宁愿死在坟头上也不会离去。

我交朋友向来忠贞不渝。奶水从乳房往外流,可是我和女友说好要见面,我应当还她一本书,我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个半小时还不见她的人影。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够无缘无故地失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跑到她家里,她在睡大觉,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在哭。我也爱她,我把自己最爱的一件衣裳,天蓝色的衣裳送给了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迟迟疑疑地走进人生,有些人胆子比我大得多。我不相信有人能爱我,别人说我长得漂亮,可我不相信,我进入生活的节奏总是慢半拍。不过,一旦我把什么事记在心里了,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对待一切,我都兴高采烈。尤里·加加林飞向太空,我和列鲁恩卡跑到大街上……我在这一刻想爱所有人,拥抱所有人……我们俩高兴得欢呼雀跃……

我爱儿子爱得发疯、发狂,他也疯狂地爱我。坟墓如此强烈地吸引我,仿佛是他在召唤我……

有人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回答说:“有”。然后他把我大学时代的学生证拿给别人看,那上边的我,留着长长的大辫子。

他爱跳华尔兹。中学毕业时,他在毕业晚会上请我跟他跳第一支华尔兹。我还不知道他会跳舞,他已经学会了,我们俩好一阵旋转。

晚上,我坐在窗前打毛衣,等他回家。脚步声……不,不是他。又有脚步声……是他的脚步声,是我儿子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猜错过。我们对坐在桌前,一聊就聊到凌晨4点钟。我们都聊些什么?喏,人们高兴的时候,都能聊些什么?海阔天空,神聊。聊重要的事,也聊无聊的事,我们捧腹大笑。他给我唱歌,弹琴。

我看了看挂钟:“瓦列拉,睡觉吧!”

“好妈妈,再坐一会儿。”

他总是叫我:我的好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喏,亲爱的妈妈,您的儿子考进了斯摩棱斯克高等军事学院。高兴吧?”

他在钢琴前坐下来:

各位军官——贵族大公!

我大概不是第一人,

也不是最后一名……

我父亲是军官,保卫列宁格勒时阵亡。我爷爷也是军官。我儿子天生就有军人的风采:身段、体力、风度……他应该当骠骑兵,戴白手套,打扑克,玩朴列费兰斯34……我欢天喜地地称他是“我的标准军人”。哪怕是上帝从天上给我们洒下一滴污水,别让他这么完美呢……

大家都效仿他,我作为他的妈妈也效仿他。在钢琴前像他那样坐下,有时像他那样走路,他死后尤其如此。我希望他的灵魂永远附在我的身上……

“喏,我亲爱的妈妈,您儿子要走了。”

“到哪儿去?”

他默不作声。我坐着不动,满脸是泪。

“我的乖儿子,你要到哪儿去,亲爱的?”

“什么‘到哪儿去’?大家都知道到哪儿去。我的好妈妈,快干活吧!咱们从厨房开始……过一会儿朋友们会来的……”

我立刻猜出来了:“去阿富汗?”

“对了。”他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令人猜不透,宛如蒙下一层铁幕。

他的朋友科利卡·罗曼诺夫奔进屋来,他像小铃铛似的把一切都讲了:他们在学院三年级时就写了申请报告,要求派他们去阿富汗。

第一杯:谁不敢冒险,谁就别喝香槟。那天晚上,瓦列拉一直唱我爱听的抒情歌曲:

各位军官——贵族大公!

我大概不是第一人,

也不是最后一名……

还剩下四周了。早晨上班以前,我到他的房间,坐下来听他打鼾。他睡觉的姿势也美。

大自然在叩我们家的门,向我们暗示。我做了个梦:我穿着黑色的衣裳,在黑色的十字架上……天使带着我在十字架上飞翔,我勉强待在十字架上……我想看一眼我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海里还是陆上?……我看见了,下面是一个洒满阳光的地槽……

我等他休假回家,他好久没有来信。我在单位时,电话铃响了:“我亲爱的妈妈,我回来了。快回家,菜汤已经烧好了。”

我叫了起来:“乖儿子!乖儿子!你不是从塔什干打来的电话吧?你已经到家了?冰箱里有一锅你爱吃的红甜菜汤!”

“啊!我看见了锅,可是我没有揭盖儿。”

“你做的是什么菜汤?”

“我做的是‘白痴梦想汤’。快回家,我到汽车站去迎您。”

他休假回来时,头发全白了。他没有承认,说自己不是在休假,是从军医院请了假:“我要去看看妈妈,去两天。”

女儿看见他怎样在地毯上打滚,疼得直叫。他同时患了肝炎和疟疾。他警告妹妹:“刚才的情况,不能让妈妈知道。去,去看你的书……”

上班以前,我又来到他的房间,看他怎样睡觉,他睁开了眼睛:“怎么啦,我的好妈妈?”

“你怎么不睡了?还早。”

“我做了一个噩梦。”

“乖儿子,如果是噩梦,你就翻个身,噩梦就会变成美梦。噩梦不要讲出来,梦里的事就不会实现。”

我们把他送到莫斯科,明媚的五月,阳光灿烂,马蹄莲开花了……

“乖儿子,那边怎么样?”

“阿富汗,我的好妈妈,那是我们不该做的事。”

他只盯着我,不看任何人。他伸出手来,蹭了蹭我的额头。

“我不愿意往那个火坑里钻!我不愿意!”说完就走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是如此,妈妈。”

他从来不说“妈妈”,总是唤“我的好妈妈”。风和日丽,马蹄莲开花了……航空港的女值班员望着我们,哭了……

7月7日,我醒来时没有眼泪,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是他把我唤醒的,好像是来跟我告别的……8点,该准备上班了……我拿着裙子,从洗澡间到卧室,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穿色彩鲜亮的裙子……我有些头晕,连人都看不清,一切都恍恍惚惚……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才镇静下来……

7月7日……衣兜里七支香烟和七根火柴……照相机里拍了七个画面……给我写的七封信……给未婚妻写的七封信……一本书翻在第七页上,是安部公房的小说《箱男》。

他当时还有三四秒钟的时间可以自救……他们是和汽车一起翻下山涧的。

“弟兄们,快往外跳!我殿后。”他不肯第一个跳出去,他不能抛下战友不管,他不会这么做。

“我是西涅利尼科夫少校,负责政治工作的副团长,我现在给您写这封信。我执行军人的职责,认为必须通知您,瓦列利·盖纳基耶维奇·沃洛维奇上尉于今天10时45分不幸阵亡……”

全市都知道了……军官之家里挂着黑纱和他的遗像……飞机载着灵柩,马上就要着陆……谁都不告诉我任何事,谁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单位的同事们,个个含着泪……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找各种借口避开了,有位女友开门看了我一眼。后来我看见了我们的医生穿着白套服,我恍然大悟。

“人们哪!你们怎么啦?疯了吗?这种人是不会死的。”我敲打桌子,奔向窗户敲打玻璃窗。

他们给我注射了一针。

“人们哪!你们疯了吗?你们胆怯了?”

他们又给我注射了一针。注射也不顶用,据说我大喊大叫过。

“我要见到他,把我带到儿子身边去。”

“把她送去吧,否则她受不了。”

长长的棺材,没有刨光的木板,上边是黄色大字“沃洛维奇”。我搬棺材,想把它抬回家,我累得膀胱都涨破了……

需要有块坟地,干燥的地,干燥一点的地……需要五十卢布?我付,我付。只要那块地好就行……干燥一点的……我明白,待在那里边让人害怕,可是我又说不出口……要一块干燥的地……头几夜,我没有离开……我守在那儿过夜……有人把我送回家,我又返了回来……有些割了的草在晒……城里和墓地到处都是干草的味道……

早晨,我遇见一个小兵。

“大妈,您好。您的儿子原来是我的指挥官,我把一切都告诉您。”

“啊,好孩子,等一等。”

我们回了家,他在我儿子的软椅上坐下。他刚开口,又改变了主意:“不,我讲不出口,大妈……”

我每次去看望他时,总是我先鞠个躬,临走时再鞠一躬。只有有人来访时,我才留在家中。我在儿子身边觉得舒服,严寒季节我也在那儿,并不觉得冷。我在那儿给他写信,夜里我回家时,路灯亮着,汽车行驶也亮着灯。我徒步回家,心里有一股力量,什么也不怕,不怕野兽,也不怕人。

儿子的话萦绕在耳边:“我不愿意往那个火坑里跳!我不愿意!”谁应该为此事负责呢?总得有人为这桩事负起责任来吧。我现在想活得很久,为此我养精蓄锐。一个人最不受保护的就是他的小小坟墓,他的声誉。我永远会保护我儿子的声誉……有的战友找过他……有个战友跪在他面前:“瓦列拉,我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我用这双手杀过人……我没离开过战场,我浑身上下沾满了血……瓦列拉,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死还是活?我现在不知道。”我醒来,像是从梦中醒来……我想弄明白,谁为此事负责?为什么都一言不发?为什么不把他们的姓名公布出来?为什么不到法院去告他们?

他唱得多么动听啊:

诸位军官——贵族大公!

我大概不是第一人,

也不是最后一名……

我去过教堂,跟神父谈过心。

“我儿子阵亡了,他很不一般,他是个可爱的人,今后我该怎么对待他?我们俄罗斯有什么风俗?我们都把风俗给忘光了,我想知道一些。”

“他受过洗礼吗?”

“神父,我很想说他受过洗礼,可是不能。我本来是一位青年军官的妻子,我们过去生活在堪察加半岛上,那里终年冰天雪地……我们住在大雪覆盖的土窑里……我们这儿的雪是白色的,可是那儿的雪是淡蓝色的、绿色的、贝母色的,那儿的雪不反光,也不刺眼。幅员万里,一尘不染……声音可以传播得很远……您能理解我吗,神父?”

“维克托利娅大娘,他没有受过洗礼,就不好办了。我们的祈祷,传不到他心中。”

“我现在就让他受洗礼!”我的话脱口而出,“用我的爱,用我的苦难,用我的苦难为他洗礼……”

神父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在抖。

“维克托利娅大娘,不能这么激动。您经常去看望儿子吗?”

“我天天去,要不然怎么办?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会天天见面。”

“大娘啊,过了下午5点钟,就不能再打扰他,他们要去安息。”“我上班到5点钟,下班以后还要打工。我给他立了一块新碑……两千五百卢布……我需要还债。”

“维克托利娅大娘,请您听我说,每个假日您一定要来,每天12点钟做弥撒时也要来,那时他会听见您的……”

让我经受最悲痛的苦难、最可怕的苦难,只要他能听到我的祈祷、感受到我的爱就行了。我在他的墓地上遇到每一朵小花,每一条根须,每一枝草茎,我都会问:“你从哪里来?你是从他那里来的吗?是从我的儿子那里来的……”

——一位母亲

《锌皮娃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