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声音

不久之前我过得很快乐。为什么?我忘记了。现在感觉像是另一场人生的开始。我不懂,我不知道,我怎么能重新生活,怎么能继续活下去?但现在我就在这里有说有笑。我曾经伤心欲绝,曾经不知所措。我想找人谈谈,可是找凡人是不够的。我会去教堂,那里很安静,像是在丘陵上一样,安静得让人忘了自己。但每次我早上醒来,伸手探去——他在哪里呢?只有他的枕头,他的味道。

窗台上有只小鸟在走动,触碰着风铃,使我醒了过来。我没听过这种声音,这样的鸟叫声。他在哪里呢?这一切我讲不清楚,说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晚上,女儿会来找我说:“妈妈,我的功课做完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有小孩。而他在哪里?

“妈妈,我的纽扣掉了,你可以帮我缝上去吗?”

我该怎么去找他,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

我闭上眼想他,直到沉沉睡去。他会在梦中出现,却总是转瞬即逝。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但是他去哪里了呢?在哪里?他不想死。他看向窗外,看着天空。我放了一个枕头在他身下,然后放了第二个、第三个,这样他才能看得更远。他已经过世很久了,一整年了,但我们却没有分开。(她沉默了很久)

不用担心,我已经不再哭泣了。我想要谈一谈。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忘记一切,就像我的朋友一样。我们的丈夫在同一年过世,他们一同去了切尔诺贝利,但她已经准备好再婚了。我并不是责怪她——这就是人生,日子还是得过,她家里有小孩。

他在我生日那天去了切尔诺贝利。家里那时还有客人在,他向大家致歉。他吻了我,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那天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我的生日。他是建筑工人,他的工作地点遍及整个苏联,而我经常在家里等他回来。我们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就像爱情鸟一样,不断地分离,然后重聚。

那时候,我们两人的母亲都很害怕,但我们并没有这种感受,至今我也不知道原因。我们都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应该拿邻居高中小孩的物理课本来看一看的。他去的时候甚至没戴帽子。与他同行的男人在一年内头发都掉光了,但他的头发却长得特别浓密,像鬃毛一样。

那些人都没活下来。一整队的人,一共七个,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很年轻,却一个接一个走了。第一个人在三年后死去。我们以为只是碰巧而已,我们以为只是命运。但之后第二个人死了,接着是第三个和第四个。然后其他人便开始等待轮到自己的那一天,他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我丈夫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在半空中工作。他们将人们已经撤离的村庄的灯关掉,然后爬上路灯的杆子。他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房子和无人的街道。他身高将近两米,有九十公斤重——什么东西能杀得了他呢?(她突然露出微笑)

他回来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举办了派对,每次他回来,我们都会帮他举办派对。我穿上美丽的长睡袍。我喜欢昂贵的内衣,我有很多很美的衣服,但这件睡袍很特别——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我才会穿。是为了纪念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个夜晚。

他的身体早已烙在我心里,所有的部位,我吻遍了他的全身。有时我会梦到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我们就无法分离了。他离去的时候,我很想念他。想念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当我们分开一阵子之后,我感到失落,有时候我会忘了自己在何处,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淋巴结有硬块,硬块很小,我的唇却能感受到硬块的存在。

“去看医生好吗?”我问。

他安抚我:“久了就会消掉。”

“你在切尔诺贝利过得怎样?”

“只是普通的工作而已。”

他没有吹嘘,也没有恐慌。我只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件事:“在那里跟在这里没什么差别。”

普通工人可以在餐厅一楼吃到面和罐头食物,长官和将军则在餐厅二楼享用水果、红酒和矿泉水。二楼有干净的桌布,每人都有一台辐射剂量计。而一整队的普通工人却连一台辐射剂量计都没有。

噢,我真的很开心!我们当时还去了海边,大海就和天空一样无边无际。我的朋友也跟她丈夫去了海边,但她觉得海很脏:“我们担心会得霍乱。”

是的,没错,报纸也提到了。但我记忆中的海却是不同的,是更为明亮的。我还记得海是如此辽阔,就像天空一样,一片蔚蓝。而他就在我身旁。

我是个为爱而生的人。学校里的女孩都梦想着上大学,或加入共青团的工读旅游,只有我梦想着结婚。我想要去爱,热烈地爱人,像娜塔莎·罗斯托夫10一样,只为了爱。但我不敢跟别人说,因为当时你的梦想应该是参加共青团的建设旅游。他们就是那样教导我们的,他们教育人们前往西伯利亚,去那片无法通行的针叶林。他们会这样唱着:“越过浓雾,还有那针叶林的气味。”

我第一年没考上大学,分数不够,所以去了通信站工作。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而且是我向他求婚的,我对他说:“娶我吧,我好爱你!”

我爱他爱得昏天暗地,他长得真帅,我开心得要飞起来了。是我自己开口对他说的:“娶我吧。”(微笑着)

我会在其他时间想一些事,好让自己开心起来,比如,也许死亡不是尽头,他只是换了形态,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我现在在图书馆工作,我看了很多书,认识了不少人。我想要谈论死亡,想要理解死亡,我想要找到慰藉。不论是报纸还是书籍,只要是任何有关死亡的题材,连电影也不放过。没有他真的很痛苦——我没有办法孤零零一个人。

他不想去看医生:“又没发生什么事,也不痛。”

但是他的淋巴结已经肿得像鸡蛋一样大了。

我拉着他上车,带他去诊所。他们把他转给癌症医师诊断。一个医生看到他之后,对另一个医生说:“又来了一个切尔诺贝利人。”

后来他们没让他回家。一周后便动了手术,他们切除了他的甲状腺和喉头,用一些管子代替。没错……(她沉默下来)没错——现在我回想起来,当时也过得很快乐。老天!我忙得四处奔波,跑了一家又一家商店,买礼物给医生,我买了好几盒巧克力,还有进口酒。我把巧克力送给护士,她们都收下了。他却嘲笑我:“听好,他们又不是神。他们有足够的化疗和辐射治疗设备,不送糖果一样会帮我治疗。”

不过我还是跑到镇的另一边,去买蛋奶酥和法国香水。当时没认识的人,是拿不到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都藏在柜台下面。之后他们就让他出院了。

他出院了!医生给了我一种特别的针,还教我如何使用。我需要使用这种针来帮他喂食。所有的事我都要会。一天要下厨四次,烹饪新鲜食物,非得要新鲜的食物不可。我把食物放进绞肉机,绞成条状后放进针筒里。然后把针插到那根最大的管子里,管子直达他的胃。当时他已经失去嗅觉了。

我会问:“味道如何?”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仍然去看了几次电影,然后在电影院里接吻。牵连我们的线已经细若游丝,但我们仍在尽情享受生命。我们试着不去提起切尔诺贝利,不去想那些事,这话题对我们来说是个禁忌。我不让他接电话,我会抢着去接,他的那些朋友都一个个死去,这也是个禁忌。

有一天早上,我叫醒他,递给他睡袍,但是他起不来,也说不出话。他再也讲不出话来了,眼睛瞪得老大。这时他才开始感到害怕。没错……(她再次沉默不语)

我们后来又共同生活了一年。他挣扎着活了整整一年。

每过一天,情况就会变得更糟,他不知道他的朋友也在挣扎。我们就凭着这样的想法继续撑下去,但是这也令人难以承受,因为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嘴里说着“切尔诺贝利”,笔下写着“切尔诺贝利”,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面前被释放出来了。我们的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生下来时就有所不同,死的时候也不一样。如果你问我,经历过切尔诺贝利的人是怎么死的……我爱这个人胜过一切,我是这么爱他,就算他是我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也无法多爱他一点。而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头怪物。

他们取走了他的甲状腺,所以他的循环系统会受到影响,他的鼻子开始歪向一边,变成之前的三倍大。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看起来空洞无神,望向不同的方向。他的眼神也变了,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好像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有另一个人在他体内向外张望。然后他的一只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我害怕什么呢?我只害怕他看到自己的样子。他开始请求我,用手对我示意,要我拿镜子给他。我会跑到厨房,假装忘记这件事,或装作没听到,或找别的借口。我瞒了他两天。

第三天,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斗大的字,还有三个惊叹号:“把镜子拿来!”我们有笔记本、钢笔和铅笔,这是我们的沟通方式,因为他连轻声说话都没办法,他完全哑了。我跑到厨房,开始敲打锅碗瓢盆,假装没看到他写的字,假装我会错意了。他又写了一次:“把镜子拿来!”依然带着那些惊叹号。

我把镜子拿来了,我拿了最小的一个。他看了之后抱住头,不住地摇晃,在床上前后摇摆。

我开始恳求他:“等你好一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别的村庄,去废弃的村庄。如果你不想住在有很多人的大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买一栋房子住下来。我们两个人可以独自生活。”

我是认真的,我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好。他是我在乎的一切,我是认真的。

不想谈的事情,我也不会记得。发生了很多事。我看得很远,也许比死亡还要远。(停了下来)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他比我大七岁。我们约会了两年。我很喜欢明斯克邮局总局附近的环境,尤其是沃罗达科佛街,我们会相约在大时钟下见面。

我住在环境最差的工业区,我搭的五号公交车不会停在邮局总局,而是会停在后面一点的童装店。我每次都会迟到一点点,这样才能从公交车上看到他在等我,然后我会想:在等我的他是多么英俊啊!

那两年里,我想的全是他,我忘记了夏天,也忘了冬天。他会带我去听演唱会,听我最喜欢的伊迪丝·派卡。我们不去舞厅,因为他不会跳舞。我们只是吻着对方,吻了又吻。他会叫我“我的小可爱”。还有我的生日,每次都是我的生日,很奇怪,重要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很难不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那一天,我在大时钟下等他,我们约好五点见,但是他没有出现。等到六点时,我开始难过起来,穿过街,哭着走向公交车站。然后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回头一看——他穿着制服和靴子,背着光向我快步跑来。猎装外套,水手衬衫,我最喜欢他这样的打扮了——他穿什么都好看。我们去了他家,他换了衣服,然后我们决定去餐厅庆祝我的生日。可是晚上已经没有位子了,其他人都塞给领班五块钱十块钱,我们两人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他说,他依然神采焕发,“我们去买香槟和蛋糕,然后到公园庆祝吧。”

在漫天繁星下过生日!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在高尔基公园的板凳上坐到天亮。这是最难忘的一次生日,我就是在那一天对他说:“娶我吧,我好爱你!”

他笑了:“但是你还小啊。”

我们第二天就登记结婚了。

我当时真的很开心!就算上天告诉我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做别的选择……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我们找遍了整栋房子。他们只好把我们的结婚证明暂时登记在一张纸上。

“女儿啊,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妈妈说。

我们后来在顶楼的旧裤子里才找到他的身份证。

爱情!这已经不能算是爱情了,而是历久不衰的真爱。我以前早上常对着镜子跳舞——我年轻又漂亮,而且他深爱着我!现在我已经忘了那个表情,和他在一起时的表情,镜子里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这该不该说?该如何形容?我们有一些秘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在我们相处的最后几个月,他晚上还是会找我过去,他仍对我有欲望,他爱我爱得更深了。每当我在白天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不敢相信晚上发生的事。我们不想分离。我拥抱着他,抚摸着他。这时我会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闪亮的日子。

想起当他从卡姆恰卡回来时,留了很长的胡子,他在那里留的。想起我在公园板凳上度过的生日。

“娶我吧。”我真的该说吗?我可以说吗?我像男人对女人一样,主动向他求爱。

除了药物之外,我还能给他什么呢?还有什么希望呢?他并不想死。

我没有告诉我妈妈任何事。她不会懂的,她只会批评我,只会辱骂我们。因为这可不是普通的癌症,一般的癌症就会使人害怕,何况这是更糟糕的切尔诺贝利癌症。

医生对我说:如果肿瘤在他体内蔓延,他就活不久了,但肿瘤只是慢慢向上移,从身体到脸上。他的身上长出了黑色的东西。他的下巴移位了,脖子不见了,舌头却跑了出来。他的血管开始破裂流血。脖子,脸颊,耳朵,到处都是。我装了冷水,用湿布擦拭他,却一点帮助也没有。

这景象很可怕,枕头上全是血。我从浴室把脸盆拿过来,血流入盆里,像是在用桶接牛奶一样。那种声音听起来很柔和,好像来到了农村。我现在晚上还是会听到这个声音。

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如果他开始拍手,就是示意我要叫救护车了。他不想死,他才四十五岁。

救护人员也知道我们,他们并不想来:“我们帮不了你丈夫了。帮他打针吧!给他麻醉剂!”

我后来学会注射了,但打针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黑色的淤青,而且不会消失。

有一次,我设法找来了救护人员,当时还来了一位年轻的医师。他看到之后,吓得倒退了几步:“对不起,他该不会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吧?他是从那里回来的人吗?”

我说:“是的。”

然后他,我没有夸大,他大叫着说:“噢,这位女士,让他早点解脱吧!早一点!我看过那些从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的丈夫还有意识,他听到了。但是还好,他不知道,他也没有猜到,当时他是他们队里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还有一次,我从附近诊所请来一个护士,她只是站在门口,拒绝进来:“噢,我办不到!”

为什么我就办得到?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还能想些什么办法呢?我怎样才能救他?他痛苦地大喊着,吼了一整天。最后我才找到方法:我把注射筒装满伏特加注入他体内。他才停了下来,忘记了苦痛。这方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其他女人跟我说的,她们也有同样的经历。

他妈妈之前会过来说:“你为什么让他去切尔诺贝利?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根本没想过能阻止他去,他大概也没想过拒绝。当时跟现在不同,是军事统治的时代。

我曾问他:“你后悔去那里吗?”

他摇头表示不会。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我死掉之后,卖掉车子和备胎,不要嫁给托利克。”

托利克是他弟弟,他也喜欢我。

还有很多事呢——他睡着的时候,我会坐在他身旁,他的头发很美,我拿着剪刀悄悄地剪了一束下来,他睁开眼,看到我手里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我留着他的手表,他的军证,还有切尔诺贝利的徽章。(她沉默不语)我以前真的很开心!我还记得我在产科病房里的日子,我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等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了?我对他百看不厌。我还以为迟早有一天我会厌烦。我给他做早餐,然后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我看着他刮胡子,我看着他走出门外。我是个尽职尽责的图书馆管理员,但我不知道该如何热爱我的工作。我只爱他,只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会在晚上大吼,埋在枕头里大吼,这样孩子们才听不到。

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这个家,从没想过,我们会永远分开。我的妈妈,他的弟弟,他们开始告诉我,对我暗示说,医师们在推荐一个地方。你懂吗,简而言之,在明斯克附近有一家特别的医院,是专门让这种无可救药的病患在那里等死的。以前住的是那些从阿富汗回来、四肢不全的士兵——现在则是给从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住。

他们恳求我:“那里比较好,随时都有医生照顾。”

我不想,我根本不想听。后来他们说服了他,他也开始请求我:“带我去那里,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这时我正在想办法请病假或事假。只有照顾自己生病的孩子才能请病假,而事假最多只能请一个月。

他在笔记本上写得满满的,要我答应带他去那里。最后他弟弟开车载我去看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在一个村庄的边缘,叫格雷本卡,是一栋大木屋,旁边有口破井,厕所在屋外。我看到一些穿黑色衣服的老婆婆——都是修女。

我甚至没有下车,没有离开座位。那天晚上我吻着他:“你怎么可以要我这么做?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绝不!”我吻了又吻。

最后几周是最令人害怕的。我们需要花半个小时,让他排尿到半升的罐子里。他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他觉得很羞愧。

“噢,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说。我吻了他。

最后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笑着说:“瓦莉乌西卡!”他想喊我的名字。他死的时候孤零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当时他们打电话给还在上班的我:“我们要把他的红色成就证书交给他。”

我问他:“你们的人想过来,他们要拿证书给你。”

他摇头表示不要,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带了些钱,还有装在红色本子里的证书,封面有列宁的照片。

我收下来时心想:“他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这个吗?报纸上说不单是切尔诺贝利爆炸了,共产主义也跟着爆炸了。但封面上的照片却依旧不变。”

有个人想对他说些好话,他却用毯子盖住自己,只让人看得到头发。他们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已经开始害怕见人,我是唯一他不会害怕的人。

安葬他时,我用两条手帕盖住了他的脸。有人向我请求,我才会把手帕掀开。

一个曾经爱过他的女人看到后就昏倒了,我以前还会妒忌她。

“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好。”

我没有告诉她,他死的时候没人敢靠近,大家都很害怕。

根据我们的习俗,我们是不能为死去的亲人清洗和穿衣的。两个太平间的看护人过来跟我要伏特加喝。

“我们什么都见过了,”他们对我说,“我们见过被压扁的人,我们见过支离破碎的人,我们还见过烧焦的小孩尸体。但是都比不上这个。切尔诺贝利人的死状是最恐怖的。”(压低了音量)他死了,就躺在那里,他全身发烫,没有办法碰触他。他死的时候,我把家里的钟都停了下来。时间是早上七点。

刚开始,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我一连睡了两天。没人叫得醒我,我会起来喝一些水,什么都不吃,然后又回到枕头上。现在我才觉得奇怪:我怎能睡得着呢?

我朋友的丈夫临终时,对着我的朋友丢盘子,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年轻漂亮。而我丈夫却只是一直看着我。他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我死了之后,把我的遗体火化。我不想让你害怕。”

有谣言说,那些来自切尔诺贝利的人,死后的尸体也会有辐射。我读过有关那些在莫斯科医院过世的切尔诺贝利消防员的报道,他们被葬在莫斯科近郊的米季诺,他们的坟墓至今仍被视为有放射性。人们路过时会刻意避开,也不会把亲人葬在那里,好像连死者也畏惧这些人的尸体。大家都不明白切尔诺贝利是什么,只好任凭感觉臆测。

他把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白色衣服带了回来,一套带裤子的特殊防护衣。这套衣服一直放在我们的储藏室,直到他过世。然后我母亲决定:“我们要把他的东西全部丢掉。”

她也会害怕。但我想留下这套衣服。这是不好的——我们家里还有小孩,所以我们还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到镇外埋了起来。

我读过很多书,我就生活在书堆之中,但有件事却是无法解释的。他们将骨灰坛交给我时,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用手抚摸他的骨灰,里面有小颗粒,像是沙滩里的贝壳,那是他的臀骨。在此之前,我抚摸他的遗物时都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或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我想起他死后的那个晚上,我坐在他身旁,忽然间我看到一缕轻烟冒了出来——我在火葬场时又看到了一次——那是他的灵魂。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没看到。当时我感觉我们又见面了。

我以前过得多么快乐!他去出差,我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回来。我不能没有他。我们曾去看望他住在乡间的妹妹,晚上她妹妹说:“你的床在这个房间,而你的床在另一个房间。”

我们都看着对方笑了——我们无法想象要睡在不同的房间里。我不能没有他,我跟他私奔了。他的弟弟做了同样的事。他们两人个性很像。但是现在如果有人碰我的话,我想,我只会不停地哭。

是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谁有这个权力?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他们拿着一张印着红色旗帜的通知前来,像是要征召他从军一样。(我们喝着茶,她给我看她的家庭照片和结婚照片。正当我要起身离开时,她拦住了我。)

我该怎么活下去?我还没有说完,还没讲到最后。我曾经过得很快乐,快乐得跟疯子一样。也许你不应该写出我的姓名,有些秘密——人们只会在私下祈祷,轻声说给自己听。(停了一下)不,还是把我的名字写下来吧,写给神看。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受苦?起初我以为我的世界会就此不同,变得黑暗且不属于我。是谁救了我呢?是什么让我重新找回人生?是我儿子,我和他的儿子。他病了很久,他已经长大了,却还在用五岁小孩的眼光看世界。我想陪着他。

我希望能把房子卖掉,搬到诺文奇附近,那里有精神病院。他就在那里,按医生吩咐住在那里。医生说,如果要活下去,他一定要住院。我会在周末去看望他,他会对我说:“米沙爸爸在哪里?他会来吗?”还有谁会问我这种问题呢?他还在等爸爸。

我会跟他一起等。我会轻声说着我的切尔诺贝利祷言。你知道吗,他是用小孩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

——瓦莲京娜·季莫费娜·帕纳谢维奇,清理人的妻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