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选举给钱都找不来人

梁清道,梁庄的前任支书,五十七岁,长着一张宽阔的、紫膛色的大脸,眼睛里总是闪着狡黠的光。一个自学成才、优秀的乡村厨师,一个运筹帷幄的乡村政治家,一个出口成章、能随口编顺口溜的乡村能人,一个无可奈何的公公,一个狂热的赌徒。

他给我讲起了梁庄这三十年的政治和权力运作。

农村政策变化可不一样,前进就在这十五年。原来有个顺口溜能说明情况:“队长对队长,走路咔咔响,会计对会计,穿着蓝咔叽。队长有权,会计有钱,撑死保管,饿死社员。”现在年轻人,你看人家脑子有点差,出门就把钱抓。出门打工不中用拿个万儿八千,中用的挣个三万两万。我埋怨自己退得不早。前几年我退了,领导照顾,让我们家大娃儿也当个村干部,算擦擦我脸上灰。干这几十年,只差把世上酒喝完。日他妈呀,想想差般[5]之极。你说有没有退休工资?有,可有,说出来不怕你笑,你问问他们正干着的多少钱,两百块。我退休,一个月六十八块钱,再加上保险,一共一百一十六块。

经济大包干,乡村可完蛋。咱们这个行政村共两千多人,一人一年顶百十元,每年需向乡政府交二十八万元。特产税也要向老百姓要钱,种辣椒、烟叶都要交钱,村里的开支还是跟老百姓要,民办老师的工资、办公费、招待费都是从土地上提取。没有企业,一切来自于土地。一亩地来回报税,不然不够村集体的开支和上缴。刚开始是谁种地谁掏钱,后来即使不种地,你名下的地也得每亩交五十块。有许多家两口子出去打工,干脆不回来了。村干部去要,村民也有抵触,极端的情况就是发生冲突。那时候干群关系最紧张,真是一步步恶化。在村里能给群众说通了,知道这是政府的事,与干部无关;说不通,还有的要自己搭车收费。群众最恶心干部,说:“你们除了要钱,还能干啥?”特别是1997年以后公办老师工资也让基层发,乡里又摊派到村里,老师罢工,村民闹事,乡干部也是急得贷款,去借。政策再延长两年,出现啥情况还不好说。

现在是村村都有外债,多哩,都有几十万,主要欠在提留款和超生罚款上。提留款从来没收齐过,都是村里垫支。超生罚款按人口比例交钱,咱们村每年得交三四万,可是村民常年在外,根本不回来,这也得村里垫支。老百姓也会笑话人,称村干部的工作是“催粮要款,刮宫流产”,听着咱这老脸也是挂不住。

这些主要依靠民间借贷,银行绝对不借。一分八、二分,高利贷,收提留了再还,导致村里债务越堆越多。有些信用社也想贷钱,知道这情况,不贷给集体,必须以个人名义贷。支书只好以私人身份去借贷。几乎每个村都是干部自己抓、借、贷,来完成任务和应付开支。干部背着债,不想干也不行,干着,还能生办法还,不干,这债全成自己的,那还活不活?有个村支书最后一年借不来了,选举时被选了下去。他对乡党委书记说:“书记,你要是不让我干,我上吊在你家门口。”

我自己是坚决不背债,收上来交,收不上来不交。咱们村里不欠钱。我派给生产队,队里抓,你生办法完成。到季了地卖了你再交。土地霸住,一亩地一百块,你交了让你种地,不交,不让种。

咱们村是穷村,别的地方争一个村长花几百万,咱们这个地方是没人干。农村的穷队,要啥没啥,干有啥用。选举是三年一届。民主是民主,早晚民主都是集中制。村民委员会也有,成员名单也写在墙上,选举的规章、制度都有,但只是摆设。不是这制度不好,村民自治肯定好,问题是,治谁呢?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在外打工的人根本不参加意见,选举给钱都找不来人。咱们行政村共两千多人,连两百个人都叫不到,开会只算走走过场。经济社会,农民一切扑在经济上,争官干的意识并不强。老百姓靠打工有点钱,集体是个空壳,所以也没人争。有些村开会比较积极,想参加选举的人自己掏钱,把在外打工的喊回来,那是因为有利可图。也有些村别说选举了,干脆就是没有人当,当个村支书还不如出去打工呢!

不过,话说回来,大多数人还是想当,能占点小便宜,也是个政治荣誉。算是承认,你是个能人。那全是虚荣心。有人说,道娃儿,你村支书干一辈子,把咱们村弄得要啥没啥。我说,你说球哩,群众楼上楼下,我要啥没啥。这些年,我胡球拾俩粪也挣俩钱,现在是喝一肚子酒精,两手空空。反过来说,楼上楼下跟我支书也没关系,那人家都是出门打工。不出门打工,那还不中,在屋光守二亩田,吃饭都艰难。

说到自己的穷苦,清道哥显得很激动,父亲在一旁大笑说:“你娃子别能,说得你好像受屈了一样,你不当村支书,你能在公路边盖那一处房?你养活仨儿子,还办养鸡场?就别在这儿摆穷了!酒你没少喝,赌你也没少来,你输的钱都是哪来的?”清道哥是我们一个门上的,还没有出五服,平日里父亲和他对话都是连说带骂,毫不客气,见清道在我这里撇清,父亲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我也承认,是沾点光。不过,我干的时候,一般不去镇上食堂,减少开支,村里穷得不得了,你再胡吃,那还行?谁对口有啥事,哪一天哪一日为啥事,月底报销,一样样审核。不管在家里招待,还是在食堂,规定多少报多少,超一部分是自己的。我每天都记账,流水账。今天在干啥,跟谁在一块儿吃饭,都写得很清。

我当官的经验是,群众通情达理的多,不论理的也有,凡事有问题,首先从干部自身找问题,别先找老百姓。老百姓百分之九十都通情达理,是你干部没说到。那年交公粮,有些群众拒交,我跟去三天,三天嗓子都说哑了。有些群众有怨言,借交粮可找着机会说说。能解决的我给你解决,解决不了给人家解释清楚。但是,交公粮是国家的事,该交粮交粮,随后再处理。借交粮胡闹,总归是不对。后来,村里人都说,早像你这样,俺们咋会不交粮?该解决解决,该说清说清,有啥说的?

现在的国家政策,对老百姓是够点[6]了。种地给钱,补七八十块钱,土地咋能荒?乡、村两级不向群众要钱,并且国家补贴,群众对上没有经济负担,收成好了多收点,不好了少收点。现在的村干部职责很简单,一是宣传党的政策,处理计划生育任务、宅基地、治安、民事纠纷;另外,村支部生办法引导群众致富,过去的干部逼着要钱,现在也变成服务型。一家一户办不了的事,村支部帮助把事办了。

有人说现在的农村新政策,根本不需要村干部,干脆取消算了。这绝对行不通,就现实来说还是不适宜,如果那样,农村的老百姓就真成了一盘散沙。政府与农村肯定有间隔,具体的农村纠纷上面政府解决不了,一是不了解情况,村里的人际关系都很复杂,谁家跟谁家有啥来龙去脉,外人一点都不了解,很难处理;二是真假难判,乡政府不可能直接进入农村。把这层取消了,下面的群众不成集体了。村里精简人可以,但机构不能取消,等于断线了。一个村千百户,政府直接工作到户是不可能的,上面任何工作都无法开展。

咱们这任县委书记,我是真佩服。第一次开三级干部会,我听罢之后说,妥了,咱们县有指望了。干的都是实事。人家开会,会场掉个针都能听见,台上台下,鸦雀无声,理论联系实际,土洋结合,深入浅出。说个笑话,别的书记开会只想睡觉,都是套话,没意思,人家开会连解手都不愿去,怕有些话没听见。

我熬了五任县委书记,都没人家的水平。新官上任,不办事可有差,没考虑成熟,一办就岔气,劳了民又伤了财。过去各任领导都要搞项目,那年种苹果,公路两旁挖得像战壕一样,结果一个苹果也没有。还有“书记工程”,各乡都在自己的地上圈个院子,搞项目,脑子一热,不根据实际情况,强压硬办,逞能的浪费百十万,窝囊的浪费几十万,最后长的全是荒草。

现在,搞杨树经济,我觉得可靠。领导开群众动员会。我说,个人感受,两句话:有脑子种上几亩杨,十年之后强似小油坊。过去领导都搞特色,最后都劳民伤财,一穷二白。我种十五亩杨树,一年一棵树能长一寸,就长八寸粗,几丈高,就按四百块钱一方,一棵树半方,两百块,一亩地五十四颗杨树,那有多少,你们自己算了。比你养儿强,你就是养个好儿,他能给你回报多少?孙儿往家一留,年下回来,给你三五百元,你喜得不得了。不回来一个电话可把你老汉打发了。回来了不是想他爹想他妈,主要是娃子留在家。手里没有一分钱,孙儿都不往你身边跑。手里攥有四五万块钱,也够你养老了,不找娃儿们麻烦。现在废地种几颗杨树,你老了也安排好了。这个项目,我支持,绿色银行。

国家政策变了之后,最起码不存在荒芜土地。有本事在外打工致富,没能力在家种地也不受作难。总的来说,国家政策好,给农民带来好处,给村干部也带来好处,干群关系也好了,除了给村里办好事,不用登门要钱。这个政策过去从来没有过,开天辟地。现在纠纷也少了。

国家只要强大,这政策就会长远。好的政策,群众信任共产党,共产党也有凝聚力,说明国家越来越强大。现在老百姓确实得到了好处,国家号召了啥东西,老百姓也愿意支持。

肯定也存在问题,再好的社会、再完美的政策也有问题。那远程教育好是好,给你个电视机,往大队部一扔,算是回了老家。就是你办,也没人去看。岁数大的在家种地,看孙娃儿,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不出差子[7]还怪好,一出事就完了,爷奶承担不了。你五奶奶现在一提起她那孙子,还是哭。娃子们都是爷爷奶奶看,留守儿童,管不住,没有几个想上学的。村里人精神涣散,死气沉沉的,现在村里死人,得找两个队,抬棺人才能找齐。这都是问题。

但是,都不急,国家也得慢慢来,恁大个家,也不是一天两天转过来的。

其实,在梁庄,清道哥并没有很强的根基,他父亲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上过台面。上任支书梁兴隆下台后,村里族人不愿意梁兴隆的儿子再当支书,硬把清道哥弄上台,谁也不得罪,谁也没话说。上台之后,清道哥显示出自己的从政才能,各方面关系都处理得挺好,对父亲和老贵叔这样的“老刺头”尊敬有加,时不时请他们吃个饭,商量点事儿,把几个老头儿哄得晕头转向。把兴隆儿子安排成村长,又把老保管的儿子任命为治安主任,也算让他们“世袭”了。清道哥在说到这个词时,很得意。村里普通群众虽然有意见,但是,因为这利益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不知道它的好处到底是什么,因此,虽然私下里议论议论,但因为清道哥的“清廉”,大家也没什么大动作。

几十年来,国家对乡村的政策一直在调整,中间经历了非常艰难的时期。现在,政府对农村进行全方位的改革,并且,加大了投入的力度和广度。从表面上看,国家与农民、干部与群众的矛盾减轻了,但是,却也遮蔽了许多本质性的问题。譬如民主程序、村民自治虽然已经喊了三十年,但是,对于一个内陆的小村庄来说,它们依然是很陌生的、概念化的名词,政治、权利、民主等词语距离农民还是很遥远。国家、政府与农民之间缺乏根本性的互动,一种建立在理解、尊重、平等基础上的互动。乡村人口的超高流动性是民主政治无法推行的重要原因,家庭的主要成员长年不在家,对村庄、对土地的感情越来越淡漠。出门挣钱是第一要义,至于土地,它不再是农民收入的重要来源,不再是“命根子”,无论政府怎么折腾,无非就是要税或不要税,多要税或是少要税,不足以形成一种巨大的牵制力。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基本的行政单位,村庄并没有生产能力、没有建设项目,也没有凝聚力吸引它的成员,使他们成为自己的有机组成部分。

《中国在梁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