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只鸡下的蛋

有一则流传甚广的钱锺书的名言,常给人解读成钱先生的幽默:“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考其故,实源出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前言》:“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但是唯有联系上下文才能完整地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杨绛先生原文如下:

我经常看到锺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耽心他冲撞人。

钱锺书曾说自己的诗歌“字字有出处而不尚用典”,于是也就有钱迷(今天该说钱粉)考证此言典出一句古老的英国谚语:“He that would have eggs must endure the cackling of hens.”——要想吃鸡蛋就得忍受母鸡咯咯叫。

既然要“忍受”,那么取蛋之举当属让人讨厌之情景,此亦杨先生“耽心”之义。

“笑啥呢?”身边的人问。“哦,没啥,想起个笑话而已。”

在葡萄酒推介会上,听着一家酒庄的酿酒师拿着杯酒夸夸其谈得欢,我忍不住地就笑了。

从酒庄的历史、到葡萄园的风土,从他手中这瓶酒的酿造程序、到产量和市场的表现,从酒的葡萄品种比例、到橡木桶的贮藏时间对风味的影响,从他的酒该和什么口味的食物搭配、到你们(酿酒师指了一下台下)能够从我的酒中品尝出的味道……

“元芳,你说得太多了!”

酿酒师带来他所酿造之酒的信息固然重要,但是也应当留给饮者余地啊。李白怎么说?“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位对自己的酒进行过多评价的酿酒师是不智的。

葡萄酒在装瓶之后,会独自发展,会超越酿酒师,多少年以后就是酿酒师自己也不能很好地理解他酿出的酒,这是好酒的品质。封瓶应该是一种仪式,封瓶之后酿酒师就应该闭嘴。像作者一样,无论一幅画或是一本书,当作品完成了,他便也失了对自己作品的发言权。因为是自己酿的酒,酿酒师自当享有酒瓶上的署名权,但是如果若干年后酒不能使它的酿酒师本人都感到惊异,那绝不是一款好酒。

酒在杯中应该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在,唯有饮者才有发言权,当然这除了有赖于酒本身的品质,也有赖于饮者的品质。

酒的价值,对酿酒师而言在打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然后是在饮者的杯中、口中重组,重新建立。酒瓶里带来的信息固然重要,酒杯中彰显的东西却更值得关注。酿酒师装进去的,不一定就是倒出在酒杯中的。是否能形成酿酒师能够给予的信息之外的东西对一瓶酒而言才更重要,也才更使其具饮用价值。所以,酿者自有理论,饮者也当自建体系才对。如何酿可以说很多,如何吃、如何喝、如何品、如何饮,和“认识一下下蛋的母鸡”一样,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话题。

《酒恶时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