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年关将近,身边的人都开始念旧了,年纪大的想念家乡的味道,年纪小的想念红包。那一天朋友开的一瓶德国雷司令白葡萄酒,猛然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遥远的从前,因为那种蜂蜜的味道,因为那种槐花的香气。

我成长时所居住的村庄被群山拦在海边,只有一条公路通过村口一条小时候觉得高得吓死人的桥和山外相连,那时候以为自己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地方的。每年总有那么几次会有外乡人敲着锣、牵着猴进村来耍把式卖艺,再就是春天时槐花开,海边槐树林里会住着跟随花时而来的放蜂人,这时候家里的老人是万万不让孩子们再去树林玩耍的,说那些南方人走时会把你们捉去,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结果在我少年的想象里,离开家的唯一方式要么就是藏在卖艺人的大篷车里,要么就是夜幕降临后躲进放蜂人的帐篷里,多少的历险、多少的梦幻就这样发生了。没想到的是,“离开”后来竟成了我一生的主题,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错。

“想啥呢?”朋友举杯过来。

“抱歉!”碰一下杯,我说。

“为啥道歉?”朋友笑。

“每次见到打开一瓶不该打开的美酒,我都会有罪疚感,感到抱歉。”

“这酒开早了,我知道,这么新的年份,而且德国雷司令晚收精选的甜酒是可以陈年很多年的。”

“没关系,”我说,“我对酒感觉抱歉,但是对请我喝酒的你——感觉很好!”

“呵呵!”

其实我是对小时候的自己说抱歉呢,他的很多梦想我都没有帮他实现,每每回首走过的路,那种歉意的感觉就像殷勤的水一样,每当我的人生有任何的即使是最轻微的倾斜,它就会流漫而来。

“这酒如何?嘘——不想听你‘还可以啊、挺好啊、不错啊’等行话!”

“嗯……那还让人怎么说话!”我笑。

“你知道德国甜酒几乎可以忽略酒精度,一般都很低,在口感上主要是酸甜的平衡。”

“对,这酒甜度很高,酸度也很高,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平衡很好。”

“抱歉,我觉得这酒的平衡并不好,平衡不一定是往相反的地方走,‘因为这是甜酒,所以要增加酸度,这样才平衡’,其实不一定的。你再喝一口,慢慢体味这酒,它甜而炙热,酸而散漫,酒体厚重而不紧凑,余味甜之后啥都没有。”德国雷司令有一种表达的简洁性的特质,甜酸二者,直贯人心,很难让人不喜欢,但也充斥着很多平淡,甚至平庸的出品。有时候甜能遮丑,影响人们对酒的品质判断,就像穿着松松散散外衣的人们,什么都不泄露。

“平衡不在反方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我要想想。但我这酒很好卖啊!”

“那就好了。我对酒做评论,我觉得好的酒不代表我就喜欢喝,我觉得有缺陷的酒也不代表我不喜欢喝。其实很多酒商让我帮选酒都是挑我觉得不好的。”

“看来找你喝我这酒找对人了。”他大笑。

哼哼!是呀,因为我的一生都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啊,很多人都知道,终于有一回不用再感觉抱歉了。

《酒恶时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