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迷人的香波木西尼盲品记

法国历史上的美食学家格里莫·德·拉·雷尼埃在1783年起开始组织的“哲学晚餐会”上特别推崇所谓的“美食家的雄辩”。在他眼里,美食已具有某种不言而喻的文化地位,这得归功于食客的批评能力。他在几年后出的《美食家年鉴》中提出“品尝评委会”的定义:“该评委会由经验老到的受人尊敬的美食家们组成,他们的味觉尝遍所有烹饪术的各个分支,他们知道如何评价所品尝的美食。他们品尝酒食时不知道作者的姓名,只根据产品本身做出评判,以避免受到某个姓氏名望的影响。”美食批评同样也是启蒙时代文化生活的结果,理性批评运用于某些生活嗜好之中。

——《法国文化史》

这应该也是葡萄酒世界“蒙瓶盲品”形式的文化发源。

在香港,方丈大哥一直坚持组织着很棒的盲品会,每期都是不同的主题,酒友们自带一支酒,遮住酒标,纯粹以酒质制胜,然后由胜者确定下一次的盲品主题。

第一次参加,主题是法国勃艮第香波木西尼区(Chambolle-Musigny)的酒。

勃艮第葡萄酒有一种集体性,色泽、香气、味道,宣布效忠般有共同抱持的东西。香波木西尼的风格以细腻、优雅、亮丽、芳香为特点,让人耳目一新。此区有两块特级田:Musigny以及跨村的Bonbes-Mares;二十几块一级田。香气会有樱桃、草莓、覆盆子、紫罗兰、玫瑰花瓣、野味、烤肉、泥土、苔藓、松露等等气息。

要了解这区的酒,无论名气还是典型性都不应该缺了具有代表性的“爱侣园”。且不管别人,我决定了自己要带的酒款。

盲品场所安排在香港很棒的餐厅“香宫”,这里的食品和侍酒服务都属上乘。

第一款酒出场:有酸樱桃的香,压抑,格局窄了些,简单;丹宁柔顺无痕,在回味中丹宁有来自葡萄梗的感觉;酒精感一直在,余味似苦未苦。就表现而言达不到一级田的水准,或者是弱年份的一级田。86分。

结果是:Domaine Ghislaine Barthod Chambolle-Musigny 1er Cru Aux Beaux Bruns 2004。

第二款酒:同样压抑,香气未打开,有时候你能闻出一些香气来,或是花香,或是果味,或是什么其他东西,模棱两可。口腔中果味倒不过分,细致,也有结构,但除此之外没有太多内容。倒是口感的精细度蛮好,让我颇费思量:这要么是不错的村庄级,要么就是无趣的特级园。88分。

最后揭晓,竟然是:Domaine Bertheau Bonnes-Mares Grand Cru 2006。

Bonnes-Mares田更近北,风格硬朗些,但此酒空余骨架。这大概就是马拉美说的:“除去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这瓶酒除了被打开,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第三款酒出场:甫入杯香气已经迫不及待地呈现出它高贵的出身:生物动力法的产物。橡木桶给予的影响明显,浓重,但表现极佳,香料、榛果、烤肉,优雅的木香,就是刚刚锯开的木材,不生不涩;酒体有结构,有层次,酸度也维持得很好,甜感慢慢出来,复杂度则一直都在。非常好的酒。

有些酒就是天生带有一种触发性,能够瞬间抓住我们,引起我们的感知,挑起我们心底的感动。就是这酒。95分。

最后揭晓,是:Domaine Leroy Chambolle-Musigny Les Fremieres 2007。

原来是Leroy!

她的酒表现了不可预知性,总能从中喝出预期之外的东西。

界限就在这里,混乱也由此产生。

本来勃艮第特级田、一级田、村庄级壁垒分明,有其决定性和约束性,而赖以维持此种等级制度的,就是勃艮第人乐道的“风土”。

在葡萄酒推广者说法里,风土是一个崇高的和特性异常微妙的概念,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不可解释的。这毫不奇怪,因为它的许多方面的本质不是光靠着酒评家就可以领悟的,甚至也不是酿酒师就能够领悟的。酿酒师只能靠天赋掌握它,甚至并不知道是否掌握了它,既不知道是在何种程度上掌握了它,也不知道是如何把它赋予自己的作品。总之,风土,真正是不可言传的,是一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而对于酿酒师来说又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勃艮第人以此为由将葡萄田固定下来,划下界限,同时也成为一道枷锁,Leroy却是来打破界限的。她尊崇生物动力种植法,管理葡萄田以及根据月亮的阴晴圆缺来进行酿造。只是村庄级的葡萄田,她也能把葡萄酿到极致,酒的表现和吸引力真是一骑绝尘,分级制度限制不了她。

第四款出场:香气浓郁沉潜,果味不过分,酸度穿透力很强,直至余味中也在;丹宁稍有缺陷,不足以支撑起结构,不均衡;复杂感倒还不错;木味后来出来,突兀,甚至带些旧木头难以觉察的霉味。酒有些年龄,却没发展出甜美特质来。92分。

品酒时的先入之见会阻断我们对酒的品质的真正判断。这酒纵使香气也已经表明其和三号酒一样,都是生物动力法的出品,但紧跟宏大的第三款酒出场,难免有被遮掩的损失,有比较之下露怯之处。

其实也隐隐猜到这是自己带的酒,但我知道有时候香气会让我们误解,带着你轻柔地失去方向,所以还是根据口感的真实表现打分就好。

即使揭晓了身份之后,我还是认为这酒再没有值得加分的地方。

这是爱侣园:Domaine Lucien Le Moine Les Amoureuses 1er Cru 2001。

第五个出场:这酒尺寸短小,贫于变化,年轻、青涩、粗俗得就是大区水平。酒里的香气多仅是似是而非的一种感觉,这酒却连这点香气都没有,一点感觉都不给出,没什么东西可资言说。喝这种酒真是空费唇舌啊。85分。

结果是:Domaine Faiveley Chambolle-Musigny 1er Cru Les Fuées 2004。

第六款酒:酒精刺激鼻腔,浓郁,丹宁在下腭的存在感强烈,口感精细度达到一级田水准。有意思的酒,尽管就对黑皮诺这种葡萄的特性表现来说可能不是很准确和生动,但随着果味慢慢出来,甜度也舒服、圆满,有结构,也有复杂度。只是还原味强了些。90分。

揭晓,这酒是:Domaine Comte Georges de Vogüé Chambolle-Musigny 2009。

第七款出场:浓缩,药草香,丹宁涩重,有结构,格局厚实,老藤,顶好的酒,预示有不俗的陈年潜力。94分。

答案是:Domaine Cecile Tremblay Chambolle-Musigny 1er Cru Les Feusselottes 2011。

它的酸度具有一种美妙的穿透力,口感要素皆切实可感,在口中建起一栋抒情的虚拟房舍,有结构,有层次,还有一扇窗,推开,带来原野的风,风中有花园、森林、山岗的气息,东向山坡宁静地在那里。

这酒的魅力慢慢散发出来,持久悠长,变化多端,表现得如此准确、精当,她将柔情确立为最高目标,让人欣赏到香波木西尼酒的迷人美质。

……我们还会再见面,如果我们还会再见面,是否我们还会再见面,不需要更多甜言蜜语,只要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

——真是让人无言心许的一款美酒啊。

第八款酒:非常舒服的香,香料、果味均衡;有一种和平的、生动的口感,很好喝,吸引人,其恰如其分的平衡感、无可怀疑的单纯,必须细品才能得其要,在可感受性中获得一块精确;口感细致,达到一级田水准。93分。

在盲品的场合这酒很难突围而出,我长久地静静地品饮,而它只是保持着无动于衷的高贵,毫不在乎。

这酒是:Domaine Perrot-Minot Chambolle-Musigny Vieilles Vignes 2006。

第九款:鲜美,好喝,有中药香,口感细腻,以一种轻歌曼舞般轻盈的特质,带出了此区葡萄酒的典型性,但格局窄,单薄,有些浮皮潦草。91分。

揭晓,它是:Domaine Georges & Christophe Roumier Chambolle-Musigny 2007。

盲品场合经常出现有那么一两款酒,要么以它的酸度,要么是甜,要么以它的香气,要么是口感,如同教堂的尖塔和圆顶般因为高于其他建筑,而从城市中心突出出来,人们远远就可以看到它们凌驾于所有其他建筑物之上。

今晚就是第三和第四款酒,一开始就呈现出实力超群的姿态来,高高在上地获得大家一致的赞美。它们是真正的好酒么?如同建筑走过去才能看到全貌,酒亦然,当你走近,酒的深刻性和魅力不可能不在我们面前展现出来。

很多人摆出这样的姿态:要了解勃艮第酒?除非天生在那儿。

可惜我们无此幸运。

其实,要了解酒在杯里已经足够,不一定要走进酒庄,也不一定要走进酿酒师的故事里。如果一款酒不是在杯中被理解,它是不存在的。关于这一点,有我有话要说的地方。

当一瓶酒被打开,在杯中展开,你必须试着去理解它,我们在杯中要能发现的不只是酿酒师放入其中的东西。

最后,九个人、九款酒,综合得分排名是:3492、78615。

我个人的排名是:3784、96215。

除了三款酒令人失望之外,其他酒款都表现出了香波木西尼的美妙风味,当然每个人各有不同的趣味。

近年生物动力种植法受人追捧,今晚生物动力风格的酒也是表现突出,得到大家一致的喜爱。

不过,我们要知道,无论叫自然动力法还是生物动力法,并不能说这种倾向是一种进步,它只是一种潮流。

生物动力法开启了一种风格,容易辨识,但是在这种开启中酒可以达到这种风格,却不一定就能达到一定的品质。风格是不能否定的,但是毕竟品质才是一款酒的本质。风格容易复制,品质却不是谁都懂,即使是酿酒师亦然。生物动力法并不是对人人来说都是一个有效秘方。在此我们需要分辨能力,需要有一种勇于抵制的姿态,抵制会把我们对酒的品质的判断力引入迷途的东西。同样的风格不是问题,要能自立才好。很多酒庄、很多酿酒师也不了解这一点,他们知道他的酒能够卖个好价钱,却不一定知道他的酒的吸引力到底何在。

界限就在那里,有些人就是过不去。

酒评家面临的一项任务是,在市面上流通的葡萄酒中,从大量的形式上得体的、时髦的制作中辨认出真正具有原创性、精密性和创造性的作品,保持传统和创新风味一样重要。

盲品有时候要的结果不是准确,如品种、产地、年份、酒庄等信息,而是看其本质能否被理解,这本质就是品质的表现。品酒师这项工作倒不一定要求有绝对敏感的鼻子和舌头,但一定要有高度敏感的理解力。葡萄酒的魅力或者说吸引力到底何在?很多人并不能理解它的实质。

在这么多款其实都被称作名酒的酒款里,第七和第八款酒,可以说是自己今晚最大的发现,或许该私藏之,不与外人道才好,好酒不该张扬啊。

《酒恶时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