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

这是一瓶1973年的意大利巴罗洛葡萄酒,两个老男人,在夜里无聊地打开。其实,是因为我自己想喝。

刚入杯,香气收敛,味道也没有,冷冷淡淡的。那就大口喝吧,先干一杯再说。老年份的酒就是这样了,随着陈年构成风味的成酒要素(微量香味成分的量比关系),总会因为岁月部分地变化、减少或失去,会变样,会失去年轻时候的风韵。这时候,小的饮用量是不足以喝出它原来的味道,而要一杯一杯复一杯,让滋味叠加、累积,也随着和空气接触、氧化,酒才会慢慢打开自己。

果然,三杯之后,口感越来越好、越来越厚,丹宁唰唰地刷着存在感,绸缎般紧致顺滑;咸咸的、甜甜的,老酒的味道;果味在余味中涌出,甜度也出来,酸也显露,这是优雅的,姿态很正;空杯是焦糖、白兰地般的感觉,带着适度的欢快,真有趣味。但毕竟是老酒了,酒体瘦削,香气也单薄,架构有所亏损,有失均衡。

89分。我只能给出这个分数,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可以再加分的部分。

即使这样,它仍是一瓶好喝的酒,有时候的不均衡却反而带我们到达另一种感受,倾斜,让我们滑落,虚而待物,没有压力,春风化雨般,顺畅契合,神形合一,有所期待,有所回想,思绪流向远方,年轻的时候,错过的人。然而也许仅此而已,也许不仅如此,它打动了忧郁者的心,具有一种优雅的风韵。我不知道如何将我身体所感受到的酒的优雅予以抽象,这个词总是带我想起某些人,比如这酒让我想起的是1973年的女孩,人群里独自美丽的面容。

“我可是人老珠黄了。”

“当年可是好模样啊。”

老酒的逝去,饶是如此愈发触人心弦。

酒继续在杯中苍老,每当这种时候,喝到最后,酒里的酸度像傍晚的夕阳将树影越拉越长,杯中的香气如曾经的某人的脸最后越来越细若游丝,就是这样的一种时候,我只能默默再干一杯,刻意地什么都不想。

酒里的很多东西往往是若有若无的,我能写出有的部分,而我所感受到的无的部分,又该怎么表述给你?有些品饮经验是一次性的,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有些爱情,根本不会再次发生。错过了,你已不在。“在生活中,失去比获得尤为重要。”杯边的友谊,曾经的爱情,也都在过去的旅途上。

当傍晚和黑夜来临,只有在酒里才找到地方逃逸,和人疏离,到杯子里寻找一种万事皆忘的快感。我并没有感受到激情、嫉妒或怀念。人有时候会锐气顿消,灰溜溜的,只好安于某种卑下的生活动力,喝酒能够虚宽一下自己的心。你喝你的那一杯,我喝我的这一杯,葡萄酒可以是一个更好的伙伴。

我知道我必得收敛我无益的文字,杯中自有怀抱,微妙无形,寂寞无听,只要你感受到了,一个人才神秘而自由。

自从离开你以后,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心头:我一想你的时候,梅花都落了下来……

《风中有六百四十八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