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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不是另一个人,应该说,是另一颗人头。
那个人头,和我的处境相同,他也是仰天躺着,眼珠却向着我这一边,他自颈以下,是一个长方形的铁柜,看不见他的身子。
他的头发被剃得一根不剩,连眉毛也是,是以看来十分滑稽。
我当然不会去嘲笑他的怪相,因为我自己也是那样子的。
我一看到了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一定是原来的那个,我曾经遇到过的换头人了。我是将他击昏了过去,塞在床底下的,但这时他已被发现。
可是,当我向他多看了一眼之后,我却发现他并不是那个换头人,这个人的头大得多,而且,他宽阔的额角,方的脸型,都表示他独断之极,他即使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也给人以他不是普通人的感觉。
他,是甚么人?我迅速地想着,我并不用想多久,就得到答案了。
他,A区的主席!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的心境,突然平静了下来。那是突如其来的,刚才我心中的乱,难以形容,但这时,我已完全静了下来。
我明白,我的身体还在,未曾被切去。
我之所以感不到我身体的存在,那是因为我的身体被冷藏了。同样的,主席的身子在我的旁边,当然他那已溃烂不堪的身子,也在进行冷藏,以便使他的头,可以被顺利地切下来。
而当我的心境平静下来之后,我发现我的喉头,不但可以发出那种怪异的发音,而且,也要以十分吃力地讲话,我勉力地道:“主席!”
主席居然也能说话,他道:“手术甚么时候开始,我……还要等多久?”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只是问他:“你怕么?”
主席不回答,只是喘着气。
我又道:“主席,在你的统治之下,有好几百万的人头和身体分离了,现在,当你自己的头,要和身子分离的时候,你害怕了?”
我无法十分清楚地看到我的话在主席的脸上所引起的反应,但是我却可以听到一阵浓重的喘息声,我又道:“你真的害怕,是么?”
主席的声音很微弱,他道:“你是谁?你不是被选定的人!”
我道:“是的,他们弄错了。”
主席叫了起来,他的叫声,十分微弱,我怀疑除了我之外,是不是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听得到。
他叫了几声,便不再叫。我又说道:“我来,想救奥斯教授出来,他们弄错了。”
主席道:“你……为甚么不向他们说明?”
我道:“我当然会向他们说明,但你一生之中,可曾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过一个陌生人?”
主席发出了一阵怪异的笑声:“很难说,我可以永远活下去!谁知道会有甚么怪事发生?”
我道:“是的,你的身子坏了,你可以换一个身子,以后,你的头坏了,你可以再换一个头,但,那还是你么?”
主席这才道:“你不说,我也会告诉他们的,他们弄错了,这实在是一项可笑的错误。”
我应声道:“我们的见面,也是可笑的见面。”
主席又怪声笑了起来:“不怎么可笑,你使我想起了一个问题来:我还是我么?”
我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已经听到了门柄转动的声音,我尽我所能地叫了起来:“奥斯,奥斯!”
杂沓的脚步声,向我奔了过来。
我首先看到奥斯高大的身形,向我逼近,同时听得他叫道:“天,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奥斯这样气急败坏地叫道,那当然表示他已认出我来了。
而他已然认出了我,当然不会再将我的头切下来。
这时心头的轻松,难以言喻,而且,我还产生一样异样的感觉,我感到自己以后,实在没有甚么再值得可怕的事了!
接着,“灵魂”也奔了进来,叫道:“甚么事?”
奥斯的声音,十分愤怒,他还认为那一切是“灵魂”安排的,是以他怒气冲冲地道:“甚么事,你看看这是谁,这是卫斯理!”
“灵魂”俯首向我望来,他恼怒之极,扬手向我打来。然而他还未曾打中我,便被主席喝住了。主席的声音听来十分微弱,但是,却具有无上的权威,他道:“别打他,好好地对待他。”
“灵魂”的手僵在半空,他奇怪地转过头去,望着主席。但是却并没有表示异议。
接着,奥斯已指挥着几个人,将那铁柜上的仪器,作了一番调整,我想那一定是提高温度的,是以我渐渐地觉得暖了起来,可以觉得我身子的存在。
最后,我被拖了出来,奥斯一直在照顾着我,我被送到了一间十分舒服的病房之中,奥斯望着我:“你可以睡得着么?”
我摇了摇头,奥斯又道:“那么,我替你注射一针镇静剂如何?”
我苦笑了一下:“有必要么?”
奥斯点头道:“那么比较好些。”
我接受了他的劝告,接受了注射。五分钟之后,我开始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阳光十分刺目。窗帘未曾拉上,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
我睁开眼来,但是阳光使我目眩,我立时又闭上了眼睛,然后转过头去,在我还未曾再睁开眼来时,我已经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十分熟悉的声音叫道:“卫斯理,你准备做和尚么?就算做和尚,也不必去剃眉毛的啊!”
那是巴图的声音。
我立时睁开眼来,真的是巴图!
我连忙坐了起来,紧紧和巴图握手,在经历了如此可怕的事情之后,又见到了好友,心情的激动、欢愉,实在难以形容。
巴图一面用力地摇着我的手,一面道:“别紧张,你没有事了,你没有事了。”
过了足足五分钟之久,我才出得了声,我道:“巴图,我们怎会在一起的?”
巴图道:“我也不知道,你被几个人推进来,那时你正睡着,我也认不出你是甚么人,后来由于好奇,想看看和我一起的是甚么人,才认出你来的。”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时,我实在感到人类的语言文字,在我现在这样情形之下,真不够用。不论是甚么文字,“死里逃生”,已将一个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之后的人的心情,形容到极致了。
但是,我却不是“死里逃生”,因为这一直没有死亡的威胁,然而,我虽然可以活下去,但是却比死更可怖,更令人心悸!
巴图想是也从我的脸色上,看出我曾有着十分恐怖的经历,是以他不断安慰着我,直到我反问他道:“你受伤之后,怎么样?”
“我很好,甚么都有,所欠缺的只是自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