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个“寻梦”的故事——我认识了简云之后,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后,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资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的妻子在结婚三十多年后,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
  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什么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了十来分钟,才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进门之后,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有指着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助手。”杨立群点着头,伸手在脸上抹试着。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箱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
  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后,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杨立群在躺下后,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后我自然会详细解释。简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
  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做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声音听来很诚恳。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
  杨立群仍然喘着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于我何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着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作了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于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现,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的负担会比较轻。”
  杨立群口唇掀动着,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
  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干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
  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
  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
  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什么用!”
《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