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着气,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
  “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拿旱烟袋的闷哼了一声:“不知躲在那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着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由于我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吗?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着我,虽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
  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异性追求我。”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突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女人,他望着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着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义!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着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在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连自己也不知讲了什么,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着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着我的时候,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后的一句话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后,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
  刘丽玲喘着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立时变的静止,可是还一直盯着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着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刹那之前,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
  刘丽玲仍在抽噎着,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后,他望着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脑中,到后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在望着我,我……到后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
  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着,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
  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对于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什么,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干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吗?”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着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什么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后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的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么?那又表示什么?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着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么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着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着我,过了好一回儿,她才道:“你也想到了?”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小心地选择着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着头,以鼓励的眼光望着我,要我继续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么难说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