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着,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对这个人起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的,而且这个人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可是那时候,那种厌恶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着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着:‘让开!’”
  我摇着头,道:“胡协成是一个外形极猥琐的人,这样的人,是很惹人讨厌的。”
  杨立群侧着头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厌恶他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当我动手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本来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丽玲,这使我极愤怒,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来。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是认识的,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什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着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时,丽玲也开口了,不但声色俱厉,而且充满了厌恶,道:‘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胡协成神情苦涩,道:‘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着当时的情景。胡协成毫无疑问,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一个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着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着象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走,我们不想听你任何话!’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用行动向胡协成说明了她更不愿听他的任何话。胡协成僵立着,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着,道:“卫先生,在听到胡协成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着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道:“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么?”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闷哼了一声,道:“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我看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什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盘也露了出来,鼻尖在冒着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我在讲到“要杀”两字之后,几乎讲出了“王成”的名字来。还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后,立时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虽然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全然多余的。
  杨立群过了至少两分钟之后,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着咖啡,道:“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想去抢劫?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着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道:“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象你这样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已经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便越来越甚。我甚至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来,道:‘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着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着,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这柄刀的时候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我听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真有心惊肉跳之感。
  杨立群又道:“他跟着我进了屋子,丽玲就十分恼怒,道:‘你带他进来干什么?’我低声在也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脱鞋子好,还是继续向前走来的好。”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倒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着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着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再是杨立群,我变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着气,一面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所讲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杨立群道:“当然清醒。”
《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