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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对方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倒真的不敢迟到,中午时分,就和那朋友见面,带著那扇屏风,我心想,不必一定要到玉珍斋去受气,旁的古董店,或者也可以出得好价钱,所以先走了几家,我那朋友每次都躲在店门外,不敢进去。
  这种带著东西,上门兜售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尤其取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很稀罕,古董店老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更不好过。
  跑了几家之后,我道:“算了,看来这东西,根本不值钱。”
  那朋友苦笑:“到了玉珍斋,要是再碰钉子,我也算是尽了力。唉,他们家里,要不是太穷,也不会出售家传之宝。”
  我连捱了五六处白眼,亏他还说那是“家传之宝”,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到了玉珍斋,你可不准再躲在门外,要一起进去。”
  朋友面有难色,我态度坚决,他只好苦笑著答应。
  到玉珍斋时,是四点半,和约定的时间还早,由于天气很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就先进去。玉珍斋的店堂小得出乎意料之外,绕过店堂,后面的地方却极大。一个大天井,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景,一眼看去,盆盆都是精品,有几盆九曲十弯的九里香,见所未见,还有两株作悬崖式的黑松,更是矫若游龙,其中最妙的一盆,是完全照黄山的那株著名的“迎客松”栽种的,具体而微,简直一模一样。
  这个天井中的盆栽,如果要每一盆仔细来看,一天也看不完。那朋友对盆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那些全是“因为营养不良而不能充分成长的小树”,所以只是稍为看了一下,就穿过了天井,进入了一个相当大的客堂。
  那是一个中国式的客堂,家是明式的红木椅、几。客堂中坐著的人还真不少,有职员在负责管理,我们进去,拣了位置坐下,告诉了我们的登记号码,和约定的时间。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大人物,心中在想,贾玉珍不过是一个古董商,有甚么了不起,偏偏要摆出这样的排场来。可是看看在客堂中等著的那些人,人人都抱著充满希望的神色,希望自己所带来的东西,是稀世奇珍,希望经过贾玉珍的品评,就可以有一大笔金钱的收入,也难怪贾玉珍可以摆这样的排场。
  职员先请我们喝茶,然后礼貌地要我们把带来的东西,先让他过目一下,他用即拍即有的相机,拍了两张照,然后道:“请等一下,到了约定的时间,叫你们的号码,你们就可以进去见贾先生。”
  我向朋友道:“看这样子,我觉得自己是来领救济金的。”
  朋友只是苦笑,不断向我行礼。反正我也没有事,就观察在客堂里的那些人。
  客堂的左首,有一道门,通向贾玉珍的会客室,职员一叫号码,立时就有人站起来,急急向那道门走进去。
  而时间算得真准,每一个人进去,至多两分钟就又走了出来,进去的时候,人人充满希望;出来的时候,个个无精打采。
  在超过大半小时的观察之中,只有一对老年夫妇,出来的时候,满面笑容,笑得合不拢嘴来,手里还拿著一张支票,不住地看著,老先生道:“真想不到,一苹碟子可以值那么多钱。”老太太道:“真是,要再找几苹出来,那有多好。”
  我眼光看到他们手中支票的面额,确实是不小的一笔数目,我顺口道:“两位卖了甚么碟子?”
  老先生老太太不约而同,瞪了我一眼,鼻子里哼地一声,生怕我沾了他们的光,根本不睬我。我无缘无故,碰了一个钉子,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我倒是很快就知道他们出售的是甚么碟子,那是一苹青花瓷碟,这苹瓷碟,后来在苏富比拍卖行,以十倍以上的价钱卖出。当时,我见到贾玉珍正以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情,在把玩著那苹瓷碟。那是又见到了七八个人失望地出来,叫到了我们的号码,我和朋友一起走进会客间之后的事。
  会客间也是旧式的布置,他坐在一张相当大的桌子后面,把玩著那苹碟子,我们进去,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他看来约莫六十出头年纪,头顶光秃,秃得发亮,穿著一件白绸长衫,我注意到那扇屏风的相片,已放在他的桌上了。
  他仍然自顾自把玩那苹碟子,用很冷漠的声音道:“你们带来了一扇屏风是不是?我看过照片了,给二十美元,留下屏风吧。”
  他说著,仍然不抬头,放下碟子,移过桌上的一本支票簿来,就自顾自去签支票。
  他那种傲慢的态度,真叫人生气,要是我年轻十岁,一定伸手,在他的光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才肯离去。他十分快开好了支票,推了过来。
  我那朋友皱著眉,二十美金,已经是这两天所听到最好的价钱,看他的样子,像是就此要拿了支票就算数了。可是在这时候,我心中陡地一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拉著他站了起来:“对不起,你在开玩笑,我们不必浪费时间,这是我的名片,你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见客人的时间,倒不限定是两分钟。”
  我说著,放下了名片,拉著那朋友,掉头就走。我看到在我转身的时候,贾玉珍愕然地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的估计不错。
  离开了玉珍斋,那朋友埋怨我:“二十美金也好的,你为甚么不卖?”
  我道:“二十美金我也拿得出,你先拿去给你亲戚用,你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人进去,都是带著东西退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古董,他根本不要。贾玉珍是一个奸商,他懂得如何压价钱,我要他付出公平的代价,这屏风是真正的古董,一定极有价值,我们不懂,他懂,不然,他三分钱也不会出。”
  那朋友还将信将疑,结果跟我回家,拿了我的支票走,留下了屏风。
  贾玉珍来得之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坐定,不到十分钟,门铃响,老蔡走上来,在书房门口道:“有一位贾玉珍先生来见你。”
  老蔡把贾玉珍的名片放在桌上,我诧异之馀,忙道:“快请!快请!”
  贾玉珍显然赶得很急,走上来时,额上满是汗珠,他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自行动手,把包在屏风外面的纸,扯了开来,看著。
  令我对他印象稍为好了一点的,是他那种专家的眼光。当他盯著那扇屏风看的时候,和一个病理学家在看病原体、一个天文学家在观看星辰、一个电脑专家在看集积电路时的眼光,完全一样,这种眼光,表示对这件东西有极深刻的了解,绝不是普通的欣赏。
  我不去打扰他,由得他看,他看了十来分钟,又用手指甲,刮著屏架的木头,刮下一点木屑,看著,然后,他抬起头来:“好吧,加一个零。”
  我怔了一怔,加一个零,那是二万美金了,如果他第一次开口,就说出这个价钱来,那我一定一口答应。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中国民间传说中出售宝物的事:收买古董的人向宝主人买货,宝主人根本不知自己有的是宝,随便伸出五苹手指,意思是五两银子就够了,但古董商却回答:好,五千两,宝主人高兴得昏了过去┅┅
  这一类的故事,在儿童时期,听得很多,看得很多,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亲身经历。我望著贾玉珍,摇头道:“加一个零?加两个零也不行。”
《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