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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道:“我冲下来时,一直在叫她,场主,我决定要叫她,可是她却不在,我想她听不见……我在叫她了。”
  马醉木陡然震动了一下,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小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卓长根给他一喝,只是挺立着,不再出声,马醉木出声叫着:“金花不会死,她一定是跑开了,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我们回去,她已经在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他讲的话,别说人家不会相信,根本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马金花上哪儿去了呢?搜索再开始,由马醉木亲自率领,马醉木虽然因为变故而有点失常,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也还有余不紊。他要卓长根那一批人,就是草地上休息,他带着新赶到的人去搜索。
  马醉木的搜索队,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这时,消息已经飞快地传了开去,附近凡是和马氏牧场有关的人,都赶到了这片草地来。马氏牧场的信鸽,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场有关系的地点,留意马金花的下落。
  马醉木在中午回来时,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看来十分骇人。
  他一下马,就被将近二十来个人围住,围上来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可以和马醉木议事,其余的人,都远远站着。
  马醉木打开一壶酒,站着,大口大口地喝,酒顺着他的口角,直流了下来。等他喝够了,他才开口:“金花会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这个问题,卓长根也想到过了,马氏牧场和附近一带的土匪,曾经有过你死我活的剧斗,一直是马氏牧场占着上风,去年中条山的那一帮土匪,被马金花奇兵突袭,完全消灭,土匪闻风丧胆,哪里还敢在马氏牧场的势力范围之内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时就否定了,这时,他沉声道:“只怕没有什么土匪敢。”
  马醉木问:“小股的呢?”
  卓长根道:“十个八个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个人足可以应付过去。”
  各人都同意卓长根的话,想要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可是小白龙和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连一点争斗的迹象都没有。
  马醉木苦笑,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样的话,他已经问过了不知多少遍,这时他又问了出来:“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马金花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被提了出来,但没有一样可以成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传了来:没有马金花的踪迹,那是又是午夜时分,一个大家都想到,但是谁也不敢讲出来,最可怕的一个可能,终于有人先说了出来。
  一个牧马人有用颤抖的声音道:“金花姑娘会不会……在马群……疾奔时……被撞跌了下来?”
  在这个徼马人提出了这一点之后,草地上静到了极点,只有篝火发出必必剥剥的爆裂声。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来:“不会!”
  卓长根也跟着叫:“不会!”但是他们两人叫了“不会”之后,却又是极度的静寂。
  当然,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而如果是这样,那么,马金花整个人,在马群的践踏之下,可能早已变得不存在了。
  卓长根想到这一点,身子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好,天一亮,我们循回路去找,总有一点什么剩下的──”
  卓长根的意思是,就算马金花已惨死在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驰中的马踩踏成为什么都不存在了,总还有点东西、迹象可以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扑了过来,他脸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当他一跃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马醉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处涌出来的血。
  马醉木厉声说:“谁也不准那么说,金花不会死。”
  他叫了那句话,这个铁打一样,受尽人尊敬的好汉,身子突然一个摇晃,向下便倒,昏了过去。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天神一样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这对于在马醉木周围的人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连他几个得力的老部下,也慌了手脚,还是卓长根比较镇定,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指挥着,用冷水淋泼。
  马醉木醒过来,卓长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
  一皮袋烈酒,传到了他手中,他仰着颈子,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双眼,盯定了卓长根:“长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卓长根沉着地答应着,虽然这时,他自己也心乱如麻:“马场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马醉木又说了第三句话:“拿酒来。”从那天开始,马醉木似乎不会再说别的话了,他终日在醉乡之中,难得有一刻清醒,他总是用充满了期待的眼光,望着他身边的人。
  不论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人,都知道这个豪爽勇敢、正直侠义的好汉,希望他能听到有关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个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够把好消息带给他,可是马金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用尽了方法,不知许下了多大的赏金,不知联络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所以,马醉木难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没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开了他这种目光。于是,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会用被烈酒灼伤了的嗓子,哑着声音叫:“拿酒来。”
  马醉木的伤痛,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他疼爱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马金花的母亲,仍然一言不发,只要她醒着,她就用她那纤弱无力的手,握住了马醉木的粗糙的厚实的大手,望着她的,默默垂泪。
  只有一次,她对着卓长根讲了几句话:“长根,金花这孩子,知道她爹怎样疼她的,她决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她……一定死了。”
  卓长根当时,伤痛的程度,不会在马醉木之下,他情绪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会死。”
  金花她妈泪如雨下:“她要是没有死,又不回来,那一定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辈子也没有做什么坏事……”
  女人总是这样子,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遇到了惨痛的变故,除了埋怨命运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发泄她们的悲痛。
  那是卓长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个像马金花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实在是一想起来,就会令人发疯!卓长根当时就叫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马金花失踪,马醉木不敢面对现实,终日沉醉,马氏牧场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骑着小白龙,驰到那个土冈子下的草地,停下来,对小白龙讲上半天话,希望小白龙能指点他,告诉他,马金花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长根叙述到了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双手,掩住了脸。那已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讲起来仍然掩不住心中的伤痛,可知他当时所忍受的痛苦与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开始讲述之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们,马金花神秘失踪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踪的马金花又出现了。
  卓长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际,还那么伤痛?是不是马金花回来之后,事情又能曲折?
  (如果讲一个失踪故事,一开始就是一个神秘失踪的人五年后又出现,似乎不是很好的讲故事手法,因为没有了“悬疑”,结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长根不是讲故事,他讲他自己的经历。)
  (而且,即使卓长根是讲故事,他也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学那些庸手,故意卖什么关子,弄什么悬疑,一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人,可是听的人却仍要听下去,五年之后怎样了?马金花再出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五年之中,她在何处?)
  我当时就是这样,卓长根突然双手掩面,停了下来,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连连施眼色,作手势,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挠腮,坐立不安。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