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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觉得有点特异。
通常,若是给人以怪异的印象,不是这个人的外形,就是他的行动,有多少不合常规。可是,这个人使我产生怪异之感,却不是由于上述两点,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还是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间、地点说起的好:时间是黄昏,地点,在一个蜡像院中。
蜡像院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把真人大小、用给制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装,陈列出来,供人参观。做得好的蜡像,很像真人,所以蜡像院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许多诡异、恐怖的事情。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电影,说一个蜡像院主人,把真人的身体,浇上蜡,成为像真度极高的蜡像,开始,还只不过是利用尸体,到后来,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体的蜡汁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写一个自命大胆的人,和人打赌,可以在专门陈列历史上著名凶徒的蜡像院之中过一夜,结果,到了午夜人静,由于陈列室中的气氛大谲异,在幻觉之中,这个自以为胆大的人,觉得所有的蜡像都变活了,他并未能安然过一夜,吓死在蜡像院中。
有关蜡像院的故事十分多,不胜枚举。
一般来说,陈列的蜡像都分类,有的专陈列历史上的名人,帝王将相,也有的陈列才子佳人。也有陈列的是现在还在生的人,也有的,一组一组的蜡像,表示出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迁、荆轲刺秦王等等。也有的,专陈列历史上著名的凶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蜡像院,陈列的主题,十分特异:在中国历史上,死于非命,死得极惨的名人。谁都知道,中国虽然号称“五千年文明古国”。但是对于处死一个人(执行者和被处死者都是同类,大家都是人!)的花样之多,堪称世界之最。
被处死者不论以前多么声名显赫,功绩彪炳,也不论在他死后若干年,又被公众或是史学家认为是气节过人、英雄盖世,但是当他在被处死时,他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可供各种酷虐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作残害的对象的身体。
这个蜡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开始时说及的一见他就觉得他十分怪异的那个。
对于参观蜡像院,本来我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我到这座蜡像院,完全是由于我的一个好朋友,陈长青,竭力怂恿的结果。
他参观了这座蜡像院之后,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个蜡像,都给人以极度的震撼,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你真应该去看看。”
开始我只是唯唯以应,并没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还回答了几句活,像“蜡像只是蜡像,大多数的蜡像,甚至称不上有艺术价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于你大容易受感动了”之类。
陈长青自然对我的话,大表反对:“你没有去看过,怎样能这样说?”
我笑着:“如果每一件事,都要亲自看过才能作准,那还得了,有很多事情,可以凭想像或者凭知识来判断。”
陈长青依然大摇其头,我和他之间,类似的争辩极多,也不必一一记述,不过,有关那个蜡像院主人的介绍,倒使我很有印像。他先向我说了院中陈列的主题,然后道:“这个蜡像馆主人,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蜡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进去参观,绝不是随到随看,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八时,进去的人,还得照他的规矩。”
我不禁失笑:“什么规矩?”
陈长青道:“进门口是一个客厅,每天六时,他就在那里等着,参观的人,先得听他演说,听他把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蜡像院的目的说明白。不听他的演说,看不到这些蜡像。”我当时只是耸了耸肩,由于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那天下午,我偶然经过,看到了蜡像院的招牌,时间恰好六点才过,而我又难得清闲,没有杂务在身,想起了陈长青的一再推荐,所以就信步走了进去。所以,实际上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蜡像院一进门的一个厅堂中。
当时,约莫己有二十来个人在,都说着,男女老少都有,我进去之后,就在角落处,靠着一根柱子,我打算,如果这人讲话乏味,那我就立刻离去,不浪费时间。
当时,他正在对那些人,讲他设立这样一个蜡像院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语音响亮,仪表出众,而且也由于他讲的话,听起来很有意思,所以我听了片刻,就决定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
他很快就谈到了种种残害人体的酷刑。
主人说道:“一个人肉体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觉得到,施刑者一点也感觉不到,所以施刑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把种种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才有这种残虐同类的行为,而且花样如此之多!我曾花了多年时间,研究人类历史上的种种酷刑,发现中国历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称首位,而且,酷刑的发明者,对于人体的结构,有着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当他讲到这里时,神情有点激动,挥着手,额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
他的身形相当高,接近一八0公分,样貌也十分神气,一头头发,硬得像是铜丝。当时,我根本下知道他什么来路,只是听他在发议论。他所说的话,不算新鲜,我听到他为了研究各种酷刑,而花了好几年时间,感到有趣。
我对酷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认为那是人性丑恶面之最,是人类作为一种高级生物的污点,甚至我也可以说,正由于人类历史上和现在,还存在着对同类以酷虐的行为,人类不配被当作一种高级生物。在地球上,人类控制着所有生物,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间其它的高级生物接触,除非人类到时已完全摒弃了这种行为,不然,一定会被别的星体生物,认为是一种低级的,野蛮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于我对酷刑一点没有兴趣,而且一想起来就忍心,所以我才对一个专门研究酷刑的人产生兴趣。
当时我这样想,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各种酷刑,当他在史实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对付同类的残酷行径,他心中不知有什么感想?是厌恶得不想再继续下去,还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为了在资料中多发现了一种酷刑而感到兴趣?
我本来离他相当远,距离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吸引了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时,在他的身边,至少围了三十人左右,我站得离他最远。
他在继续着,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终的目的,还要夺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处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对任何人来说,死亡只是一种不可知,既然无从避免,也不会感到大大的恐惧。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还要遭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围在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杀头最野蛮了!”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最野蛮?我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最文明。”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刑,只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尽可能最长时间的痛苦时,才能称之为“极刑”,杀头,头一离开身体,被杀头者就死了。”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作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根据,来判断人头离开身体之后,所受的痛苦,时间上不会太长。”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着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性听众,已经有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恶心之感。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高了声音:“用同样的根据来判断,‘腰斩’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杀头’之上。”他看到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斩”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作了一个手势,双手在自己的腰际,用力划了一下。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蜂利的刀,把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戳,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内,不会立刻死亡——”当他讲到这里时,有好几个女性听众,已经发出了呻吟声,掩住了口夺门而归,当然,不准备再参观这个蜡像院了。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腰斩,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过研究,结论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体断成两截,所以这一刀斩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在盘骨之上,在那个部位,人体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断成为两截——”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性听众和三个老年人。
他仍然在讲下去:“腰斩自然可以给受刑者极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迟’来,那又不算什么了。”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色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